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聖裁
晨間,我仍然奉了衣物服侍秦王與承衣起身。照理說,殿下今日當入朝述職。但當他看到我備着的紫色朝服時,便說不必,換襕袍來。
我心中好奇,但不便多問。承衣仍然笑得溫柔,與我一同為秦王打點妥當。她行禮後便只身離去,我跟在殿下身後去白露居,他要與王妃共用早膳。
“二哥,你怎麽這個時間過來,為何還不去早朝?”王妃頗感詫異,便問道。
“不急……過幾日再去”殿下平靜地說道。
司膳宮人已經布上早膳,他看了一圈,便問我:“怎麽不見你為麗質做得湯餅?”
我心中好奇,那湯餅是給孩子吃的,我從未想過做給他,他怎麽會知道。便連聲回話:“殿下怎麽知道?那湯餅是給郡主養病時吃的,清淡得很,怕不合殿下口味……所以就沒端來。”
“我正是在養病啊。你昨日還說要給本王調養,今日就這般粗心?”
“奴婢知錯……殿下稍待,奴婢這便去做了來。”我心想,這有什麽難的,三五分鐘便得了。不過從這句調侃可以看出,他心情不算差。
王妃看我下去,先讓宮女奉了些粟米粥給殿下:“思伽現在也開始粗心了。我看都是你慣的。待她比後院娘子還顯得親厚!”
“哪有!”秦王不好意思的笑着說。
不一會兒功夫,我便端了湯餅上來。怕他吃着沒有滋味,做了兩種,區別只在其中一份裏用了肉湯調味,又切了些幹絲、鮮筍進去。他見了真覺得食欲大開,贊不絕口。
殿下竟然在府中足足休息了兩日,或與王妃讀書,下棋,或陪伴孩子們,或在湖苑閑走,偶爾在文學館閉門見客。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手中正攥着一股勁,這幾日表面的閑散富貴相,和他生來就不般配。
果然,一切都只是假象。傍晚時分,顏雷神色神秘地出現在白露居,輕聲道:“殿下,陛下來了,一盞茶的功夫入府。”
殿下與王妃對視了一眼。王妃說道:“二哥,你果然猜中,父皇一定會來。”
“那便要有結果了……”殿下卻嘆了口氣,轉頭嚴肅地吩咐我:“思伽,替我換藥,記住,要慢!”
“是……”我不太明白……但卻十分認真地照做,再慢慢想。
我連忙擺好清水、傷藥、紗布、繃帶、湯藥,請殿下端坐。動手為他解開袍衫的圓領,扶出他的左臂來。我正輕輕地擦拭傷口,便聽到外面來報,陛下駕到。
殿下和王妃連忙起身迎接:“兒臣拜見父皇!”我亦在身後跪拜。聽到陛下命平身之後,王妃攙扶起秦王。我趕忙退到一邊,秦王的左臂露着傷口,那長也長不好的局面——盡在他父親面前。
“二郎,朕知道你受傷了,看這樣子,似乎還未大好,可找宮裏的禦醫看了嗎?”陛下一邊忙着詢問,一邊招手,讓我繼續服侍換藥,莫要耽擱。
我知趣地跪到秦王左側,小心翼翼地服侍。王妃站在一旁,伸手托着左臂。
“父皇,已經看過了,這毒不輕,且不容易散去,所以傷口很難長好。這不,每日數次換藥,也未曾痊愈。兒只怕如此下去,會傷了左臂,再不能為父皇分憂,領軍征讨了……”秦王說得難受,眼中含淚。
我知道他在演戲,想看看父親如何看待自己被行刺之事。
“朕來看看……”我連忙退到一旁,陛下親自扶起秦王的左臂,還是那被刀口卷傷的皮膚,這倒不曾作假。李淵也曾是将軍,深知這刀砍下的力度。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心中明白,下的是死手。
秦王起身跪下:“此次臣率大軍征讨,時勢所迫,未曾盡數剿滅突厥。無奈之下,只能議和,突厥退兵,又獻珍寶美女于父皇,以表誠意。但突厥終未滅絕,還是隐患。臣有罪!這傷若能好,臣願再領兵征讨,誓死不還……”
上句是兒,這句稱臣。國之憂患,立地铿锵,字字泣血。想必李淵心中也會動容吧。若無此兒,他哪有江山可坐?
“世民……議和是大功一件!你無需自責。朕現在只關心你的傷處。誰知行刺之人下手如此之重,致傷勢如此,聽說還有随行的姬妾被刺死?”
“父皇,惠通擋在了臣的面前,那帶着劇毒的刀劍刺穿她的胸膛,她以柔弱之身對臣貼身護衛,卻死得如此慘烈……臣對不起她……臣何德何能,累及他人因臣而慘死,心中實在有愧!”
王妃扶着秦王,秦王倒是真心啜泣。我想,即使他內心對惠通不是寵愛,但這種死法,足以讓惠通永遠留在他的心裏,也足以讓他痛下決心了。
“父皇……”王妃此時也跪身回話:“醫官說,二郎體內也有了毒素,必得好好用藥調理,也許數年才能清理的完。也許就……父皇,兒臣實在心疼丈夫,平生只願二郎平安,孩子們能有父親陪伴長大……只求父皇能體諒!”王妃說得心碎,也掉下淚來。
陛下一向對王妃十分滿意,眼見他如此說,恐怕心軟極了,便對王妃說:“無垢,你莫要擔心。宮裏有最好得藥,世民會沒事的,啊……”
“可查清楚了嗎,是什麽人?”陛下轉過身來,問向秦王。
秦王聽到陛下終于開始問及正題,先示意我退下,又說道:“小妹,你也先去吧。”
王妃也起身告退。留他們父子二人在堂。自然,這場對話,不是誰都可以聽的,包括王妃在內。
我攙扶王妃站在院中,可以感覺到她手中不斷生出冰涼的汗珠。我也大致明白了今日為何陛下前來。
陛下自然已經知道東宮太子和齊王勾結,意圖行刺殿下又嫁禍給突厥的事。這次不同上次那查無可查的毒酒,能不了了之。這次證據确鑿,又差點傷及國運,且還有惠通的鮮血,想必秦王帶着那好不了的傷口已經深深刺痛了陛下的心。
他們三兄弟之間水火不容,他必須要拿出解決方案了。而秦王這兩日未主動觐見,自然是在告知陛下,“父皇,你已心知肚明,而我已經忍無可忍,你就看着辦。”
陛下昨日未到,直到今天晚上才來,想必已經深思熟慮,也與朝臣商讨過一番。他來的目的,一面查看傷勢是否為真,打量一下這對夫婦的心意,一面便是通知他最後的考慮。
王妃和殿下剛才那番傷痛的演繹,想必也讓李淵動了父親愛子之心,所以,結果應該不是太壞。
突然間,門開了。陛下從裏面緩緩走出來,秦王扶着胳膊跟在身後,兩人面容都很平靜。
陛下對王妃說道:“無垢,朕封世民為洛陽王,陝西以東無論軍、民、政全都由他號令做主,如那漢朝的梁效王一般。但建成,仍為太子。你便整理行裝,随世民到洛陽去吧……有你在二郎身邊,朕很放心!”
王妃望着陛下,又望了望秦王,秦王向她點了點頭。她連忙屈膝:“是,兒臣遵旨,謝父皇……”
李淵并沒有理會,而是由內侍攙扶着,在一衆人的恭送聲中徑直離去。秋風乍起,那皇帝尊容的背後,掠過一絲凄涼。一個老人,決定把這個犯難的問題,交給未來決斷,自己先在有生之年讨個平安。
王妃與秦王相擁着。秦王撫着王妃的發髻:“無垢,我懂!父皇老了,我不願傷他的心。到了洛陽,我們再做打算!”
王妃許久都不言語,而是感受着被抱緊的力量,過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不是最差的安排!我能理解……至少,我們也能落得數年的平安,我也能暫時放心了。”
接下來的日子,秦王不再上朝,閉門謝客。王妃也已經開始動手打點行裝,留了十日左右的時間啓程,顯得不那麽像放虎歸山,也不會耽擱太久夜長夢多。
我在文學館當值了幾日。知道了在當時的情形下,什麽是最差的安排。裴寂替東宮百般遮掩刺殺秦王之過,勸陛下不動聲色地繼續留秦王在朝中,慢慢削弱他的兵權,虎落平陽,使其再無威脅建成之力。
封德彜提出一國不可立兩個旗號,不建議封秦王去洛陽,可改封蜀王、或常駐幽州、涼州,為大唐永遠鎮守邊疆,這如同貶斥。秦王去了這些地方,無論現在還是将來,都再無問鼎皇位之力。
蕭瑀,的确偏愛秦王,他聯合陳叔達,反複陳詞,一再歷數秦王之功,必得向天下有個交代。否則大唐還有何信譽可言?如果屬地封王,那麽只能封為洛陽王。且一再強調秦王忠誠護國,定不負陛下。
而秦王和平獲取儲君之位的方式,無論是他自己功高蓋世,才智過人,還是東宮太子曾經在仁智宮謀反,還是如今屢次刺殺秦王,毫無信義,結論都是一樣——不再可能。
這些消息,部分來自長孫無忌,還有部分來自李淵宮裏的內侍——秦王連陛下幾時入府都那般清楚,可見也并非随意拿捏之人。他忍讓有度,此時若不是心灰意冷,斷不會以此對抗。內用父子之情,外用蕭、陳二人聯手,逼迫李淵下旨,封他前去洛陽稱王。
“陪都……你說過。”秦王突然想起我曾經說過的“陪都”,此時快成真了,他恐怕當時聽到的時候,還不相信他的宿命。
“殿下,奴婢會跟随殿下,無論殿下去哪……”我當然得忍住,總不能告訴他,其實你去不成……只好這般向他示以我的忠誠。
“眼下你若不跟随我,便只有死路一條了!”他似乎說得輕巧。我笑了,的确是,我已經知道他這麽多事情。
“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不能那樣做。等以後吧!”
“以後?”我問得故作天真。
“以後你就知道了!”他起身離去:“記得去伺候王妃!你必須親自守着。”
“是……”此事蕭瑀出力頗多,秦王連着幾夜,入夜便去孺人那裏。倒苦了我,夜夜陪侍王妃。
我仔細揣度剛才的那幾句話。明白了一件事,他之前,的确想過奪位,甚至在洛陽秘密進行着奪位的安排。但他終究沒有那麽做。所以洛陽于他,是可進可退。現在的時機正好,退便是進,越是退,就越是進。當滿朝文武都知道太子無德、陛下虧欠,秦王遠走洛陽的時候,人心浮動就又會出現巧妙的變化。對秦王都涼薄至此,這對父子加上那個“皇太弟”齊王李元吉若主宰大唐數十年,豈是英主可輔?
高明啊!我不禁感嘆秦王之前的隐忍。
若說到兄弟之情,可以幾乎斷定他心中已是想想算了。但父子之情,的确還讓他牽挂,讓他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