第23章 出征

還是那間屋子,我緩緩睜開眼。我只能趴着養傷,動一下,還是十分疼痛。我不知道自己的背上現在是什麽樣子,但我不想去看。不自覺地想到那一日的場景,我能理解,卻仍然失落,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我多麽希望他相信我,他會出面護我的周全,至少讓我不要身陷這殘酷的刑罰。或者,給我一個眼神,表明他心中認為我不會和他們一樣……

但沒有。我突然明白,這也許很難。因為在他看來,我不是天生将與他生死與共的那一個,就不可能永遠忠誠地在他的身邊。

四下裏十分安靜,我任由自己的眼淚流下,背上火辣辣的感覺,我伸手,想去撫摸。

突然間,窗外顏雷的聲音響起:“思伽,你怎麽樣?我能進來嗎?”

我連忙擦幹眼淚:“請進!顏先生,可有事嗎?”

顏雷三十多歲,人很溫和:“別哭了。這是殿下給你的。”他走進來,四周環視,又看着我,遞給我一樣東西。

“殿下?”

“府裏的金創藥很好,早晚換藥,兩三日包管好了。”

我拆開來,裏面是一張字條,殿下親筆手書:“不得已,勿怨”。

“殿下他……”我驚異了起來。

顏雷笑道:“這下你不用難過了。殿下信得過你,只是那般情勢,不得不那樣做,所以,你也要相信殿下!”

“殿下他人呢?”我心中的萬千溝壑,一個瞬間似乎全都被舒緩,複原如初。

“突厥舉國來犯,殿下奉陛下之命,昨日一早已同齊王領兵前往幽州迎敵。”

“什麽?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你受傷後發了高熱,昨晚熱度才退。王妃派了人一直照顧着你呢,這會兒怕是煎藥去了。”

“謝謝王妃、殿下……顏先生,殿下既然出征,你為什麽沒随同前去?”

他笑道:“我的職位是府中總管,不是将軍,自然不會去。殿下身邊有副官、将領,都是跟随殿下多年的。高刀人也跟去随軍侍奉,定然無事。”

“哦……”我點了點頭。“什麽?刀人也一同前去了?”我似乎想到了什麽。

“是啊,刀人自幼習武,又喜男裝,她随侍軍中,更方便些。”

“我明白了。只是我這傷……只怕還不能回去當值……”

“暫且不妨事,不過,你還是得快點好起來。殿下不在,你必得辛苦些,侍奉好王妃才是。”

“好,我會的。顏先生,謝謝你。今日若不是你來看我,帶來殿下的字條,我恐怕多少日子都打不起精神。”

“我懂!”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似乎洞明世事,也可能早已司空見慣。他比秦王年長,雖從不多言,但處事公正,我心中很是敬他。

他走後,我撫摸着秦王的字跡,心中不快一掃而空。剛才對他的埋怨和失落也煙消雲散。他心中,還是信我的,待我與衆不同……這于我而言,很重要,如我的護身符一般,支持我在這裏走下去。

令我有些難過的還有高惠通。我記得,她的确有帶刀女侍衛的意思,但卻死于唐太宗登基之前。難道……就是在此次出征中死去的?

不對!我猛然想到,她如果此次會有危險,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保護了秦王!那麽,秦王殿下這一次征伐突厥,豈不是身在險境。天吶!

但我幫不上任何忙,只能靜候消息。這幾天我的傷已經好轉,我回了王尚宮準備明日回去當值。

天色還早,看外面還有暑氣,料想無人此時出門。我便出門,想至湖苑旁邊走走,也算賞玩一下這府中景色。畢竟入府以來,我幾乎日日勞作,從無休息。

我是沿着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向前走的。卻意外地發現小徑一旁有一簇綠蘿,纏着滿滿盛開的薔薇。這正是夏季的花木,好美。我一路貪看,未曾停步,看見一個女子也在不遠處。

卻是高承衣。我舒了一口氣。畢竟宮女在這後院亂走,深究起來也不合規矩。

我連忙上前屈身行禮:“奴婢見過承衣……”

她一把拉起我:“快免了……你的傷可好些了?我都聽說了……真是……”她不等我說話,就一直關心着我。

“奴婢好多了,這不,回了王尚宮,明日回去當值,今天落了半日空,便出來走走。承衣怎麽不帶個宮女在身邊伺候?”

“你懂的,我不願勞煩別人。”她仍然那般謙和一笑。

“承衣畢竟是府中的主子,也不能看着不像。那……今日,奴婢來伺候你吧。”

“你不用這麽客氣……私下裏,便你我相稱即可……”

我看着她,散發着暖意,如姐妹一般,是我在這府中從未感覺到的。

“這奴婢可不敢……”

“沒事兒,你若總這般生分,我還怎麽和你說些體己的話呢……”

“好……”我心裏實在喜歡這個善良如春風的女子,便與她同行,向前一路走着。

“你別怪王妃,也別怨殿下……我想,他們是相信你的。只是有時候……畢竟這麽大的王府,情面也不容易講。”

“我了解,若不拿我做法,如何能服衆呢?所以,無論如何,我是逃不掉一頓鞭子的。”

“我知道你能明白。思伽。你知道,宮中府中通傳消息能致多少人于死地,之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所以,殿下和王妃對此便格外嚴厲些。其實他們待人是極好的。你如此忠心周到,定會有個好結果的。”

“承衣,我想問問你,你覺得,什麽是好結果呢?”

她顯然被我問住了。怔了片刻,也許她想到了自己,也許還有些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人。她搖了搖頭,嘴角抿起一絲笑意,其中夾雜着苦澀:“問得好……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來。她回答的也好,因為,我們的确不知道。

“诶,殿下那日在我那裏突然提到半首《烏夜啼》,是你寫的。你給我說說罷?”

“哎……那是在行宮裏,我看到寒鴉陣陣,信口雌黃随手寫的。是殿下不笑話我罷了。”

“怎麽會?那首詩我聽了一半,便知不是尋常人能寫得出的,‘黃雲城邊烏欲栖,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後面是什麽?”

……我知道最後兩句傷感,怕她觸景生情,但還是說了出來:“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你看,寫得多好。那麽自然,那麽現成……這閨中女子的深情,誰又能比這手中織錦的千絲萬縷更明白呢?”

她解讀得好,我便問道:“承衣也喜歡詩賦麽?”

“小時候,秦王讀書時不喜詩賦,但我卻喜歡。他的詩詞功課都央求我替他做。結果,被窦夫人發現了,要罰他,做詩十篇。可愁壞了他。他便問我要怎麽才能做得好。我只好把那一摞厚厚的《詩經》、《楚辭》、《漢樂府》都堆在他桌上。結果,秦王真的在書房裏苦讀,只三天三夜,便做得有模有樣,實在天賦頗高。

我看他上進,高興得很。說你終于這般用功,不用夫人操心了。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母親說,我若做不出,她便罰你。我不舍得你受罰。自然要好好做。再說,這有什麽難的?’……”

我聽着這般美好的故事,也只能發生在年少之時吧。她講述時眼睛裏含着的笑意,聲線裏包裹着的甜蜜,足以看出年少秦王曾經是多麽喜歡她。她也曾經是秦王心中的唯一吧。我被深深地觸動了,足以讓我久久品讀。

“你怎麽了?”

“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太美了。我在幻想當時的秦王……”

“這故事,可真夠美好的。你幻想?你也配麽?”在天策府能這般刁鑽說話的,唯有楊孺人了。原來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湖苑邊上,卻未注意到楊孺人也在那邊閑游。

“奴婢見過楊孺人。”

“參見孺人姐姐”我們兩人連忙行禮。

“我看你們倆都是你我相稱,不是挺好的嗎,這會子怎麽又知道自己身份了?”

我看她來着不善,恐怕要難為我們。我連忙要告饒,承衣卻擋了在我前面,畢竟她比我還是有些臉面。

“孺人姐姐,你別誤會。我偶然遇到思伽,知道她那日受傷了,便随口詢問了幾句。”

“這白露居的宮女,不在殿中伺候,跑到這兒來,是偷懶,還是另有所圖?王妃可知道嗎?”

我連忙向楊孺人解釋:“回孺人,奴婢獲準養傷,已回了王尚宮,明日回去伺候。所以……奴婢在湖邊偶遇承衣。承衣便尋問了奴婢的傷,正在告誡奴婢,要毫好生服侍王妃和殿下……”

“你別遮掩了,我都聽見了,姐妹相稱,吟詩作賦,還有這幼年故事……高承衣,你是自己不得寵愛,想提點新人嗎?再說,你剛喚我姐姐,又與她姐妹相稱,你這是要把我們都歸于低賤的婢女才肯罷休?”

“孺人姐姐……你何出此言。我沒有這個意思,也未如此說過。只是希望私下裏随和些好,別無其它,姐姐不要誤會!”楊孺人咄咄逼人,高承衣自是拿她沒有辦法。

承衣并未說過姐妹相稱之語,楊孺人看來是要借題發揮。我無法,連忙跪下請罪:“孺人,您誤會了。高承衣心善,疼愛奴婢,只說私下奴婢稱呼上可少些規矩,談話也顯得親切,并未說過什麽姐妹相稱。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有所僭越。那詩賦更是奴婢随口寫的,承衣聽得入耳,方才讓奴婢重複了一遍,再無其他的。都是奴婢的錯,還望孺人寬恕。”

“你的确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別忘乎所以。既然如此。你也知錯,便好好跪在此處反省吧。高承衣,你也一道,你若願和她你我相稱起來,我便也責罰的起。”

此人甚是難纏,我便罷了,竟然如此輕視承衣。“孺人懲罰奴婢,奴婢自當領罰。但承衣也是秦王妻室,孺人怎可罰她?莫說承衣無錯處,就算有錯,王妃尚在府中,也應回了王妃,由王妃責罰才是。”

我話音剛落,臉上已經挨了楊孺人一掌。“你少拿王妃來壓我。我只說今日的事!”

“這麽熱的天,楊孺人怎麽還動這麽大的火氣?”誰料此刻,王妃出現在我們身後,她這般喚着楊孺人,楊孺人也吃了一驚。我們幾人連忙向王妃行禮。

王妃看着我:“你這婢子,傷既然好了,為何不去殿中伺候?如此懶怠,還因閑逛惹出了這般麻煩。高承衣若看得起你,平日裏多去伺候,我自然歡喜。但要記得自己的身份,不可壞了尊卑規矩。記住了嗎?”

“是,奴婢記住了。”

“看在你的傷剛好的份兒上,只罰一個月的月錢。下不為例。”我連忙叩謝王妃解圍。無論如何,責罰宮女總是沒錯的。這不疼不癢的罰了薪俸,便意味着王妃是在保護我。

“楊孺人,你與高承衣同為秦王侍妾,卻要在這裏私自處罰,你可有這般職責?還是殿下哪一日許了你主理府中事務?”

“沒,沒有……”楊孺人竟然沒了氣焰,連聲應承。

“既如此,你便也逾越規矩了,是不是?可知錯嗎?”王妃并未十分嚴厲,但卻有一種不容她人挑釁的威儀。

“一個宮人,和主人如此說話……”

“楊孺人,你身邊的宮女與宮中有來往之事,可還沒有結論。你若有如此才能,便須好好管教你院中宮女……別再出什麽差錯才是。”

“是……”聽到此處,楊孺人也有些無奈,還想抱怨幾句,倒也沒了底氣。

“王妃,她們在府中傳遞些宮怨詩賦,豈不是抱怨秦王雨露不均?這不是在污蔑王妃的賢名嗎?”

“孺人……你……”我對她這無事生非的能力實在深表敬佩。

高承衣連忙道:“王妃,妾身并無此意。只是聽說那首《烏夜啼》不錯,便讓思伽随口讀來的,絕沒有這個意思。”

“哦?你讀來給我聽聽。”

承衣低眉斂首,幾分恭敬之下讀了出來,她的确過目不忘。一字不差。

王妃聽了,卻是滿臉笑意:“果然好詩,楊孺人,我怎麽聽不出你說的那般意思?只見渾然天成,情真意切。楊孺人,你長于宮廷,自然有良好教養,如今這般品讀詩賦,倒是讓我有些懷疑了。”

王妃果然淩厲,和楊孺人說起話來,那般周密,雖帶着笑意,不見怒色,但也不見溫柔。

“好了,天氣這麽熱,楊孺人也回去休息吧。今日聽說恪兒功課做得好,我已賞賜一方寶硯給恪兒,還是殿下少時用過的。你且去陪伴恪兒溫書吧。另外,殿下臨走,吩咐給你的江南綢緞,我增添了一倍,已經派人給你送去院中了,你去看看可否中意。”

說道恪兒,楊孺人便登時沒了脾氣,又有寶硯,又有綢緞,也是給足了臉面,就在無奈中稱是,向王妃告退。

王妃看了看我,無奈地笑道:“你休息,便好生休息。若晚上再到處閑逛,惹了麻煩,你便自己受着吧。”

“王妃……謝王妃。”我知道她不是真心責怪我。

“好了,你傷剛好,又鬧了這半天,快回去歇着吧。難得休息,莫要這般浪費了。”

我應聲退下。只見王妃拉着高承衣的手:“楊孺人……她就是這般任性,你別往心裏去。來,晚上我們一處用膳吧。”

“是……”高承衣笑着回應。

“蘩兒……”王妃親切地喚道,那柔聲的嗔怪是想真心告訴她不必如此客氣。

晚上,我沒有再去別的地方。只在窗前,望着大唐明月。清冷孤傲,亘古未變,被我們凝視,又凝視着我們。它要從現在懸挂到千年之後,但能否從千年之後又穿越而來?

而今夜,他在幽州。那便是我生活居住的前世。他會不會有所感應,在某一個時間想到我,或者與我在夢中相會。而我在長安,一年以後,他将在這裏君臨天下。而我,那時又将身歸何處……

我思念他。不亞于這府中的每一個女人。願我的思念,能保佑我,一直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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