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止步

這十日間,天策府皆不得随意出入。只有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等親信之人往來,偶有秘商。

我白日雖然也在文學館中奉茶聽侍,也都在殿外值守,無從細知他們說些什麽。

從只言片語中推斷,無非天策府官署的去留。心腹們自然相随,但畢竟去洛陽之事前途未定,總有人心懷鬼胎。

朝中也有人洞若觀火,想趁着秦王這次前去洛陽,抓住機會效力左右,以成心腹。賭局啊!在這個時候讓他們看清情勢,這實在有些為難。

當然,更多的人,眼界只到眼前事。

一時間,家中婦孺、水土不服、年老體弱,對于不願前往之人都成了借口,紛紛冒了出來。秦王皆不出面,府外之事由長孫無忌并房玄齡、杜如晦做主,為他們盡量安排妥當,好聚好散。

我只能暗自感慨他們押錯了寶,好在唐太宗一生從未大開殺戒。

府內侍從無論男女都由顏雷賞下銀錢,遣散出府。服侍之人一時間似乎又減了許多。這倒是小事,趁此機會再一次肅清府內,只留忠仆,當然只有好處。

想來秦王也通過這些時日,更識得朝中、府中的人心。哪些人應當舍棄,哪些人左右搖擺,哪些人投機取巧,哪些人生死相随,摸了個清清楚楚。

還有些其它的迎來送往之事,秦王也一律拒絕。若稱有心腹密語相告相送,秦王也鮮有見客,在外不落一絲把柄。看起來,他這幾日不過一個遵從旨意,擇日搬家之人。

但這其實也只是表面。單看顏雷與幾個近侍,經常忙到不見,長孫無忌、房、杜匆匆的步履,便可以推斷一切并非如此簡單。

至少,秦王曾經親自秘密拜會了蕭瑀和李道宗。

那位深受秦王恩德,隐匿在東宮任職的王晊,也曾幾次前來,密報太子和齊王的動向。

不出所料,太子深知“洛陽王”意味着什麽,當然不會讓秦王如願。正卯足了勁撺掇尹德妃、張婕妤、裴寂輪番在陛下面前進言,試圖勸陛下收回聖旨,将秦王留在朝中,好任其擺布。

此事,天策府衆臣無有助力。蕭瑀和陳叔達一向秉持公理,而且已經在陛下面前反複言說意義不大。

李世勣——若出言表态,肯定有用。至少如果他承諾用其掌管的兵馬牽制洛陽,也會使得陛下放下心來,放秦王前去。但李世勣卻推病不出。怪不得,後來唐太宗臨死也要試他一試,差點就沒命了。

好在明日即将啓程。看來陛下還是抵住了這番圍攻,心中的秤杆仍然偏向自己的愛子,或者是說,他還是決定給彼此留出一些空間。

秋深了些。傍晚的風肆意地吹着,涼透了青衫。天策府內秩序井然。我相信,秦王還是願意前去洛陽的。至少諸事落定,成與不成,以後再說,他現在倒也一身輕松。

誰知秦王府的後門卻緩緩地開啓,來人正是李淵身邊的親近內侍。他喬裝而來,直奔書房,不敢多留,片刻即出。

殿下卻臉色沉重,握緊了拳頭,向着不知所以的王妃,吐出三個字:恐有變。

“什麽?事已至此,還能有變?”王妃也驚異起來。

“剛才太極宮的內線來過。大哥、四弟不斷向父皇進讒言,只說我府中左右聽聞要前往洛陽,無不歡欣雀躍,到洛陽便是另立為王,圖謀不軌。”

“還有……元吉提出,若父皇非要封洛陽王。要留你、承乾、泰兒在長安,不許一同前往。”

王妃聽了拍案而起:“這叫什麽事!他們怎能如此步步相逼!要我們走,我們走便是。京城留給他們!但他們這樣做,實在是太過分了!父皇難道也會允許?!”

“父皇還未下旨,但據內侍來報,父皇俨然已被說動了。”

“若父皇下旨,讓我與承乾、泰兒留下,要怎麽辦?難道,這我們也要遵旨?二哥!我可以留在長安做人質,但我寧死都不會把孩子們留下來,讓他們獨自身處險境!”

“小妹,我絕不會答應!我怎麽可以把你獨自留在長安?”

“那,我們該怎麽辦?我們也派人前去向父皇陳情!”王妃顯然有些方寸大亂,她之前決然不會想到,李元吉會提出讓她們母子三人做人質這種卑劣的手段。

“不可!此事還未有定論,本是我們埋在父皇身邊的眼線透露出來的。若我們貿然前去,豈不是白白失了這些陣線。我再想想!”

“二哥!”王妃幾乎是絕望地喚道。我想,她的胸中,一定裝着萬千的仇恨,她嘴邊一定徘徊着一個字,那就是:“拼。”

我也不知道,秦王此刻還有什麽方法,能使得李淵轉圜心意。為了風光體面的去洛陽,他已經布局幾年,竭盡全力。如今最後一刻,如果是另一種結果的話,那麽,只能是天意。

果然,等不及秦王有什麽“調兵遣将”的功夫,聖旨便傳到了府中,敕秦王立即終止洛陽之行,封洛陽王之事也不再提,這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

一個最好的安排,眼下,變成了最壞的安排。

的确,功高震主,另立為王的那些人,哪個不是親生父子,哪個不是滿口的忠孝兩全,但歷朝歷代,無一善終。

秦王捏着聖旨,臉色鐵青,手上的勁兒幾乎要把這張聖旨捏碎。他閉上眼睛,背着手,仿佛一座噴發前的火山,任王妃在身後低低地喚着:“二哥……”

我連忙關上門退出殿外,屏退了所有宮人,讓他們繼續去忙自己的事。我以為,我馬上會聽到一場暴風驟雨,那沖天的怒火恐怕要砸碎殿中的一切。但竟然沒有。

隔了些時候,王妃喚我進去伺候。這些天,服侍他們近身之事的幾乎只留我一人。原來是殿下左邊剛有愈合跡象的傷口又崩了開,鮮血湧了出來。

想必是殿下忍無可忍,只剩內傷。

我趕緊上前給他上藥、包紮。王妃說道:“要不要請醫官來看。”

殿下卻輕輕擺了擺手,示意我們不要吱聲。我給殿下包好,又奉上些茶水。

只見殿下對王妃說道:“無垢,你早就料到了如此,是不是?

王妃正色道:“的确如此。除了齊王要拿我們母子做人質以外!其它的事,我雖能料到,卻無法勸你。因為建成、元吉并非我的兄弟。我侍奉陛下只為家翁,但他并非養育過我,這是不一樣的!”

“我從未想過,自己的親兄弟,如此窮追不舍,幾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原本以為,父皇還是同意了用洛陽與我和解,他心中還有我這個兒子。可如今……我心中已經沒有怒火。只剩無奈。”

“我懂!但我第一次,求殿下以天下為念,愛重自身。更求殿下……護我與孩子們的周全!”王妃突然一跪,在秦王面前深深地叩拜下去。

秦王恐怕被這一幕深深地打動了,王妃甚少對他行此大禮,讓這番懇求變得如此深沉。于她而言,他不僅僅是太子的弟弟,陛下的兒子,更是自己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

秦王扶起王妃,擁入懷中,吻過她的額頭與臉頰。

王妃說道:“二哥,我從不怕死,但我不做冤魂!”

秦王深情地望着王妃,說道:“好!小妹,謝謝你讓我明白!”

他停了片刻,一句深沉的話從喉嚨裏崩出:“此生以今日為界,我們哪也不去!!”

接下來,竟然是足夠久的溫存。

我自然是候在殿外,等着進去服侍盥洗。司寝的宮女早就準備妥當,只等主人的傳喚。“思伽姐姐,恐怕王妃不一定會喚我們了”,宮女問我。

我知道,她想回去休息。府中宮女侍從已經削減了不少,如今都是一人頂着兩三個人的差事,人人都是累了一天。

我便讓她們回去:“今夜我來值夜吧。明日你們一早來替我。”

宮女們謝了我,終于不用再直挺挺地拘着身體,松泛了些,露出疲憊。我目送她們離開,這些女孩子,恐怕還不懂這些來來回回的個中就裏。當然,這不重要,她們只是微不足道的配角。

又是明月夜。一切按照歷史的書寫,有條不紊地發生着,無一處改變。我從未想過要去做些什麽努力,扭轉乾坤。因為在我看來,這已經足夠艱難,也足夠凄美壯麗。

我留下,是覺得今日恐怕不是一個簡單的日子,萬一殿下和王妃還有什麽需要,換了他人照顧不周。

我的擔心是對的,我迎來了秦王的第一個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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