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決心

殿下一時未歸,四日後,惠通以太尉秦王刀人的身份下葬長安縣一處陵寝。

她終究身份低微,又無子女,雖然殿下特意命文學館名士虞世南為她撰寫墓志銘,王妃吩咐僧侶為她連做幾場法事,但禮制不可廢。可憐昨日春閨紅顏,今日冰冷墓冢,永閟幽泉。我也只能在下葬之時送她的棺椁出門,卻不能為她居半日缟素。

惠通之死也的确驚動了東宮和齊王府,都道秦王愛妾死于幽州疆場,得了厚葬。卻道府中衆人,有幾個人會真心思念她?

我悄悄問過顏雷,惠通在幽州過得如何,臨死之前還有什麽話。顏雷告訴我,惠通于軍中侍奉殿下十分盡心,明媚爽朗,左膀右臂,宛若戰地一朵綻放的玫瑰。

只是那毒太過劇烈,她又被刺穿了胸膛,當即便在殿下懷中斃命。我此時自然有流不完的淚水,當她也許死得其所。

更何況,武德八年的年選已經結束,陛下又賜了二女入秦王府。一位晉陽王氏,出身不低,封為孺人。另一位楊氏寶林,也出自大族。

的确,自李唐成為皇族之日起,便難有如惠通、蘩兒這等貧寒女子入府的可能了。一應女子都是家世不俗,千絲萬縷。

我求了王妃,日日去為惠通上香一炷,直到她的五七。之後,人,便徹底走了。

我最後一次來到惠通房中,剛剛把香點上,準備叩拜下去,突然,殿門卻被有力地推開了。我回過頭,迎着那有些刺眼的光,看見那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他甲胄未脫,披着戰袍,面色清寒,隐隐悲痛,正是秦王。

畢竟多日不見,我連忙向他行大禮:“拜見殿下!您回來了!”

他沖我點了點頭,讓我起身。走到香爐之前,拿起三柱香,在燈燭之上細細點燃。他跪下,甲胄嘩啦啦作響。他凝神望着牌位,三叩首。又閉目片刻才起身,把香插在香爐之上。照規矩,妾室去世,哀禮輕重都是随意,他尤其不需行大禮,何況還是尊貴的親王。

他示意我也去祭拜。我日日都來,今日見到殿下,倒是又勾起了傷心。顏雷說道:“殿下,您經過長安縣陵寝中,已經祭拜過刀人了,盡了心意。”

“那日衆人在側,我不能向惠通拜上一拜,如今回家了,我必須……再來看看她。”秦王說得铿锵有力,卻仍然透着無奈。

“殿下……”我聽了這一句,更覺得無限哀傷,眼中又湧出了許多眼淚。惠通在世時,也不見得他來過幾次,如今卻……

殿下看着我:“別哭了,看你這樣子,最近也哭了不少。”

“我……”我還有些說不出話,但也快速地在調整情緒。

“走吧,先替我更衣。”

“是。”我在他身後,走在回到白露居的途中。此時已經是秋天,豔陽高照。秋風幹淨利落,離深秋不遠了,但落葉,總是有先有後。

“王妃近些日子還好嗎?”

“好。只是日夜為殿下懸心,牽挂不已。”我望着他的背影,行軍幾月,他瘦削不少。這應該是他登基前,或是在貞觀十九年征高句麗之前,最後一次親自率領大軍出征。

“殿下此番征戰辛苦,瘦了不少,這些日子,得好好調養調養。”

他微微點了點頭,加快了腳步,三步并作兩步,跨入白露居中。

王妃早已迎了上來,殿下将王妃擁入懷中,緊緊地抱着,才小別兩個多月,卻宛如劫後餘生。

我早已帶領宮女候着,準備為他卸甲。這脫穿明光铠甚是繁雜。四個宮女兩前兩後。

我先為他褪下盔甲,卸下護肩,摘掉護肘。他好能挪動胳膊,他的左肩還有傷,包紮着,半個多月了,也沒有複原。

随後,兩片厚厚的胸甲已經在我的手中,和對面的宮女兩人一道,才能不歪不斜,輕輕地将胸甲除掉。

然後是腹甲,我輕柔地解開革帶,兩人配合,前後摘去,裏面還有一層。兩名跪在地上的宮女,早已将兩塊圓護和一道護膝取下。

我眼見腿裙之上有着塵土,這一路,想必秦王定是快馬加鞭。他又轉身坐下,我為他褪去厚重的戰靴,登上柔軟的鞋子。他減輕了很多重量,腰身腿腳都方便活動,人也放松下來。

“殿下,浴湯已經為您備好了,請到後殿沐浴吧。”王尚宮在一邊回話道。

“無垢,你等我,一會兒還有話說。”殿下一轉身便進入了後殿。王妃一旁欣賞着自己的夫君,一面示意我帶人趕緊進去伺候。

他已泡在浴桶之中。我扶他的左肩到外面,纏上幾層幹淨的布帛,以免沾染水汽。我滴入些清新的芳露,好讓他凝神靜氣,得到休息。我不出一點聲音,只是将水柔和地淋在他的身上,輕輕擦拭……

“這味道真好,幫了我一個大忙。”他突然說開口。

“這是宮裏才有的芬芳,別的地兒都沒有。”我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這味道的确重要,幫助他判斷出了行刺他的突厥人究竟是誰派來的。

“殿下先好好休息一陣,剩下的事以後再說。”

“剩下的事?”他笑了:“你倒乖覺,知道還有剩下的事。”

“奴婢……奴婢……為殿下把頭發解開。這油膏也是新貢的,最易清潔。”我連忙岔開話題,動手做事。

我為他把頭發清洗幹淨,又束起來。

“殿下這傷口還有些深呢。這麽些日子也沒長好,可也有用內服的藥嗎?”

“這已經好了許多了。我自幼征戰,身上大大小小傷疤無數。但這一次,确實傷得有些深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痊愈。”

“奴婢等下為殿下換藥。再請宮裏的醫官瞧瞧,過些日子,大抵能好。”我輕聲說着。

我當然知道他的所指。但上次的事後,我便不敢覺得自己和尋常宮女有什麽特殊差別,可以在他和王妃面前置喙多言。所以我都謹守本分,慎言。

他的确願意和我多說幾句,還有他心中的感受也會偶爾傾吐,有時候也分明是想聽我的看法,但又不需要我說那麽多。看樣子,他更喜歡我心知肚明,卻佯裝不知,然後偶爾犯了邊界,又輕聲告罪的樣子。這已有許多次了。

我怎麽樣都可以。只要他放松舒服就好。但我心中的遺憾也是十分明顯。一同經歷這許多了,我在他心中,似乎仍為一個侍女。

我為他換上家常的圓領袍衫,他一身清爽,來到榻前凝視着正在等着他的王妃。王妃的眼中飽含深情,她終于望着她的夫君。

我跪下來為秦王換藥,動作盡量麻利。但我看到那深深的刀痕,已然翻卷着的皮膚,手中不禁一抖。殿下察覺到我的驚異,溫和說道:“別怕……已經好多了。下去吧。”

我連忙告退,不耽擱他們寶貴的時間。我還沒有關上殿門,就又見王妃和秦王的緊緊相擁。這一幕尤為令人感動。若不是惠通,他們就會陰陽相隔。

我在門外侍立,天地安靜地很,裏面細語溫存,但音量卻逐漸高了起來。我只聽清兩個字:“反擊。”

難道此刻,他已經下定決心了?是時候了,現在是武德八年的九月,若下定決心,還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我的秦王,莫再猶豫了。但我突然脊背上湧起一陣冷汗,惠通……如果是秦王府第一個在這場鬥争中身死的人,那麽……到勝利捷報傳來之前,還會有多少人?會不會,也包括我?

我正浮想聯翩,突然聽到王妃喚我。我連忙推門進去,無非是茶水、備膳、帶孩子們來與父親見面。

我依言吩咐,白露居上下忙碌不已,但對于下人們來講,這些都是些尋常差事,早已做了千百遍。

我站在門外備酒,偶爾望向後院的時候,卻感覺到一陣秋天的涼意。好在又有明月,枝上又栖息着寒鴉,我覺得我比她們幸運,比如此刻我仍然能在秦王跟前。

孩子們玩累了,不情願地被乳娘帶回去休息。麗質依依不舍,殿下輕輕地親了親她的額頭,寵溺地說:“等阿耶手臂好了,帶你去西市玩。你不是一直想去買胡服,阿耶親自給你挑,好不好?”

麗質哼了一聲:“阿耶,我若等你,這輩子也不要出府門了。上次還是大伯母和承道哥哥,婉兒姐姐一起帶我去的。”

秦王聽了,臉上收起了些笑容,但很快恢複了:“你下次若再去和哥哥姐姐玩兒,一定要告訴阿耶,而且要多帶人跟着,好不好?或者,你便不去。阿耶答應你,從今天開始,你什麽時候想去,阿耶一定親自陪你就是。”

“有阿耶陪我,我才不和他們去呢!”麗質聽不懂裏面的玄機,聽到能和父親一起出門,馬上笑得滿臉甜蜜。

“快去睡吧,阿耶和阿娘還有話說。”

“嗯!”麗質終于被哄得開心,高高興興得走了。

秦王轉身便和王妃說道:“太險了,以後不能讓孩子們單獨再……和他們一處了。若推脫不過,一定得加派人手,确保萬無一失!”然後狠狠地搖了搖頭。

“我明白!”王妃十分慎重。

秦王招手,讓我去服侍更衣。王妃卻說:“你去後院吧,我身子不便,不能服侍你。”

秦王卻道:“惠通剛走,我倒沒那個心思。在你身邊,能安心些。”

“去吧,你也獨宿這麽些日子了。陛下還剛剛賜了兩個美人入府,你還沒見過。人都長得不錯。”

“這種時候,實在是添亂!”

“快去吧,議和畢竟也是功勞一件!父皇還是要賞賜的。”王妃打趣道。

“是你的功勞!無垢,我要謝謝你!”殿下倒沒再推脫,終于放開握了很久的王妃的手,起身離開了。

我服侍王妃睡下,剛和司寝宮女交代清楚,準備回房休息。顏雷卻命人喚我去書房為殿下換藥。我一身疲憊,只想休息,但主人的精神卻還好得很。沒辦法,我又備上安神茶,來到書房。

“殿下……”我行了常禮。他揮手讓我起來。“殿下不是去哪位夫人那,怎麽這麽晚還待在書房裏?”

“剛喚了蘩兒過來,在等她。”殿下擱下手中的卷軸,擡頭看着我。

“你能日日為惠通上一炷香,想來也是個重感情之人,本王要謝謝你。可本王印象你并未與她有過深交,為什麽竟為她的死如此難過?”

“殿下……奴婢……想着刀人這般年輕,便能有為救秦王身死的勇氣,奴婢十分敬佩,所以便格外嘆惋……”

“你不是也曾經這般為本王嗎?我倒沒問過你,你彼時剛剛入府,為什麽要為本王試藥呢?”

“奴婢……奴婢……”

“你說便是,我不怪你……”

“奴婢當時眼見殿下中毒難受,心中不忍,覺得如此英武、如此完美的殿下,不應該受那般折磨,奴婢……奴婢當時,就別無他想,只想保護殿下……即使身死,也是值得的……”

他可能沒覺得,我會如此說。他一向都是強者,保護的是疆土、是皇帝、是萬千百姓,如今竟然有一個弱女子說要保護他……恐怕心中也會泛起一些波瀾吧。他的神色一下子溫和了起來。

“惠通她……”他滿臉懊悔,心中應該是對惠通的死十分難過。

我看他心裏沉甸甸的,便勸一句:“殿下。奴婢當日曾與刀人有一面之緣。她對奴婢說過,她的職責并非一般侍妾,而是保護殿下和王妃。若能陪侍殿下去戰場,然後犧牲在那……她會毫不猶豫。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嗯……你說得對。我相信,惠通是這麽想的。”

“那殿下便寬些心吧。她會保佑殿下達成所願的。”

我眼見秦王眉宇之間松泛了些,便請他入座,為他換藥。高承衣入殿,見我正在一旁忙着,便連忙前來一同服侍。我知道她的心性,便不再攔着。

殿下已然溫存喚着她的名字,好像由此卸下了心中和身上的千鈞重擔。在惠通仍然如影随形的夜晚,殿下沒有興致探尋那些不知脾性新人,而是選擇了與蘩兒敘話。這讓我感到欣慰。

我伺候他們入寝居,掩住帷帳,熄滅了多餘的燈燭,桌上留下茶盞,一切打點妥當。

殿下回來的第一夜,與誰共度,的确是真情流露。但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引起妒恨,反而日後會傷到她……

蘩兒,願秦王之愛于你而言,與你的愛于他一般,只帶來美好,全無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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