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是從外城的暮集買回來的,本來都是用來幹粗活的,這一個似乎是在廚房表現很不錯才被調過來做細侍。”

“暮集?那你知不知道他之前是因為犯了什麽事?”

那男子搖頭,沈默謝了轉身抱着暖爐在懷慢吞吞地走在湖邊,皇城外城有三個可以買賣奴籍的市場,身價分了三六九等,晨集的身家清白幹淨,落魄無奈才被逼為奴,而暮集的男子則是犯過事的,進過牢獄,或是在以前的雇主家手腳不幹淨被攆了出來。拶刑,沈念安手上的,那可是拶刑吶。

“四公子。”他正走着,聽到喊聲擡眼看過去,“藍公公。”

“大人要你上書房去。”

“知道了,我這就去。”

他回養性閣換下了身上随意的衣服,放下了暖爐,束好發,這才上了沈約的書房。

沈約倒背着手站在窗前,聽到門上的輕叩,“沒關上。”

沈默推門進去,“大人。”

沈約回過身來,“今天下朝後,帝上留了我下來。”

沈默擡起眼,她走到書桌前,他跟在身後走近,低眼看到正躺在桌上的亮黃色綢緞,禦筆親題,“禮部沈尚書沈約第四子沈默,德容兼備,謙忍得體,特賜婚于遠親王。”他的視線下移,那大婚之日,竟然定在了五月,幾乎是半年之後。

三月後才過先帝的喪期,但是半年,似乎也超過了常理,這樣子甚至已經是在選秀之後。

不過他什麽都沒說,只是低斂着眉眼,沈約看了他一眼,“其實你應該也清楚,我只是告訴你一聲,這半年,你還是我沈府的公子,也是遠王的未婚王君。”

“我知道,多謝大人。”

他從沈約的書房出來,四下看了眼,這邊是主院,他整了整衣服,沒有離開,而是反轉身朝着那正君之前走的方向過去。

扯破臉皮做一次尖酸刻薄的惡人,應該不會很難吧。

鏡湖在白日裏總是比較安靜,湖面上潋滟的波光在日光下有些耀眼,橋面上還留着殘雪,畫舫的艙頂也還有大半沒有融化的積雪,沈念安倒在甲板上,抖着身子,嘴唇發白地顫顫作聲,“溪,溪将軍。”

艙門的門簾被掀開,那老八打了個哈欠,“十三,你在做什麽呢?”

沈念安擡起眼,“玦副将。”

那老八接連又打了幾個哈欠,“這就是那個叛逃的影侍?”

沈念安撐起了身子,“我沒有,沒有叛逃。”他顫着身子,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

十三一手勾起他的下巴,一手抓起他的右手,“二皇女府上最得寵的侍奴,私通廚娘,廚娘被勒死,侍奴上拶刑,逐出府賣入暮集。”

“溪将軍,我,我…”

“我沒有告訴過你們嗎?想要活命,就最好不要動情。”她手下微微用上力,沈念安吃痛地皺起了眉,“溪将軍。”

“算了。”她松開了手,“那女人死了,怎麽,你不想去殉情?”

沈念安低下頭,眼淚撲朔朔地下來,十三冷着臉,朝那老八使了個臉色,她進艙房取了一個包袱出來,十三接過來遞到他手裏,“去辦件事,若是做好了,這次就算是既往不咎。”

沈念安抱着包袱,十三站在甲板邊背對着他,“上了岸,有匹馬,老七在軒轾門城外等你。”

“是要上…?”

“南陵。”

“你怎麽做到的?”沈默一個人捧着書頁幾乎要打盹過去,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人未到,聲先至,他睜開了眼醒了過來,“是你。”

沈郁走進了門,“爹答應了,而且,氣得不輕。”

“抱歉,除了激他,我沒別的辦法。”沈默站起了身,朝外看了看天色,已經有些昏黃,“還有三個多月,你還有的是時間慢慢準備。”

沈郁勾了勾薄唇,彎起一個漂亮的粉色弧度,“我不會輸的,你等着看。”

沈默還待要說話,養性閣外突然又傳來一陣急促地幾乎跌跌撞撞的聲響,他和沈郁都奇怪地轉身看過去,那藍公公和七公公一起小跑過來,重重喘着氣,“四,四公子,外面,快。”

沈默不解地看着兩人,“外面什麽?”

“那個煞神,你快出去啊。”

“煞神?”他話剛落,突然反應過來會是誰,于是朝外走出去,很快出了沈府的大門,那馬上的女子,果然正是風承遠,他仰着腦袋,“你怎麽會來?”

那馬朝前踏了幾步,到了他身前,她卻沒有說話,反而還是看着大門,不多時,沈約也出來站在門外,身後是藍公公和七公公,還是一副跑得快斷氣的樣子,手裏抓着一個包袱,直接略過沈默送到風承遠手裏。

她朝馬背上一搭,彎了腰伸手一抄,沈默突然間眼前都能看到了天,身子橫了過來,随即又被放正,坐在了她身前,“這是做什麽?”

“我要上南陵。”

“那你去啊。”他回了身,她正瞪眼看着他,“你也去。”

“你去南陵我沒必要去,我可以留在沈府。”他不想離開皇城。

風承遠惡狠狠地一鞭子抽下去,那馬長嘶一聲,發足狂奔,沈默吓得伸手死死拽着那馬鬃毛,“你,你…”

“你太能折騰,我不想給你收屍。”她手下又是一鞭子,“還有,閉嘴。”

26、淮江雪

噠噠的馬蹄聲已經聽得麻木,沈默一點不想離開皇城,可和眼前這個人,說了也等于白說。

“你要上南陵做什麽?”

他微微回頭,她正低下眼,“閉嘴。”

算了,當他沒問。他一直揪着那馬頭上的鬃毛,說起來他還真的不是太喜歡騎馬,偶爾幾次時間短還好,這麽長時間的趕路就有些吃不消了。

白日趕路,夜裏打尖,兩間房,同桌用飯,他偶爾會說些話,她很少會搭話,偶爾回上幾句已經是不錯,僅僅用了小半個月,兩人已經來到了淮江沿岸。

沈默擡着頭站在馬身邊,看着那巨石牌坊,“十八鋪。”

“這就是你要來的地方?”

他回過頭去,風承遠卻不見了蹤影,他牽着馬走在江岸,發際突然感覺有些發涼,擡起眼,他忍不住勾起了唇瓣,扯出一個小小的弧度。

下雪了,江南的雪,果然比皇城晚上了半個月,雪花落入江面,消融無聲,沒多久風承遠出現在了他身後,手裏抓着一個鬥笠蓋在他頭上,“走。”

“我一直在走路。”他擺正了頭上的鬥笠,“去哪裏?”

“寄語閣。”

“還不到午飯的時辰。”

“我餓了。”

她牽過了馬,沈默走在她身後半步,卻發現她後背濕了一片,他擡起頭來,鬥笠差點掉了下去,這雪才開始下,怎麽就能被弄得這麽濕?

“風承遠。”

她應了一聲,沈默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轉了回去,“算了。”問也大概也是換來一聲閉嘴,又何必開口。

風承遠回過頭來,“什麽算了?”

“沒什麽。”他賭氣地翻了翻上眼皮,轉過了頭也不看她,淮江裏船運密集,小到烏篷,大到樓船,都能看得到,來往穿梭在橋洞間。

“是什麽?”

沈默轉回頭來,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每次他問話都是愛理不理的,這次他不想問了,她倒是較上勁了,她較勁他還記仇,“沒什麽。”

“說。”

“我現在不想說了。”

“馬上。”

“沒話和你說。”

“說你剛才想說的。”

“忘了。”

風承遠一雙眼瞪着他,沈默回視着她,突然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他在幹什麽,他擡起眼看了風承遠一眼,幹脆快步走到了她前面。和她再待久一點,他大概會變得越來越幼稚。

喜歡紙兔子的女人,不和她一般見識。沈默偏頭看着江面來往的船只和岸上鱗次栉比的亭臺樓閣,直到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風承遠把手裏的缰繩遞給了夥計,沈默跟在她身後進了門,前後兩樓,飛橋橫檻相連,像是天橋橫跨一般,上了扶梯又走上飛橋,沈默搭着橋墩走過去,那夥計帶着兩人在一角的座位上坐下,隔窗正能看到淮江的江面,窗楹上落着點點雪花,他只顧着四下看,回過頭來的時候,桌上已經上了幾道熱氣騰騰的小菜,暖鍋裏燙着酒,正在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好吧,我剛才想問你,上南陵做什麽?”

“風承賢病了。”她這次開了口,取出暖鍋裏的酒壺替自己滿上了杯子,正要放回去,沈默伸手把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推了過去,她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他又朝前推了一點,“就一點,有點冷,暖暖。”

她沒有倒酒,另一只手伸出來,幾只手指突然碰了碰他的手背,微微的暖意觸上來,沈默一驚,猛地縮回了手,風承遠看着他,指腹間的涼意還沒有退去,她拿過他的酒杯倒了小半杯,推回了他面前。

沈默微微有些不自在,低着頭不去看她,小口地啜着酒杯,一時無言間,飛橋上又過來了幾個人,進了門脫了狐皮大襖,就在離兩人不遠的一桌上坐下,“真他老爹的該死,這什麽鬼天氣,說下雪就下雪,我那些貨還怎麽運回去。”

“早告訴你今年下雪會比往年早,誰叫你不聽。”另一人接了口,“不過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你那些是什麽貨?”

先前那人壓低了些聲音,“成衣。”

“成衣就成衣了,看你一副小心的樣。”

那人揮了揮手,“你知道什麽,不是一般的衣服。”

“那是什麽?”

“一半軟甲,一半棉衣。”

“軟甲?那是…”

那人點了點頭,另一人還沒住嘴,“給淮南軍的?”

“噓,行了別說了。”

“幹什麽?給淮南軍運送軍衣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總之,別多話,我還得擔心這次能不能按時送到。”

沈默回過頭看向風承遠,“淮南軍,賢王的南陵邊疆守軍,你也要上那裏?”

她點了點頭,喝了一滿杯酒,他手裏的小半杯酒已經喝幹了,又朝她推了過去,她看了一眼,沒再給他倒酒,招手叫過小二。

“客官,還需要什麽?”

“紅糖水。”

“這就去。”

沈默收回了杯子,“賢王是真病了?”

“不知道。”

“那你去是為了什麽?”

風承遠一手給自己滿酒,就在沈默以為這次她又不會回答他的時候,她很慢地開了口,“她臨死前要我答應她。”

話沒了下文,沈默還是沒太理解,臨死前?如果是最近的話,難道是,“先帝?”

她站起了身,面朝着窗口看着前樓的屋檐下慢慢積起的雪花,風承佑,似乎,我們永遠注定了會是敵對的結局,不管是這身子,還是那個位置,我都不會讓你得到。她仰頭喝幹了手裏的酒,希望,不要再有第三樣。

27、流水之見

沈默坐在桌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紅糖水,時不時擡眼看她,她居然還知道替他點紅糖水,太陽真是打西頭出來了,不過這天,倒是一點見不着日光。

雪還在下,越來越密,淮江江面上的船只艙頂眼見着開始堆積起一片白色,那幾個客商正在付賬,穿了狐皮大襖接連起身離開。

風承遠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沈默喝完了一碗紅糖水,放在桌上繼續貼手握着取暖,“你在等人嗎?”

風承遠看了他一眼,倒是有絲奇怪他怎麽會發現,沈默見她默認,雙手松了碗巴在桌上,“嗯?真的,是什麽人?”

他話音剛落定,那飛橋橋頭又走來了四五個女人,二三十出頭的都有,最大不會超過四十,走在前面的兩個眉目疏朗,甚是引人注意,進了門,倒是各個身着輕便,眼瞅上去單薄得都像是只穿了幾件單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裹得臃腫的棉襖,再看看風承遠的單袍,生出幾分欣羨之意來,早知道他小時也該習些武藝,防身什麽的到是再說,至少能夠得以禦寒。

“頭兒。”最前面那人開了口,眼神在沈默身上掃過時似乎泛過一絲不敢置信的詫異,沈默自己也詫異得很,因為那話确實是沖着風承遠說的,幾個人都站在她們桌前。

“我們幾個正在附近,看到浮煙就過來了,你需要人手嗎?”

“地煞三十,淮南渡。”

居然是淮南軍水軍的營地,那最先開口的女人更詫異了,“頭兒,你确定?自從賢王一病不起,淮南渡最近有些不太平,而且,我們為什麽要插手朝廷的事?”

“因為這是我的事。”風承遠還是那副死沉沉的表情,那幾個女人顯然沒理解,不過還是相繼離開,最前面那女人走到門口還忍不住回過頭來看。

沈默嘆了口氣,風承遠偏頭分神看了他一眼,“你嘆什麽氣?”

“我突然很懷疑,你聽不懂人話,就比如說你對着一頭驢說話,它肯定只會回答你無意義的聲音,你說是不是?”

“我聽得懂。”

沈默無奈地搖頭,撐着右臉手肘靠在桌上,連損人都聽不懂。

“那些是什麽人?浮煙是什麽?你是因為放浮煙所以把後背弄得這麽濕?你到底要上淮南做什麽?收了兵權?”他頓了頓,“好歹回答我一個。”

“是。”風承遠站起了身,丢了銀子在桌上就走進了小雪中,沈默也站了起來,跟着她出去,“是?我怎麽知道你回答了什麽?風承遠,你少敷衍我。”

她走在飛橋上,突然停了下來,沈默撞在她後背上,朝後晃了晃,再擡眼的時候她已經正對着站在他面前,耳鬓的發微微有些卷起,呼出的熱氣在這雪天騰起一陣陣淺淺的白霧,他幾乎能感覺得到那熱氣碰觸到了他的鼻尖。

沈默有些不自在,別扭地轉開了臉,她抓過他身後的鬥笠替他蓋上,“你真不該叫這個名字。”

剛剛還聽不懂他損她,這會倒是知道損他了?沈默氣得歪了一雙淺眉,靴子重重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的聲響,風承遠偏頭看了他一眼,“你去過軍營嗎?”

“廢話,當然沒有。”

“你最好扮回女裝。”

二十萬淮南軍,七成都是水軍,沿海駐紮,還有一部分分散在淮江的各大渡口,其中十萬水軍都屯在淮南渡,淮江的入海口。

沈默還在和風承遠置氣,一直板着臉沒吭聲,他重新畫了眉,扮了女裝,這次是在大冬天,身上裹着厚重的棉襖,倒是很好地替他掩去了身形,加上他臉上的傷疤,單看打扮也難分真假,只是聲音不加掩飾壓一下的話還是能夠聽得出來。

“為什麽我們不能坐船去?”

風承遠看了他一眼,牽着馬朝着十八鋪邊上的江淮渡口走去,沈默分神看向了船只交替進出不絕的場景,沒再顧着和她怄氣,“我還以為淮江裏走的樓船都是艙底設暗槳雇人劃槳的。”

“有一些是。”

“你以前不回皇城的時候都在呆在南陵?”

她沒有作聲,轉身上了渡口邊的長堤,眯眼望過去看了會,又轉回頭來,“搭船還是賃船?”

“搭船吧,除非你很急。”

因為下雪的緣故,不少客商都趕着回家,淮江的客船很快就滿艘下了江,甲板上融化的小雪将木質的船板弄得又濕又滑,風承遠牽着馬上來,那馬蹄鐵踩在甲板上,才上了三個蹄子就朝前打滑,沈默正走在馬前面毫無提防,正奇怪身後傳來的嘎吱聲,腰上一緊,他看清的時候,整個人都被風承遠單手圈進了懷裏。

她的馬跌倒在了甲板上,沈默一時有些發怔,才想來自己現在是個女人打扮,他連忙掙脫了出去,看着風承遠彎下了身伸手一提馬缰繩把倒在地上的馬提正起來,幾個船娘過來替她牽了去安頓在船尾。

“謝謝。”他蚊子叫一樣飛快地吐出去兩個字,腳下更快,話還沒說完,人已經朝着船艙進去。

雪下下停停,客船在南州屏溪錦州的幾個渡口都停歇了個把時辰,水速有些湍急,沒過幾天江面就開始拉寬,到這天傍晚的時候,已經進入了紹安城流域,也進入了封屬于賢王的淮南境內。

天上陰沉沉的沒有半顆星辰,沈默站在甲板上吹冷風,冷得牙齒打着戰栗,嘴唇哆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看着那一道帶着火光的水波以飛快的速度從遠處的江面下游移過來,有點像是魚,湧起了一段波紋,高出江面,但看樣子又不會是魚,錨雷和水底雷都不會游動,難道是漂雷,可也沒這麽快,再說大晚上的就算前面是淮南渡的水軍營地,也沒道理來打一艘客船。

他正自想不明白,身後一件厚重的披風搭在肩上,“回艙房,我馬上回來。”

“你要去哪裏?”他轉過頭去不解地看着她,她們還在船上,她能上哪裏去?

風承遠的視線在他剛剛一直在看的奇怪不明物上一掃而過,“岸上,就回來。”

“我也去。”他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角,即使夜色不清,他還是看到風承遠皺着眉,眼帶不耐,他有時候一直忍不住懷疑風承遠憋着不動手掐死他,憋得很辛苦。

“你也要去?”她問得有些重,他也重重點頭,雖然他嘴上老是和她怄氣,可他對南陵一無所知,唯一認得的人就是她,不跟着她那就真的一點安全感都沒了,萬一她一去不回把他一個人丢在船上,那可就真的不知道該上哪裏去了。

她重重地出了口氣,拉緊了他身上的披風,攔腰一攬,沈默一驚,下意識地雙手拉住了她的衣領,風承遠被他一拉勒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又不能松勁,不然兩人就該一起掉進冰冷刺骨的淮江裏去了,一直到躍上岸的時候,她才一把松開他,惡狠狠地盯着他,“不許扯我衣領。”

“啊?”他剛着了地還沒回過神來,茫然地看着她。

“衣領,不許碰。”

“可是…”雙手不抓點東西他總覺得自己會掉下去,“你撒手了怎麽辦?”

“不會。”她似乎更加氣得不輕,“總之不許扯。”

“那我抓什麽?”

“我管你抓什麽,總之別碰我。”風承遠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小小的結,沈默挑起了眉,“是你先不打聲招呼就自說自話抱我,我怎麽不碰你。”

“那是因為你要跟來。”

“那也是因為你硬是抓我來南陵。”大概是覺得氣勢實在不夠沒法和她比,他伸出手指戳着她的肩膀,只戳得自己指尖發疼,夜色沉沉,耳中敏銳地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憋不住地撲哧笑聲,聽上去是年輕女人的聲音,還不止一個。

“頭兒,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什麽時候主君來了也不帶我們見上一見?”

“可不是,還只找地煞的人,難道我們天罡不是你的手下?”

28、赤馬舟

沈默收回了手,左手揉着自己有些發疼的手指,朝風承遠身後掩了掩,她朝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用力撒手一揮,就聽得啪啪幾聲響,伴随着枝杈晃動的聲音,幾個身影在不遠處江畔的黑色樹影叢中接二連三地摔落地來。

“她們,和白天那些女人是一起的?”沈默一手的五指都摳着她的胳膊,只掐得隔了單衣都能感覺得到,風承遠微微偏頭看着他那只手,下意識地想要甩了去,還沒動作,他突然又啊了一聲。

習慣性地運氣于掌,還以為對面發生了什麽事,可什麽都沒有,幾個站穩了身子的女人大概也被他這突然一叫弄得摸不着頭腦,四下張望除了她們,也沒有其他人,難道說她們當中哪個的長相太過駭人,把初次見面的主君大人給吓到了?

“天罡地煞,我知道了。”

風承遠的眼裏閃過一絲難明的情緒,說不上來是詫異多一些,還是介于恍然和探究之間的心緒多一些。對于這個男人自己所說的那些關于身世的屁話,她壓根沒準備相信。

他知道的太多了,不只是策問論辯文韬武略的範疇了,還有那些深埋在禁宮皇權背後的秘密,從一開始一眼就能夠認出她來,知道她和先帝之間并不是傳言中那水火不容的關系,也知道她和風承志死局一般的不合,除了她自己和風承佑之間這個你死我活不可拆解的糾纏,他知道的還是大大超出了任何一個在這年紀的普通男子可以接觸到的一切,哪怕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龍飛揚的義子。

“那本是先帝太祖陛下的母親,啓帝當年訓練的一支遍布東南北三路的輕騎隊,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三十餘年的戰火圖靈,四路王閥各自據地為王,其中北疆王風啓勢力越來越大,最終在臨終前由太祖帝,也就是先帝完成了紫風的一統大業,并且将故世的母親尊為啓帝。“雖然已經又過了近三十年,不會再是當年的天罡地煞,不過,不會一點關系沒有吧?”

風承遠沒有回答他,倒是那從樹上掉下來的女子中有一個人笑吟吟地開了口,“主君,這你可說錯了,我們确實和朝堂不再有一點關系。”

沈默看了風承遠一眼,看起來這些女人難道是并不知道她六皇女,遠王的身份?

“不過是些養家糊口的買賣罷了,你說是吧,頭兒?”

風承遠的胳膊還是被他掐着,看了過去一眼,右手晃了晃也沒把他晃下去。那開口的女人就着夜色中江面映出的一點點光亮看見了她的小動作,一個憋不住又笑出聲來,這個幼稚的女人,真的是她們那個一向暴躁狠戾的頭兒?

“沒錢拿,要去的話上淮南渡找莫陳。”風承遠有點沒好氣,右手拉起一抽,這次晃開了他的手指,“死了也沒人收屍。”

那幾個女人似乎也和白天的一樣不理解,“頭兒,為什麽是淮南渡,淮南水軍?”

“你們最近都在這一帶?”

“是。”雖然回答了她,不過幾人還是不解得很。

“有沒有見到船頭挂着火燎旗的商船?”

“有,還不止一艘,接二連三的船隊朝入海口那邊下去。”那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興奮,“是什麽?”

“軍甲,棉衣。”風承遠頓了頓,“弓,弩,箭,火藥,還有,天雷炮。”

沈默一時變得有些安靜,回到船上後也沒再說過話,只是在風承遠抖開地鋪的被子時,悠悠地開了口,“是那天在寄語閣遇上的那幾個客商的船嗎?”

她鋪開了被子,面無表情,“是。”

難怪當時那個女人會對下雪反應這麽大,如果只是軍甲棉衣根本不用這麽擔心,她是在擔心火藥會受潮,“淮南渡,會打起來?”

“如果這些船已經進去。”她蓋上了自己的被子,扣指彈滅了他床頭的燭火,“不會超過半個月。”

沈默有些嘲諷地勾了勾唇角,“正月,還真是個好時候,也許除夕夜這淮南真能有送夕雷了。”他搖着頭,“你就是為這而來?”

“是。”

“內讧還是外亂?”

“都有。”

他低垂着頭,“風承賢,壓根不是病倒吧。”

風承遠在漆黑一片中的雙眼亮得有些驚人,“其實你不一直也想見見這個?”

沈默心下有些驚,語調還是平板無波,“為什麽這麽說?”

“你不是說要給龍飛揚報仇?她也在你懷疑地對象內,不是嗎?”風承遠已經躺了下去,話尾似乎帶着一絲哼音,他一直沒弄清楚,每次他對這些事稍微表現得熱切一些,她就會出現那種說不清楚的諷意,雖然他和她解釋過他沒想要利用她,不過說實話,他也沒那底氣真的這麽說,畢竟一開始救她,本就是懷着那樣的目的。

浩淼無際的江面上停滿了戰艦樓船,最高的足有四層,船沿吊挂着放哨用的赤馬舟。渡口少有人跡,樓船上來來回回都是背着箭簍的兵卒,水戰的兵器,無非是火藥弓箭和各種水雷,看這些人各個嚴陣以待的樣子,淮南渡不太平的傳言并不是誇大。

離這裏最近的城鎮也有兩個時辰的水路,那艘客船最後只停在城內渡口,風承遠帶着他馳馬出城,沿着江岸行了沒多遠,她突然勒起了馬缰繩,“等着。”

“什麽?”

她在馬背上借力飛身而起,掠過水面,沈默睜大了眼,看着她将一艘快舟上的兩個女人雙雙撂倒,一拉一拔,他都沒看清楚,那兩個女人的軍甲已經被她扒拉了下來,人扔進了江內。

赤馬舟,是兩個哨兵,沈默嘆了口氣,遇上她也算那兩人倒黴,只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誰又能保證下一刻被箭射死,被水底雷轟沉船的不是自己?

“穿上。”

他乖乖照做,“這些哨兵一般不都有暗號,你怎麽混進去?”

“混江龍。”

“什麽?”

“暗號。”

“你怎麽知道?”

風承遠看了他一眼,雖然沒說話,可那眼神擺明了是覺得他問了一個無聊的低能問題。

沈默摸摸鼻子低下頭去,算他沒問,她都能只身,當然他頂多算個麻煩累贅,來淮南渡了,裏面大概也早就有眼線了。

29、梅花雷

江水微微起伏,樓船也随着風不住起伏,沈默一點不懷疑風承遠曾經來過這裏,熟門熟路地混過一路哨崗,在渡口的堤岸上和幾個身披錦衣披風,少說也是副将的女人擦肩而過,她停在了幾艘三四層樓船當中的一艘只有一層艙房,顯得有些小的船頭,比起其他船只甲板上隔幾步一個兵卒的嚴守,這船的甲板上居然沒有人。

她一把伸手掀起了艙簾,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斷手斷腳的自己上右艙去,暈船拉肚子發熱風寒進來。”

沈默跟在風承遠身後進了那船艙,一個布衣女子正背對着艙門坐在桌前奮筆疾書,頭也沒擡,“哪裏不舒服?”

“渾身。”

“嘶。”她發出一聲怪音,“這聲音怎麽這麽耳熟,怎麽像是…”她擡起眼來,“承遠。”

沈默從她身後探出來朝那女人看過去,其實只是因為好奇,會叫她承遠的女人他到現在還只見過莫林一個,眼前這個看上去像是淮南渡水軍軍醫的女人是第二個。

再細看,卻覺得這女人還真的和莫林長得有三四分的相似。

“這個是…”她站起了身,毫不掩飾看到沈默時的驚訝,嘴裏啧啧出聲,“好你個家夥,自己混進來不夠,還帶個男人進軍營。”

風承遠回頭看了沈默一眼,确定他的女裝扮相還不是那麽差,雙眼又調回那女人身上,“人來了?”

“四十三個,不是只有地煞三十個嗎?怎麽天罡也來了十多個人?”

“她們閑得慌。”

“賢王就被軟禁在從我這裏往南數最高那艘樓船上,她手下本來有三員大将,一個月前被調走了,剩下兩個各掌着四萬多的水軍,看上去就要開打了。”

“剩下的呢?”

“剩的下,賢王的親兵,幾艘雷艦,都在江頭最外圍,真要打起來,自己都保不住,哪裏還救得了她。”

風承遠拉過沈默的身子朝她面前一推,“看着他。”她轉身朝外走,沈默沒叫住她,倒是那女人出了聲,“怎麽看?”

“多個藥童沒人會管。”艙簾晃動,她已經不見了蹤影。

“你是什麽人來着?真難得能看到她身邊會帶着男人?”風承遠前腳剛走,那女人便立刻轉向了他,沈默轉眼看着她,“沈默,我該怎麽稱呼你?”

“莫陳,稱呼麽,叫聲姨好了。”說那個姨字的時候她轉了轉眼珠,似乎有些不懷好意。

“莫姨,可認識一個叫做莫林的大夫?”

那女人笑了起來,“我大姐你也見過了。”

“她是你大姐。”

“是,一個娘養,兩個爹生的大姐,我那老死的娘親是個懶人,懶得取名字,就給我們在莫姓後面冠上個爹的姓,于是她叫莫林我叫莫陳了。”

沈默有些好笑,“那若是生了兩個呢?”

“我有個妹妹莫陳小,還有個幺弟莫陳微,我估計老爹要是能再生一個就該叫莫陳無了。”她搖着頭,沈默彎起了唇角,正要說話,那艙簾又被人掀開,兩個士兵打扮的女人扶着第三個撞了進來,沈默轉身看去,就見那女人的雙臂血肉模糊,炸開了一般。

“怎麽回事?”

“剛剛一支箭射到甲板上,她拔下來看,那卷紙還沒打開來,箭頭就炸裂,成了這個樣子。”

“小沈,給我取…”她伸出手指了指內艙就換了話,“跟我取藥去。”

“你算是哪邊的人?”沈默一邊替她從櫥內取幹淨的綢布,分神問她,莫陳手裏抓着幾個瓶瓶罐罐,“柳纾。”

“其中一個将軍?”

“嗯,其實淮南渡有三個随船軍醫,分散在三頭,正好我這離她的人馬聚集地比較近,哎,那個瓶子也拿給我。”

沈默跟在她身後出去,替那個受傷的女人刮去爛肉,上藥包紮,剛收拾停當,就聽到外面遠處傳來一聲轟然巨響,身下的船體明顯有一陣晃動,像是江面起了一次大浪。

“快,快去看看,哪邊先動的手。”莫陳揮手要一個小兵出去,她跑了出去一會又跑回來,“我們這打得,我要回戰船去了。”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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