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掀起,果然像是玥兒會喜歡的性子。
他一手緊緊抱着懷中的壇子,另一手掐進了自己的手心,低頭看到那女子腰際挂着的荷包,真是那天安玥繡的那個。
“公子找我?”
“我想和你說關于玥兒的事,可不可以換個地方。”
那女子看着他驚喜道,“你就是沈公子,在下慕容肅,玥兒整天都念叨着你。”
“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說話。”
沈默站在窗口,看着慕容肅雙眼無神地輕撫着那個灰色的壇子,他轉過身,“我想玥兒會喜歡呆在你身邊的。”
他舉步走到門邊,身後傳來慕容肅的聲音,“你知道是誰幹的。”她的聲音很沙啞,但是很肯定。
“玥兒的仇,我會報。”
她走近了幾步,“算上我。”
沈默只是搖頭,伸手去開門,慕容肅關上了門,“我不知道你是什麽身份,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殺了玥兒。”她頓了頓,“如果讓你一個男子扛下這些,我還是人嗎?”
“你要幫我?”
“是。”
沈默仍舊伸手要去拉門,“好好過日子,玥兒不會願意的。”
慕容肅緊緊壓着門,她的一手握着腰際的荷包,“你不說我也猜得到,這事沒有這麽簡單,就像你一樣。但是我可以答應你,你不想說,我就永遠不會問。”
沈默低眉片刻,他早已無處歸身,單憑他一己之力,真的是毫無希望可言。
“慕容肅,你有姐妹嗎?”
她愣了愣,不知道怎麽會跳到這裏,只是搖了搖頭,“沒有。”
“這家酒樓很大,你應該能有些勢力,能不能再三日後,重新給我一個身份?”
“你是說…”
“你的表妹,姓沈名默,年二十,皇城人士,早年因養病久居南陵,近日才回皇城。”
“這個不難,官衙的戶籍資料上我還得動些腦筋,但是應該沒有問題,可是你要做什麽?”
9、折桂居
十月初四,秋試第一場,皇城東南西北分設四個考點,臨淵閣八大學士共同閱卷,共得卷宗七百餘份,選出八十餘份,發放名帖,參加十一月中旬的正試。
這一次的主考,會是莫丞相莫尚風。
這天天還未大亮,雞鳴剛過,皇城橫穿子午線的主街道上尚且寂靜,偶爾有些店鋪開門收拾的聲音。
一道瘦削的人影沿街安靜地走過,悄無聲息。
“公子。”身後有人叫了一聲,那人回過身來,那小攤販愣了愣,讪讪笑道,“抱歉小姐,我看背影還以為你是個男子。”
那人淺淺地笑了笑,臉頰的右側帶着一小塊傷疤,已然長好,倒是不顯猙獰,只是把一張本來如玉無瑕的容顏弄得多了三分凄美。
那小攤販莫名其妙地在腦海中浮現出凄美這個詞,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病,好好地大清早沒事居然會覺得一個女人的神情配上長相讓人覺得凄美。
“有事?”那人開了口,圓潤清雅的嗓音,像是排簫的樂音一般空靈悅耳,那小攤販連忙道,“我看小姐應該像是還沒用過早飯的樣子,我這裏有新鮮的豆汁油條。”
話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人,渾身瘦得像是沒有三兩肉,胸前更是平坦地像個男人,不過也難怪,這麽瘦。
一身淺色的寬袖書生裝,束着白色的腰帶,卻是亞麻布所制,倒是和孝服一樣,領子和常人卻不一樣,高高地豎起,整個把脖子都包了起來,也不知道她怎麽就不覺得勒得慌,發上也是用書生方巾挽起,五官都精致得像是男兒一般,只除了一雙英氣的眼,和兩道和她整張臉都極不相符的闊八字眉。
“不用了,多謝。”
那人繼續朝前走,一直走到幾條街的交口處,她轉向右手邊,這條街正對着皇宮午門的方向,走不過三十餘步,那人停了下來,轉身進了一處看起來像是客棧的地方。
說像是客棧,因為那裏更像是個書齋,牌匾上寫着折桂居三個大字,開了半邊大門,另一邊卻和其他客棧當爐賣酒的櫃臺不一樣,櫃臺上卻是擺滿了筆墨紙硯。
客棧前面豎立着兩塊桃木條,上書白幅,墨跡尚新,不過只有右手邊的白幅上有字:
“出将入相,三寸穎毫指江山,才兼文武世無雙。”
那人搖了搖頭,走了進去,看來又有人開始玩對聯戰了。
這折桂居不是別的地方,正是十一月中旬秋試前這些得了名帖的士女們齊聚而居的地方。
“沈默。”
那人剛進了門,就被一個從樓上下來的人給叫住,“看到我的上聯了?”
“看到了。”他點了點頭,拉了拉自己的衣領,确定沒有問題,這才擡眼看過去,那女人滿臉得意,“你對得上來嗎?”
“無能為力。”
那女人似乎不太相信,“你是不高興對敷衍我,還是說真的?”
“千真萬确,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沈默上了樓梯,和那女人擦肩而過,徑自走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
雖然有這特質的衣服,也畫了眉,可他還是時刻在擔心會被人發現他是男扮女裝。
他走到窗前的小塌上躺下,挪了挪背後的毛毯,指尖夾着書卷,才看了幾頁,底下就傳來陣陣喧鬧。
從他的窗前看下去,正是折桂居的前門,一群人圍在那對聯前面,正在吵吵嚷嚷。
“真是狂吶。”
“是。”
“不過我喜歡。”人群外面站了三個女子,前面一個雙手抱胸,正在感慨。
“殿下,你不是要上折桂居嗎?”
“說了叫我什麽?”
“佑少,抱歉,我忘了。”
風承佑勾唇笑着,“不急,等這對子對出來後我再回來也不遲,現在嘛,我們先找個地方去快活一下好了。”
就在三人走後沒多久,不遠處又過來幾個女子,最前一人穿着一身紅衣,走在人群中像是鶴立雞群,滿身難掩的貴氣,細看來卻和風承佑長得有那麽兩三分相似。
雕花楠木做的窗檐,上染金漆,水色流蘇從鑲着夜明珠的門廊上方垂下,在風中忽上忽下地搖擺着。那艘畫舫,其實并不算大,但是備設奢華,滿是靡靡之意。甲板上擺着一張琉璃圓桌,左擁右抱的女子張嘴吞了懷裏男子剝來的葡萄,“許久沒來,這地方倒是越來越合我心意了。”
兩個随從打扮的女子站在甲板上,“佑少,要回那裏去嗎?”
“不急。”
她話音剛落,艙房門廊前一個妖媚的男子掀開了門簾,柔聲問道,“佑少,你不進來嗎?”
風承佑勾起邪邪笑意,站起了身,把身邊兩個男子一推,“老七老八,這兩個就給你們了,等我出來我們就走。”
“你等不及了嗎?”她漸漸朝那男子走近,就在伸手的瞬間,突然停下了動作,閉上眼,微微低下了頭。
“佑少,你怎麽了?”
等到她再睜眼的時候,那男子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同樣是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卻是寒冰似的冷意,一眼掃過,只覺得四肢發涼,麻木得好似已經失去了知覺。
“佑,佑少?”
那女子皺起了眉,有些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恢複了面無表情,日光在她臉頰上劃出一道光暈,冷然的眼回頭掃過甲板上的兩個女人。
她轉身踏水離開了畫舫,眨眼間已經到了岸上,那老八指着她顫顫地朝那老七道,“這個,這個回來了,怎麽辦?”
“要不我們就在這裏等着,等怎麽時候殿下又回來了,應該會回來找我們。”
10、困獸
“出将入相,三寸穎毫指江山,才兼文武世無雙。說起來總是容易。”折桂居前的紅衣女子輕輕搖着頭,腦袋微微偏向右側,“查得怎麽樣?”
“那天之後沒人再見過她,臣估計她可能上了西荒,去了七殿下那裏。”身後那人剛開口,一道聲音突然高高地響起,“拜官封侯,一丈銀光掃四海,功貫古今人第一。”
桃木條圍着不少女子,大多都很年輕,那紅衣女子噙着笑意,“出将入相,拜官封侯,看來這些人志向都不小。知道我最喜歡這些人什麽嗎?”她突然轉頭問身後的
“臣不知。”
“很幹淨。”
“大殿下的意思是?”
“心比天高,壯志難酬,總以為一朝得志,可以做一番為國為民的大作為,而我最喜歡的,便是在這些白紙上作畫。”她勾起了唇角,看着一個女子正在白幕長副上洋洋灑灑地落筆,“司南。”
“臣在。”
“派人好好看着,有什麽大動靜都來報我。”
“臣遵命。”
風承志帶着兩個侍衛随從打扮的女子從人群後離開,正要走,雙眼卻突然間猛地眯起,一股亮彩在眼中閃過,“我這是看到了什麽。”
“風承遠,她不是已經離朝了嗎?”身後一人驚訝地開口,“主子,屬下這就去調我那一路暗衛。”
風承志伸出手攔住了她,“我的兩路暗衛她都能一個人滅了,重金花來的殺手也是一條命不留,你覺得再調上一路暗衛還有用嗎?”
“那主子準備如何?”
“你跟着她,沿路留暗號,我馬上派人過來。”她不屑地眯起了眼,斜着唇角,“六妹,這一次,我定要你去陪你那個賤命爹。”
沈默一直在房裏呆到正午,腹中饑餓難耐,才推開了房門,一路下樓,在折桂居滿是墨味的大堂一角坐下,小二跑了過來,“沈小姐,還是老樣子?”
他點了點頭,那小二應聲跑開,沒多久送上了兩三碟全素的小菜和一碗白米飯。
他嚼了沒幾下,那今早在樓梯上叫住他的女人搖着折扇踱步過來,掃了他面前的桌子一眼,“你家裏很窮嗎?每天都是這幾樣東西。”
“在下還在喪期。”
“喪期,你給誰守喪,你老娘?”
“弟弟。”
那女人笑了起來,拉開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我還真沒聽說,有姐姐給弟弟守喪的,沈默,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正常,現在看來,還真是頂頂不正常。不過話說回來,我今早那副上聯,你真的對不來?”
沈默不置可否,沒說話,那女人自顧自地絮叨,他嘆了口氣,“雲霭,我不想說話。”
“行,我不煩你,我給你看副對子。”
“又是什麽?”他無奈地放下筷子,接過她遞過來的一副畫卷,才看一眼,心頭卻像是被冰水浸泡過一般,後背從腰際開始,涼意爬上了肩頭。
那畫卷左側畫着幾株翠竹,竹葉順着同一個方向揚起,右側則是一個空蕩蕩的水潭,中央有一點波紋,淡淡蕩漾開來。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
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雲霭舒了口氣,“我從不知道,男子中竟也有這般胸襟者。”
沈默淺淺一笑,“你這是真品?”
“當然是真的,我托我姐姐花了幾百兩白花花的雪花銀才弄來的,千真萬确,是墨公子的手筆。”
是寧熾的,不是墨公子。沈默在心裏補了一句。
“我看過了。”
“你沒什麽要說的?”
如果是以前,也許他确實可以和她說當時做這副對子的心境,而且,其實這兩句下面,還有兩句。
“難怪姐姐說墨公子自從入主東宮,聖恩日勝,獨得太女專寵,月前新羅進貢來的冰蜜雪梨,據說一共就只有一籃十二個,太女也只得其二,墨公子咽喉偶有不适,太女便把那兩枚梨都炖了給他服用。”
“雲霭,你到底在感慨什麽?”
“要是我能娶到這樣的男人。”她嘴裏啧啧,沈默無奈道,“我記得你已經娶親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給我炫耀你正君給你繡的帕子。”
“你不懂,一個是過日子的男人,一個就像是那,那夢裏的男人。”
“如果是我,我便只要那能陪我過日子的,平平淡淡相守一生。”
雲霭看着他搖頭,“所以我說了你不正常,就不像個女人,除了你這道傷疤倒是挺豪氣。”
“我要用飯了。”
“行了,不煩你了,晚上我們幾個要去和花酒,你去嗎?”
沈默搖頭,“我溫習。”
“還溫習,有什麽好溫習的?”雲霭收着她的畫卷走開,沈默嘆了口氣,慢慢地把清淡的飯菜都用完。
皇城的西城門叫做軒轾門,東邊沚澤門,城門口的街上,有一家甚是大的醫館,占了三個門面,其中一個門面就整個用來當正門,一個藥童打扮的少女正躬身點頭哈腰地送走了幾個客人,一擡眼看到來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師,師傅,讨債的來了。”
門裏掀簾出來了一個中年女子,擦着手,“嚷什麽嚷,我有欠債嗎?”
那藥童縮到她身邊,那中年女子擡起眼,嘆了口氣,“你來了,小童,去關門,今日不營業了。”
那中年女子帶着那來人進了內堂,剛進門,衣領就被人重重地扯起,她的雙眼裏布着血絲,“我離朝的時候是四月初,現在是十月,六個月,就這一次,她就整整占了六個月不止,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承遠,你揪着我也沒用,我一直很努力地在給你查醫書,可是能試的辦法我們都試過了,還是老樣子不是嗎?”
風承遠松開了手,喘着氣,“為什麽她會這麽長?”
“這我也不知道,你覺得你才是這具身體的本尊,也許她也是這麽覺得,連我都分不清,你們兩個到底哪個還是多出來的那個?”
“我要你除了她。”
“行行,你息怒,我一直在試,一直在試。”
風承遠從醫館出來,醫館的門上被人畫下了一只飛燕的形狀,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一直出了沚澤門。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地駛入皇宮午門,沒多久風承志便帶着一個近身回到了禦風殿,“主子,不派人去接應厲嗎?”
“不用。”
“為什麽?”
“因為我壓根沒打算派人去。”她勾起唇角,“厲離開的時候我給她下了藥,憑她的身手,早晚會被我這六妹發現,到時候…”風承志沒有說完話,身後那近身卻出了一身冷汗,是不是有一天,她也會是這樣的下場。
沈默打了個盹,起來的時候天色仍早,他翻了幾本書頁,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他嘆了口氣,換了件外衣,還是決定上城郊去散散心。
西面軒轾門不想再去,南門和北門都較遠,他慢慢地朝着沚澤門的方向走出去,沚澤門外的林子是最茂密的,秋日的落葉堆積了滿地,還有片片紅楓飄落,他輕輕伸手接了幾片,一路向着楓林深處走去。
一道不同于他踩在落葉上發出的聲音越來越近,像是呼吸的聲音,很重,難道這林子裏也會有野獸?
沈默正想要轉身,眼角在不遠處的一顆樹下卻看到了一個人影,一手抓在樹幹上,身下和那樹幹上都是血跡,那沉重的呼吸聲正是她發出來的。
他動了動腳,踩在落葉上發出陣陣聲響,那人突然轉過頭來,沈默無聲地訝然,還是看向了她,她那雙沾滿了血跡的手撐在樹幹上,她滿身都是血,根本看不出來傷有多重,但是看她只是撐着樹幹卻不挪動的樣子,肯定已經快到了她身體的極限。
那雙充血的雙眼惡狠狠地盯着他。
是風承遠,那位從來只是殺人的六皇女竟然也會有受傷的時候,他該走開的。沈默已經要轉身,只是那個瞬間,終究還是多看了一眼。
那種絕望的眼神,在閃過殺意和冷漠之後,所透露出來的絕望,他是那樣的熟悉,那絕望中的深沉不甘。
那種困獸的絕望,除了拼死一搏,已經無路可退,沈默閉上了眼,卻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轉身,他肯定是瘋了。
娘親已死,他已經離開了那個滿是謊言的華麗牢籠,也許,他已經不用再去考慮任何後果,他既然選擇了報仇這條路,就已經注定了把生死置之度外。
風承遠,你和那裏任何一個皇女都不同,也許,只有你才可以幫我。
11、傷重
祥和樓不招待留宿者,這只是一家單純的酒樓,晚上定昏亥時便要打烊。不過酒樓後面有幾個單獨的小院,院後各有獨立進出的偏門,慕容肅就住在其中一個小院。
“表姐,拜托快請大夫。”沈默從那已經從車角開始滲血的馬車上下來,慕容肅擰着眉,不過還是轉身正準備出去,那馬車裏傳來一道明明已經無比虛弱卻還是讓她心頭一顫的狠戾嗓音,“沚澤門。”
沈默還沒明白過來,慕容肅倒是了然,“沚澤門邊的莫林醫館,我知道了。”
沈默目送她離開,伸手掀起了馬車的門簾,她還是睜着眼,一路回來,他以為她肯定要昏迷過去了,可她一直硬撐着讓自己清醒着,那血小了不少,卻沒有凝涸,他都要懷疑就算大夫來了,也要搖頭說沒救了。
之前好不容易扶她上了馬車,這會卻是實在沒力氣再搬她下來了,何況,就算到了現在,那眼裏的戒備和似乎随時會爆發的殺氣,都還沒有減退過。
“你永遠都這樣不相信人嗎?”
沈默沒得到她的回答,自己喃喃自語,“其實,這樣也好。”至少就不用承受背叛,出賣。
那雙眼盯了他一眼,似乎在想着什麽,末了又轉開閉上,不過拳頭緊握,看樣子她還在死撐着不讓自己的意識渙散。
莫林挂着醫箱帶了兩個藥童跟着慕容肅趕來,她卻不知道那是風承遠,直到掀開馬車門簾的時候才訝然地張大了嘴,“你怎麽傷成這個樣子?小童小武,快搬人進去。”
“小心點。”她急吼吼地跟在身後,慕容肅已經去準備好了房間,她放下醫箱,“你帶小童去燒開水,記得加藥,越多越好。”
她打開了藥箱,取出一塊厚重的像是熊皮一般的烏黑皮囊,打開來,赫然是五六把大小各異的銀刀,她取出最大的那把利索地把風承遠身上的衣服全都割開,沈默轉身想要走,卻被她給叫住,“替我扶住她。”
沈默啊了一聲,莫林皺眉道,“快點,小武,換刀。”她把手裏的刀向後遞,那小武送了把稍小的到她手中,她看着風承遠,吸了口氣,“這些傷口處的肌肉都被蝕爛了,我要割去刮骨,你知道的。”
蒼白的臉似乎點了一下,沈默根本看不下去,坐上床頭照着莫林的意思微微扶起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偏過了頭,卻無法阻止那像是金屬器皿相刮發出的讓人牙酸耳痛腦脹的吇聲,手上被濺上了溫溫的血跡。
門被推開,那小童跑進來,“師傅,水來了。”
“加藥了?”
“加好了。”
“承遠,咬牙,受住了。”
沈默一驚,這大夫竟然認得她,他轉過了頭,正看到莫林接過小童沾了水的軟綿紗布,朝她幾乎可以看到白骨的傷口擦了上去。
他覺得自己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收縮般開始痙攣,風承遠終于從喉口發出一聲難以克制的痛呼聲,沙啞地讓人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血腥味,她的上身明顯僵直,莫林手下不停,又讓小武遞了一瓶藥粉過來,朝傷口上撒去,接着開始用紗布纏上。
“你大概輕了一半。”她一邊纏一邊誇張地打趣,“這幾日肯定會高燒不斷,能不能熬過去就看你的了,要是傷口感染那一切都要重來,要是新肉長不出來,我也,沒辦法了。”
慕容肅回到房前的時候,就看到沈默彎腰湊在院裏的花圃中,無力地幹吐,“你沒事吧?”
他擺了擺手,搖頭輕笑,“我還以為只要不怕死,自己可以承受住任何事了,要是那傷在我身上,我寧可一死了之。”
慕容肅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去讓廚房給你熬碗小米粥。”
沈默一手捂着小腹慢慢站直起來,朝風承遠那間房走過去,莫林還在裏面,他走到門口,還沒進去,卻聽見了莫林的聲音,“怎麽會有人能把你傷成這樣子,很多人?”
“一個。”她自嘲地嗤笑了一下,随即傳來幾聲咳嗽和吐血的聲音。
“你小點力,真當自己鐵打的,我讓小童去熬安神湯了,喝了睡下去。”
“不。”
“什麽不的,我是大夫,聽我的。”
“不。”這一聲上了怒氣,莫林卻恍若未聞,“我知道你在怕什麽,你這才剛出來,她沒這麽快,再說這傷成這樣子,你讓她來受着不是還省得自己難受。”
“不。”
“行行行,你不就不吧,我看你什麽時候睡過去。”
沈默聽得不解,莫林接着道,“你傷口的腐爛都是屍爛,人死後才會這樣子。我猜猜,是不是你殺了人,結果那人卻像是回光返照,突然變得力大無窮,而且刀劍不入,你避無可避,終是被傷了,被她碰到的地方就開始腐爛,而她維持了這樣子半刻就全身爆裂成灰?”
“是。”
莫林嘆了口氣,“沒想到還有人再用這種惡毒的藥。”
“什麽藥?”
“我們叫做招魂散,下在活人身上,只要一個時辰內這人暴斃,藥效就會發揮出來,一個時辰後藥就沒用處了。不過就算是成了活死人,也有辦法除去,只可惜你當時不知道。”
“怎樣?”
“那活死人只怕一樣東西,人尿,只要碰到,她就會爛去。”
沈默重新回到花圃前面開始幹嘔,吐得只剩下黃疸水,手腳冰涼,那個要殺風承遠的人,必然也是牽扯在這場争鬥中的人,不管是不是他要尋的仇人,他都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她們的手段,不是他可以承受住的,也許他有滿肚子所謂的文韬武略,可是在這裏能有多大用處,除了自己這一雙手,他就一無所有,他憑什麽去報仇?
12、沈默的決定
小院裏的紅楓葉正在秋風中被吹落,一片片慢慢地落在地上,好幾片掉進了假山後的池塘,沈默只吐得渾身乏力,緩緩站起身來,還是免不了一陣眼前發黑,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子,他一步步走到那池塘邊上,側身在假山石上坐下,雙眼有些無神地看着水面。
他五歲的時候,就被定下會是未來的太女正君,将來的正宮帝後,十五年來,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還有第二條路,直到九個月前。
他逃避過,退縮過,他在栖鳳山腳下的小村落裏過着自欺欺人的日子,如果不是安玥的死,也許他還在躲,還在逃。
沈默擺在岩石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掐進了掌心,玥兒會死,也和他的懦弱脫不開關系。他痛苦地閉上雙眼,娘親臨死前要他離開,也許娘親太了解他,于是給了他一個借口,一個讓他有理由選擇逃避的借口。
那些人害死了他的親人,毀了他的人生,奪走了他的一切,當他終于沖破了自己的枷鎖,決定豁出去拼死一搏,賭上自己一條命去釋然他心頭恨心頭苦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力量是多麽的弱小,卑微如蟻。
沈默終于睜開眼,微微擡起頭,嘴角彎起一抹苦笑,曾幾何時,他真的以為自己是那人上之人,真的以為自己滿腹經綸,不輸這世上任何一個女子。
何太傅教會了他文章,教會了他治國安邦之策,甚至教會了他行兵布陣,卻從沒有告訴過他,人心之險,甚于千軍萬馬。
龍陳墨啊龍陳墨,你曾經選擇了沉默,卻還是食言了,現在你又到底該怎麽做?
難道還是像他之前所想,考秋試,進朝堂,這麽做,真的可以讓他得償所願嗎?
沈默慢慢站起了身,轉頭看着此時緊閉的房門,終于慢慢一步步走過去。
“還撐,還撐,我看你睡不睡。”
沈默走到門口,就聽到那中年大夫的聲音傳了出來,“我忘了告訴你,你剛剛吞下去的藥,不是止痛的,是安神藥,你現在應該很困了。”
“滾。”
“又來了,每次我幫完你,你就送我這句話。”莫林嘆着氣,“小武,你回醫館去吧,小童,你留下來,這家夥等會大概會發高燒,你去準備些涼水和巾帕,再取壇酒來,要是燒得厲害,就朝額頭上擦酒。”
“我,我留下來?”小童苦着臉,莫林自顧自收拾醫箱,“那男孩子呢,哪裏去了?”
“這裏哪有什麽男人?”
“剛剛幫我按着這家夥的那個。”
“師傅,你老眼昏花了,那明明是個女人,雖然長得男氣了點,你也不能這麽說人家吧。”
“你師傅我行醫幾十年,難道是男是女還分不清。”
“大夫。”沈默推開了房門,“有事嗎?”他沒去看風承遠,雖然被人一語道破确實有些驚異,但他也沒覺得自己的僞裝能瞞得過所有人,也許真的還需要好好地改進。
“既然人是你救回來的,你也幫着照顧一下,雖然她還有些危險,不過這家夥命硬的很,我這輩子沒見過比她更命硬的,所以估計也死不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沈默點了點頭,他本來也有話要對她說,他朝那小童道,“我來就可以了。”
小童千恩萬謝地跟着莫林一起走了,沈默走到床頭替她掖了掖被子,“你知不知道,你渾身纏着繃帶,還露出這種兇神惡煞的表情,有點可笑。”
如果風承遠此時手腳完整,沈默知道自己不會敢這麽和她說話,不過她現在幾乎就是大半個廢人。
“滾。”
“我馬上就去給你準備酒和冷巾帕。”他站起了身子,“不過趁你還醒着,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風承遠動了動手指,沈默不知道她想幹嘛,接着道,“我救了你一命。”
“想怎樣?”她眉峰微微皺了一皺,眼裏的淩厲散去了些,卻更多是不耐。
“你想要這天下嗎?”
他直接開了口,風承遠的眉峰更加皺了一些,“我可以殺了你。”
沈默笑了,“所有人都知道,太女一點容不下你,将來她一旦登基,你就只有一條路。”他比了比脖子,“我知道六皇女很厲害,可是再厲害今天也被我撿回來了。”
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怒火和殺氣他看得分明,她還真的是和傳言中的暴戾分毫不差,他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我可以幫你。”
“你找錯人了。”
“我相信我沒有,三皇女和七皇女封屬地偏遠,二皇女荒淫無能,也許你現在确實一無所有,但只要我們聯手,我一定可以讓帝上改變立嫡的主意。”他淡淡地勾起了唇角,“更何況,我知道帝上對你,是又愛又恨吧?”
“你找錯人了,我沒興趣。”風承遠的手指又動了動,冷哼了一聲,“要是她在這裏,估計會很高興聽見你這番話。”
沈默不解,不知道風承遠口中那個她到底是什麽人,只是看着她的手指,“你想做什麽?”
她沒說話,只是手指還在動,似乎想要把手舉起來。
“你現在動不了,想做什麽,我可以幫你。”
她還是沒說話,房裏一片安靜,安靜了許久許久,終于,她放棄了她那僵硬無力的手指,“我眼皮癢。”
沈默一愣,壓下了無可抑制從喉口泛上來的一聲輕笑,“我去拿冷巾帕,回來給你敷眼皮上。”
13、字謎
當夜,風承遠果然如莫林所料,開始發高燒,沈默照顧了她前半夜,終于不支地趴在床頭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她正閉着眼,他伸出手在她鼻下探了一探,松了口氣,再去觸她額頭,燒倒是退了。
他拖着因為趴着睡覺有些酸痛疲憊的身子出了房門,日光灑在身上暖暖的感覺讓他舒了口氣,身側傳來人的腳步聲,他轉身看去,卻是莫林。
“那家夥怎麽樣了?”
“睡着,燒退了。”
莫林像是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我說吧,吞了我的安神藥會不睡着才怪。”
她想要進去,沈默叫住了她,“莫大夫。”
“還有事?”
“我在想,你和六皇女似乎很熟稔。”
“六皇女。”莫林敲了敲腦袋,“我倒是都快忘了,這家夥還是個皇女。”
“莫大夫,恕我冒昧,昨日無意聽見了你們的談話,你說,她在怕一個人的出現?”
莫林放下了要去推門的手,“你想知道?”
沈默點了點頭,莫林回過了身,“為了什麽?”她補了一句,“是單純的因為承遠,還是你想要利用她?”她溫和的眉眼帶着淡淡的笑容,沈默看着她的雙眼,沒有說話,她嘆了口氣,“這孩子受過的苦夠多了,放過她吧。”
沈默喉口動了動還想說話,她已經推門進去,誇張地驚嘆了一聲,“居然已經醒了,看起來我的安神藥劑量下得小了點。”
屋裏傳來了一聲哼,莫林一個人自說自話一般,“你看,還是你對不對,我說了沒這麽快的。”
“別動,你想起來現在還太早,怎麽說還得過個三五七天,也許半個月,也許一個月,也許…”
哐啷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倒了,沈默被突然吓了一跳,莫林又嘆氣道,“手能動了?真是可喜可賀,不過你剛剛那麽一下,估計半條胳膊又得重新夾板包紮了。”
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