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憂慮
我守候在白露居門前,等着服侍王妃起身。她見到我,眉間露出一絲笑意。我連忙動手為她更衣。今日宮女備好的是水藍色寬幅大袖抹胸襦裙,繡着王妃夏日裏喜歡的纏枝芙蓉,優雅大方。上好的帛綢垂感極佳,像清風蕩漾的水面,柔軟自然。
我為她挽上披帛,整理裙擺,又為她登上鞋履。這一切,我每日都會做上幾遍,輕車熟路,但我極為認真,仿佛雕琢一件藝術品。
她在我眼中是一直都是極美的。不過經歷了這些事,我倒多看重她的智慧和威儀,她的志向和胸襟,甚至她果敢決斷的一面。的确,這府中就算千花開遍,也只有她能正配秦王。
她手中正捏着秦王剛剛差人從幽州前線送來的書信,倒足以讓她眉頭緊皺。戰況消息不時地送進王府,但書信卻彌足珍貴。她走到案幾前,卻沒有坐下,又向中庭的方向走了幾步。
我輕聲問道:“王妃,是殿下送來的書信嗎?殿下在幽州一切可還順利?”她擡眼看着我,沒有做聲。我以為是我不該問,便連忙躬身低頭。
“幽州連日大雨,軍隊阻滞不前。關中運糧之路時有阻斷,殿下現在與敵對峙,勒兵将戰。”王妃低聲說着。似乎是對我,又似乎自言自語一般。
我望着窗外陰霾的天色,這幾日長安也在下雨。畢竟這是雨季,誰也難以預料天氣什麽時候會轉晴。聽到王妃的話,我感到秦王這一戰不會那般順利。
“王妃,殿下久經沙場,自然随機應變,想必大雨也奈何不得。不如暫且寬心吧。”
“今日不同往常,勝也不是,敗也不是……”
“王妃……?”我嘆道。上前攙扶着她,坐在琉璃屏風榻上。我頭腦中迅速閃過這句話的涵義。
若勝,秦王還需要再大的功勞嗎?或許這就是迎來陛下或太子臨門一腳的大好時機。若敗,損了秦王的臉面,是要朝野之人議論秦王今不如昔,看透人心向背?
…… 的确,這很難。
“想明白了?”王妃看我入神,便突然一問。
“王妃……奴婢……奴婢愚鈍。”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推脫,便只好如此先應答。
“所以,我真是擔心。思伽,你若有什麽想法,亦可說來我聽聽,無妨,都是為了殿下。”
我倒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幾分真誠。畢竟長孫無忌也随秦王左右出征,她無人商議。這軍事戰略我不懂,便說道:“是勝是敗,是戰是和,想來殿下和将軍們自有分寸,豈是我一個宮女能胡亂言說的……王妃莫要打趣奴婢了。”我緩和了一下氛圍,也實在不想多說。
但王妃卻如同聽到了什麽靈感,重複了一遍:“是戰,是和?”
“王妃的意思是……”
“若殿下能與突厥議和,豈不是不勝不敗,居于其中,立于不倒嗎,你這随口一句,倒是提醒了我!”
“王妃所言極是,那王妃可要與殿下修書一封?”
“不可,你速速喚顏雷來見。”
王妃與顏雷密語,交待清楚。顏雷化妝一番,輕車從簡,扮作客商,前往幽州之地。
“王妃,那殿下臨行之前,是如何打算的?”我見她主意已定,行事果敢,便追問一句。
“剿滅突厥是他多年的心頭之願。如今颉利、突利二可汗舉國入寇,幽州一帶連連丢失城池。秦王是奉了急诏前去征讨。他的性子,一見國家有了戰端,便顧不得那許多恩怨,只想領兵橫蕩,保衛家國。我雖已勸他此次征戰不比以往,必得裏裏外外,多加考慮。但戰場千變萬化,卻不知他在前線如何運籌。”
“若因大雨僵持住,議和怕也是遲早的事。”
王妃搖頭:“你可知晉陽起兵之時,行至霍邑,也遇大雨。陛下下令班師,是殿下堅持冒雨作戰,才得以取勝。這雨,外人看來是延誤戰機,但殿下……卻總能從中生出奇跡……”
“王妃的意思是,若不提醒殿下,殿下便會在大雨中攻擊突厥,想必會大獲全勝。但獲勝之後……”我吃了一驚。原來用兵如神,勝券在握也會如此兇險。
王妃點了點頭。她看的的确通透。以往戰役,關聯國運,舉國上下,都盼着秦王得勝歸來。而如今卻是各處觀望,各懷心事。秦王無論勝敗,都身在險境。這險境并非來自突厥,而是來自朝野。若能議和,無功無過,便能好些,至少,還争取了時間。
無論如何,王妃派顏雷前去幽州送信,也算盡了全力。剩下的事只能靠秦王決斷了。我也只能連日裏祈禱,盼望着傳來秦王能與突厥議和的消息。
王妃也回到了府中的日常生活,照料府中諸子女,時而帶了承乾、麗質入宮看望陛下,請安、歡宴。
“王妃,再過幾日,便是貞小郡王滿月。王妃可有什麽打算?”
“對……虧得你提醒,我倒差點忘了。當時還答應燕如要好好操辦,如今殿下不在,便不便繁複了。讓王尚宮照例準備吧。另外,去我房中找些上好的衣料,你親自送去給燕如。”
“是”。我應聲。與旁的主母不同,那些心思伶俐的,王妃以禮相待,越省事越平淡的,王妃倒越惦記着。
幾日後,天策府在萬芸堂中擺宴慶貞兒滿月。因秦王不在府,并未大排筵席,只有府中衆人并幾位親厚的宮眷。陛下念秦王領兵在外,賞賜頗為厚重,又遣了萬貴妃、尹德妃前來捧場,太子妃和齊王妃也自然帶着孩子們前來。
承道、承乾、承業、李泰、李恪在馬場玩兒得不亦樂乎。麗質和郡主們也在湖苑的一處花廳中盡得愉悅。這些誤入皇家的孩子們,未來命運竟是如此迥異。
誰想到那馬背上陽光燦爛的少年,此後都可稱為“餘生”。我恨不得每一次見到承道和承業,都把手邊最好的東西給他們。
王妃對萬貴妃格外殷勤。剛出了尹德妃買通白露居宮女一事,她雖然心中明白,但表面仍為親厚。迎來送往、奉為上賓。茶點、菜色、果飲、酒釀都極盡迎和兩人的口味,精致細巧,又根據她們的喜好備下各色禮品。我幾番清點,忙得不可開交,生怕出一點兒差錯。
來賓多是女眷,王妃備了清商相和之樂,精選府內數名樂伎伴宴,琴筝為主,配簫笛。皆因萬貴妃和尹德妃皆是南人,不喜胡樂。
院中侍妾們平日無诏不入宮,天策府又不像東宮和齊王府那般喜好歡宴,難得有這樣的場合,倒也收拾得齊整精神,樂得留連。
畢竟是前朝公主,楊孺人自然獲得不少矚目。她裝扮華麗,對長安和餘杭時下流行的裙樣款式頭頭是道。再用王妃贈送的上乘衣料左右比劃,恭維一番,尹德妃便心花怒放。
王妃不善飲酒,便吩咐楊孺人好好陪尹德妃多飲幾杯。
尹德妃道:“好久不見楊孺人,見你如此這般精致華美,便知道在天策府過得不錯。可見秦王待你甚好!”
“謝德妃,的确,秦王與王妃待妾身很好。只是久不能拜見德妃,心中實在想念。今日,妾身當與德妃多飲幾杯。”
德妃不過是前朝不得寵幸撩在晉陽宮的宮女,而自己則貴為金枝玉葉。如今德妃一躍為尊,而自己只得作一親王的孺人,還得曲意逢迎。若換作是我,我肯定推病不出做不來的。但楊孺人竟然心平氣和,說明也不是凡俗之類。
燕氏雖然也面帶笑容,但我能看得出,她內心失落。因為秦王不在身邊,這滿月酒辦的再風光,不過是供他人行樂,又與她何幹。她所渴望的唯有夫婿常伴。但這,卻是這裏最大的奢求。
我見王妃的眼神,不斷在楊孺人和尹德妃之間徘徊着,還偶爾望向她們身後的宮人。
我突然猜想,那一日所查出的楊孺人身邊也有宮女暗通府外一事,卻還沒有結論。難不成……楊孺人和尹德妃私下裏有些什麽?但王妃,又似乎洞若觀火。這聽着……更加複雜。我一日忙碌,實在也顧不得細想太多。
我想,依照王妃的風格,安分守己肯定能得長久,但若已被察覺有所圖謀,那得以保全的最大可能就是——還有用處。
府中每有喜事,宴會結束後,都會準備賞賜奴仆的宴飲,是主人的恩遇。今日也不例外,司膳宮人已在南苑擺宴,讓府中上下的宮女、随從、近侍痛飲,也可得些放縱,又不會驚擾了主人。
王妃也讓我去。我見白露居中無人,便說道:“王妃,奴婢還是留下來服侍得好。殿下不在,奴婢自當多盡心。再說府中宮女平時辛苦,又拘束,難得一樂,還是讓她們去吧。”
王妃點了點頭:“也好,既然如此,你便陪我下盤棋便是。”
“坐吧。”
我依言而坐。我剛學不久,幾下便招架不住。王妃願意細細教我,一夜倒也很快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