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驚夢

玉階生白露,大抵就是描述這樣的深夜。周圍十分安靜。但這并不長久。

不一會兒,我便聽到了殿中那斷斷續續的粗壯的驚呼:“……啊……”,仿佛一頭受了驚吓的獅子。還有王妃被驚醒後,連連呼喚的聲音:“二哥……二哥……你怎麽了?”持續了好一陣子。

“來人……”王妃喚道。我連忙清醒了過來,整理了衣服,準備入殿。

“不必了!”殿下已經醒了過來,他出聲喝住。

平時都是司寝宮女們輪換值夜。我想,應該是他不想讓下人知道。我在門外輕聲回話:“殿下、王妃,今日是奴婢值夜。若有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果不其然,殿下聽了是我,便喊了一聲:“進來!”

我連忙躬身入內,眼見殿下氣喘未平,半靠在床頭。王妃在裏面半披着衣服,扶着殿下。我連忙去端了水,奉給他。他伸手接起來,仰頭喝下。

“怎麽今夜是你?”王妃問道。

“奴婢怕今夜……不同往日。萬一,夜裏殿下和王妃有什麽需要,奴婢進來伺候更妥當些,便與司寝宮女換了輪值。”

我不用擡頭,都能看到殿下臉上挂滿了贊許。

“殿下若出了汗,便換件中衣吧。”我捧起來幹淨的中衣。遞給王妃,王妃在榻上方便,伸手幫殿下更衣。将換下來的遞給我,我感覺到那上面浸着冰涼的汗漬。

“我夢到,建成和元吉要刺殺我!就在太極殿。那把長劍,建成在前,元吉在後,突然刺向我。我的胸膛被刺穿,他們卻如惡鬼一般的笑着,逼近我,等我的血流盡而死……他們還說,讓我不要掙紮……是就我的下場!”

殿下開始講起他的夢。而我正跪身服侍他盥洗。

“二哥……沒有,沒有,這都是夢!你現在不是好好的?”王妃在一旁勸解。

“你不知道!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那情景,和惠通死的那天一模一樣!

建成,他竟然還說我狠毒,說我不顧兄弟情誼,與他争搶!他和元吉這些年一同做了多少惡事!他數得過來嗎?

怎麽,太子之位生來就是他的?!這般心性,也能保得住江山?!枉費了我多年隐忍。

本想臣子也罷,番王也罷,兩下平靜這便算了。但如今就算無意于奪位,他也不能容我!非要置我于死地!這還是我兄弟嗎?”

“二哥,你要寬心。這夢裏的都不作數。畢竟一切也還沒有發生!你若在心裏放下,便不會有這樣的侵擾了。”

“我李世民堂堂男兒,從未怕過誰。時至今日,竟然也被人逼到走投無路。還是被自己的兄弟和父親,這,這讓我情何以堪啊!”

這夜半之語,的确是秦王的真心話。他竟沒有把我遣了出去,便這樣直接出口。王妃倒也不驚異。既然他們的确需要總有人伺候在旁,那沒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二哥,其實注定如此。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沒有人心裏比你更清楚。只是親情所累,更因為二哥是至情至信之人,所以才有所牽絆。我亦時常感動于此,便不再多言。但若問我的心中,于公為天下,于私為夫婿,再不能的堅定了!”王妃出言安撫,又繼續說道:

“你已經退讓至此,實在是仁至義盡。你本是那般驕傲,那般英武之人,卻被這些勾心鬥角之事累及,實在污了你一片風光霁月之心!又讓我們這般沒退路。

既如此,二哥,既來之,則安之。你現在的第一要務,是休息好,把傷養好,才揮得動劍。發得出號令,是不是?!”

王妃一連串的發話,層層推進。

“也許,我們本來就沒有退路的。自我生為李世民,又生為次子開始……”秦王長長地嘆了口氣。

“二哥……你放心,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無論是什麽樣的結局!”

秦王握着王妃的手。他的情緒激蕩過後,也漸漸平靜下來。無非是勸他一搏嘛,他心中應該已經應允。這個夢,不過是給自己加強個心裏暗示。最好的移情,便是讓他感到此番是仁至義盡忍無可忍之後的無奈之舉。

我剛要放下帷帳後轉身退下,秦王卻看着我,說道:“思伽。你今夜能守在這裏,本王很是寬慰。你如此心細,心中全是本王與王妃,事事妥帖周到。從今往後,你便是本王與王妃的心腹。府中凡能盡心之處,便有勞你了!”

我沒想到秦王會當着王妃的面,突然如此說,心中倒是一驚。連忙跪下,叩首下去:“殿下、王妃放心,奴婢一定忠心侍奉,絕無二心!”

王妃也溫和地說:“我的心思也與殿下一致。從前也有疑心于你,如今卻是半點也挑剔不出了。之前若有我太過嚴厲的地方,你也多多擔待。”

“王妃別這麽說,是奴婢做得還不夠好。奴婢日後定會加倍努力的,王妃只管教導便是。”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不知為何臉上會泛起紅暈。獲得肯定總是令人欣喜的,更何況是如此承諾一般的邀約。

“下去吧……”殿下吩咐。

我依言退出殿外。“此生,今日為界。”這句話萦繞在我心底。他籌謀洛陽不是一日兩日,如今機會盡失,他的心中恐怕更加無奈,也想盡力一搏了。還有差不多半年時間,這期間又會發生什麽?拭目以待。

守夜後的清晨,我會服侍殿下更衣後離去,午後再到文學館中來。

大戲即将開始,一切卻尤為平靜。我甚至看不出和以前有什麽不同。這可能才是高人的境界。

我入文學館的時候,只見他一個人立在懸挂在牆上的地圖前,凝神。便是他那日所看的宮中左右路十二位禁軍調動的地圖。

他寬大的脊背,厚重感十足。當不再有一只名叫親情的無形大手,那樣緊緊地按住他,他的肩膀就更加傲然聳立。

他一直盯了半晌,才發現我進入殿中。他捧起我奉上的茶盞。竟然細細上下看我的打扮,我今日并無不同,仍然是青綠色配着月白的襦裙,除去高髻上的一枚秋葉簪。

他竟然微微笑了起來。我完全被他搞蒙了,這號稱“反擊”的第一日裏,他在這兒呆着幹嘛?

“你昨晚,為什麽留下來。本來也不當你值守。”他竟然笑問這樣一句。

“……奴婢只是怕昨日……萬一殿下心中煩悶,若留旁人伺候,倒……不能妥當……”我說了個亂七八糟,因為我看到他那雙寓意複雜的眼睛,懷中如同跳進一直亂撞的小鹿。

“你如此心細,謝謝你!你為什麽,總會給我一種踏實的感覺,好像你生來不怕任何艱難,好像比別人更知道會發生什麽。甚至,比我還要篤定。”

“這……殿下,我……我……奴婢……也許,是信任殿下吧,覺得無論如何……殿下都會……”。這我更無法回答了,總不能說我知道未來的事,所以只剩支支吾吾。

“都會怎樣?”

“都……都會贏的!”管他呢,反正他也不會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

他倒笑了:“你是第一個這麽告訴我的。”

“所以,殿下也要相信我!”我趁機補上一句,想來他不會心有不悅。

他沒有往下接話,我感覺到有些尴尬,便鼓起勇氣問道:“殿下今日就在文學館讀了一日書?”

“那我應該做什麽?”他反問我。他見我左右不适的樣子,笑道:“不急!”

他真的如此舉重若輕?還是也沒有什麽十足的把握?他看我一臉狐疑,又補充一句:“急也沒用!”

我也笑了出來,想想也是,難道要日日緊繃着弦,告訴敵人你們聽好了,我要有動作了嗎?我笑着嘆氣,笑自己幼稚。

他見我反應了過來,也笑了。那是讓我無比留戀的微笑。因與我的對話而起,我是他微笑的理由。

我也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高承衣有孕。

他聽到後,竟然驚得從案幾後面彈了起來。“你說什麽?”

“承衣有孕,剛回禀了王妃,剛一個多月。”

“她竟然有了身孕?!”秦王的驚訝讓我感到十分奇怪。有什麽不妥嗎,前些日子他多與承衣一處,有孕有這麽令他驚訝?

他臉上也掠過一絲有點不好意思的神情,說道:“走,陪我去看看她!”

殿下走得飛快,一大步踏入了高承衣的房中。他奪下承衣手中的書卷,坐到她的身前:“蘩兒,你有身孕了?”

承衣起身要行禮,被他一把按住:“不要那些虛禮!”承衣仍然恬淡溫柔,點了點頭:“我也沒想到。”

“這……實在……”秦王還想說些什麽。但承衣攔住了他:“诶……殿下,我也一樣意外。不過,的确值得高興。”

很顯然,他們如此默契地止住了一個我不曾知道的故事。我只看秦王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或許我不該猜測,其中應該還有幾分令人隐隐作痛的過往。

“傷可好些了嗎?”承衣關切地問道。

“不礙事了,每日換藥,幾日便好了。你如今有孕,一切都要小心。這般年紀了,不可掉以輕心。一定要好好休息,不可再操心其它,也不要多想,啊。讓醫官隔日便來,府中上好的東西,我馬上吩咐人送來。身邊服侍的人再加些……索性看了看我,我若顧不上你,讓思伽來伺候你吧……”

他一連串的說着,最後連我也支來了,好像生怕遺漏了什麽。這些年孩子接連出生,我從未見他如此對誰上過心。

承衣看着他這般模樣,笑了出來:“殿下,不必……一切照常就好。你知道我一向省事,不必張揚。思伽便更不用了,我知道她得力,你現在的情勢,離不了她。我一切都好,只是更加擔心你。哎,我才知道王妃為何近些日子總讓你到後院中來,也怪我,實在思念你,沒想太多……就。我如今這樣子,卻也不能為再你做些什麽了。但願不要拖累你才好。”

“讓你孕中還為我擔心,我真是過意不去……你能有孕,是我多少年來的心願。我若照顧不好你,心下怎麽能安?”

“殿下……不說這個。就當這是個美好的征兆,伴你到成功的那日。”

“蘩兒……”殿下輕聲呼喚着她的名字,把她緊緊摟在懷中,那溫暖的感覺也要把我一起融化。比起王妃時常嚴厲,我更願意看他們倆。

我跟随在秦王身後出來。他看着我說道:“你若還有力氣,多來陪伴她吧。”

“我會的。我真是好喜歡她……”我笑得發自內心,舒展着臉上的神色,沉靜在她的春風裏,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還有剛才的甜美,我心裏暖到不可言說,好像自己被秦王寵愛了一樣。

我看到秦王有些詫異的眼神後,才反應過來。連忙低頭躬身道:“奴婢……奴婢會的。”

“像她這樣好的女子,誰會不喜歡呢。”秦王輕聲說着,一臉溫暖,然後大步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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