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個送人來的一溜煙離開,才道艙門口,外面又傳來一道相同的聲響,船身起伏,一共又響了四次。

沈默低着頭喃喃自語,“梅花雷。”他朝着艙門走過去,“我出去看看。”

莫陳一把扯住他的衣服,“現在出去看什麽,真想當箭靶子,呆在這裏,她們不會打醫船。”

“她上哪裏去了?”

“你說承遠?這裏唯一能讓她用的就是那幾艘風承賢親兵的雷艦,她的人都在那裏。”

“一打二?”

“不然呢?”

“就那麽幾個人?人家幾個懸雷能把她們全都解決了。”他在船艙裏團團轉着圈子。

“那幾艘雷艦在最外面,現在是柳纾和韓濬的人在打,應該還波及不到她們。”

樓船都駛入了江,箭雨四射,排雷的赤馬舟在江面樓船間穿行,甲板上的弓箭手都瞄準了這些赤馬舟在射,時不時炸起的水雷引得江水一波接着一波起伏晃動。

沈默聽得耳聾發聩,心跳莫名地靜不下來,一會坐起一會站着,“我想出去看看。”

莫陳搖了搖頭,“過來吧。”

她搬着凳子墊在內艙的櫥頂,又把桌子推過去,“上去,天窗看到了嗎?”

“嗯。”他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推開天窗。

“小心點,有不對勁立馬縮回來,我可不想一會接住了腦袋上中箭的人。”

天窗斜開了一角,他掩在木格窗後,放眼望去,江面上大片的火花迸射,他壓根看不出來哪艘船是哪艘。

水底的懸雷既不浮在江面上,也不沉入水底,而是懸在水中,只要船一到雷上,雷就會炸開,除了一開始發的梅花雷,五連發,這些都是普通的單連懸雷,火藥力度不大,又一個水底懸雷爆開來,只打在樓船尾部一角,稍微斷裂了幾根浮槳。

他探回腦袋來,“這些懸雷的準性太差,用處不大,她們簡直是在亂打一氣。”

“柳纾的兵都是新軍甲,弓箭頭上紅漆。”

他又探了出去,這次終于看出了分別,只是風承遠在哪裏?醫船靠渡口停靠,看的不是太清楚,他正想縮回艙去,遠處突然又有幾艘雙層樓船駛入了戰局。

那些人居然都沒穿軍甲,他踮起了腳雙手巴着天窗格,突然有十餘個勁裝女子從那船頭飛身而起,一個個手裏有兩條白色長绫,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長绫翻飛,卷走了飛射過來的箭雨,也在那幾艘船前擋起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屏障。

懸雷的聲響還沒有停歇,可另外那兩方明顯都對這新加入的一對人馬有所忌憚,沈默飛快地從那櫥頂爬了下來。

“看到了什麽?怎麽樣了?”

“柳纾和韓濬都分不清這支是誰的人馬,她們接下來應該會停戰一段時辰。”他落下了地,“趁着她們再打起來前,能不能帶我過去?”

“過去?你開玩笑,當箭靶子?”

沈默搖着頭,“這兩方肯定都不是只有這些單連懸雷的,她們這是剛開始互相在試探。”如果那些挂着火燎旗的船只都是柳纾的,那她手裏的火藥和雷炮絕對有足夠的殺傷力,風承遠手下那些人武功再高也決計擋不住。

風承遠不該想不到的,可他心內有些亂,一時有些急躁。“我要過去。”

“你去能幹什麽?”

他正要說話,外面船艙裏突然沖進來兩個人,沈默和莫陳一起走出去,雖然樣子沒見過,但是聽聲音正是那天晚上在江岸遇上的兩人。“主君。”那女人似乎趕得很急,“頭兒。”

“她怎麽了?受傷了?”

“沒。”那女人搖着頭,“本來都沒事,柳纾那邊已經停了下來,還派了個人過來,頭兒,她,她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說了些我們都聽不懂的話,然後…”

“怎麽?”

“我們找不到她了。”

“什麽意思?”

“就一轉神的片刻,沒人發現她怎麽不見的。”

沈默站在原地默然了一眨眼的功夫,“帶我過去吧。”

“主君?”

他嘆了口氣,“不管怎麽樣,都是她帶我來的這裏的。”

那兩個女人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揚了揚下巴,“那便走吧。”

“老莫,你慢慢等着醫船滿載吧。”

“柳纾派來那個人已經被轟回去了,她們該發現這是風承賢親兵的船了。”

“你們有把握嗎?”

那幾個女人一起笑吟吟地朝他搖頭,異口同聲,“沒有。”

他深吸了口氣,別和風承遠的手下一般見識,這就都不能當成正常人。

“你們有多少赤馬舟。”

“十幾艘,怎麽了?”

“火藥呢?”

“滿滿的,這都是雷艦。”

“鉚釘?”

“有,不過做什麽?”

“你們聽我吩咐嗎?”他微微擡起了眉眼,其實一點氣勢也沒有,最普通的哨兵軍服,這一番來往動作已經發絲淩亂,臉上的傷疤在白日裏格外的明顯,可就是那種淺淡的眉眼,竟讓人會有一種莫名的信服感,就像是只要他說沒問題,她們就絕不會再懷疑,更何況,這還是主君呢。

“自然。”甲板上傳來一道齊聲,他抿了抿唇,“你們十人,撈水裏的殘舟,越多越好。我需要鉚釘鐵環,火藥有多少算多少,還有鐵砂。”他轉了身,“剩下的人跟我來。”

“主君,做什麽?”

“聯環舟。”

“聯環舟?那是什麽?我只聽過九連環。”

沈默還是抿着唇,“比懸雷好用百倍的人載雷,你會看到的。”

30、聯環舟

“轟。”江面上傳來震天巨響,四層樓艦的甲板上,柳纾皺着眉眼睜睜地看着不遠處的戰船被炸裂垮塌,從船頭到船尾莫不崩裂,慢慢沉入江面,就算有幸存下來的兵卒也難逃這江水下布着的懸雷,還有飛射的羽箭,只有那麽少數幾個,會被赤馬舟救回,送到附近的樓艦上。

“怎麽回事?”身後傳來一道男聲,柳纾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他,只是擰着眉走向船沿,伸手拎過一個剛被撈上來渾身還在滴水的兵卒,“怎麽樣?”

“我,我什麽都沒見着,突然,突然就像是山崩地裂一樣。”那士兵顫抖着身子,柳纾松開了手讓人帶她進去。

身後那男子慢慢走到了柳纾身後,雖然蒙着面紗穿着單薄女裝卻依然掩不住男子身形,“韓濬?”

“她還沒這點能耐,是那幾艘雷艦。”柳纾揮手找人上了瞭望臺,那男子站在她身邊,極目眺望着遠處,突然間驚呼出聲,“公子。”

“什麽?”柳纾不解地回頭看他,他收起了失控的表情,只是輕搖了下頭,“柳将軍可有勝算?”

柳纾抿着唇沒有說話,原本是勝券在握,卻沒有料到這突然出現的變故,等到那瞭望臺上的女人下來和她一陣低語,她才蹙着眉下令行船。兩艘稍小的戰艦呈斜線在樓艦前開道,“我倒要看看,不過是幾艘雷艦,是不是能打垮我上萬水軍。”

那男子還在她身後,視線望着遠處,柳纾的視線在他單薄的身子和那雙畸形的雙手上掃過,皺起了眉,“溪兒,她可好?”

那男子微微勾起了唇,帶出一絲自嘲,順着她的視線揚起了自己的雙手,“我這都是自找的,柳将軍大可放心,溪将軍可是殿下的心腹,放眼西荒她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麽會有事?”

柳纾沒再說話,只是站在甲板上,樓艦慢慢駛入炮火密集的戰局,眼見着那幾艘雷艦似乎浮在江面并沒有動靜,就在這發聩的炮火聲中,她隐約看到了那個冰冷絕豔的女孩站在漫天黃沙中,冰冷的嗓音傳來,“從今天起,我不再是柳溪,我沒有姓,我叫做十三溪。”

“因為佑王?”她從來不曾理解,那道冰冷的嗓音只有在提到風承佑時才會帶有些許的溫度,“可我才是你姐姐。”

“可你從來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是她給了我一個可以放手去搏的機會。”

“溪兒。”

“叫我溪将軍,難道繼續窩在你的手下做一個小小的副将?連下令放雷都需要向你請示的副将?柳将軍,抱歉,我不屑于這些。”

“溪兒,你走吧,你只要記得,你永遠是我最重要的人。”

“柳将軍,柳将軍。”身後傳來那男子幾次叫喚,柳纾終于回過神來,苦笑了一聲,“什麽事?”

“你不該看看嗎?”他擡起下巴朝遠處的江面示意,接連兩艘三層高的樓艦像是小孩兒過家家玩的木牌一樣,層層垮塌,樯橹碎裂,灰煙橫飛。

“老天,我終于明白為什麽說比懸雷威力大百倍了。”沈默身後的女人啧啧驚嘆,他還是維持着抿唇的動作,當年何太傅花了整整三年教導他《武備志》的時候,他還很不解,天下已然太平,何況他也不過是個欽定的太女正君,為何要将這只藏于深宮嚴令禁止對外傳閱,彙集兵家術數,戰略陣練的絕世藏本教于他。

“很多東西我也是一知半解,還要靠你自己,至于為什麽,因為你天資聰穎,而且,你是個男兒。”

後來他終于理解了,因為他是個男兒,還是注定和太女綁在一起的那個,既不會有反叛之心,也不會奪了她的威名。

行軍布陣、攻守城池、造用火器、甚至于河海運輸、戰船軍馬、屯田積糧、人馬醫護。行軍布陣他從來沒有試過,紙上談兵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會,反倒是這些雷炮火器,他一直很感興趣,大大小小自己動手試做過不下數十種。

“轟。”又是一艘戰艦爆炸,赤馬舟被割斷成了兩截,前半截占了三分之一,以鐵鈎和後半截的鐵環相連,前半截上滿載着火藥和鐵砂,後半截上是兩個女人,一個身穿戰甲的在掌舵,避開水下的懸雷,另一個是風承遠的手下,手下白绫翻飛,在樓艦射出的箭雨下穿行簡直易如反掌。

聯環舟聯環舟,前後相連,舟頭上布着整整一排長鐵釘,一旦聯環舟瞄準了目标,狠狠撞上去,鐵釘嵌進樓艦的船身,別說她們來不及發現,就是發現了也無法排除。

鐵釘釘入船身,拉動了火藥的引爆器,鐵鈎也随着鐵釘的紮入朝前收拉,松開了後面的鐵環。

後半截船幾乎在聯環舟撞上樓艦的瞬間被彈回,在火藥引爆前正夠時間讓她們離開爆炸的範圍。

幾個被爆炸掀起的水幕打得渾身濕透的女人興奮地上了雷艦,就差沒上前把沈默抱起來轉圈子了,“主君,太神了,我敢說再這樣下去,不用多久韓濬就會投降,柳纾就算稍微撐得久一點,也早晚得降。”

沈默還是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江面,突然視線落在正朝着那艘最高的樓艦過去的聯環舟上,“糟了。”

“怎麽?”

“我沒說別打最高那艘樓艦。”

“為什麽?”

“賢王被軟禁在上面。”

“将軍,将軍。”

柳纾朝瞭望臺走過去,“怎麽?”

“韓濬升白旗降了。”

“這個膽小鬼。”

她身後那男子扁了扁嘴,“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打什麽打。”那男子自然是沈念安,自離開皇城便同那老七一起直奔淮南渡,看上去十三對自己的親姐姐也不甚放心,還特地派人來監視着她開戰。

“柳将軍。”沈念安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柳纾在他之前已然發現,甲板上站上了一隊弓箭手,齊刷刷的羽箭朝着那艘越來越近的聯環舟射去,可惜不管那箭雨有多密集,那前面的女人一根白绫都輕輕松松将羽箭卷走,傷不得她們分毫,舟行的速度也一點不減。

“沒想到賢王殿下的親兵裏還有這樣的高手。”

柳纾惡狠狠地回頭瞪着他,明顯對他事不關己的語氣很不滿,正要加派弓箭手上前,她突然仰頭看着樓艦第四層的艙頂,“老天。”

沈念安也順着她的視線回頭看過去,一眼之下,突然雙腿一彎,跪下地去,“殿下。”

那衣角飛揚,唇角半勾笑得沒心沒肺又好不魅惑的女子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厭惡地撇了撇嘴,風承遠的口味,還真是沒的說,居然穿件哨兵服。

她躍下了甲板,沈念安還是跪在地上,“殿下。”

“老七呢?”

“擎副将在艙內看守賢王。”

風承佑看了他一眼,所有的影奴都是十三負責的,她并不認識幾個,“你叫什麽?”

“影奴本沒有名字,現在,現在叫做沈念安。”

他知道風承佑并不清楚他之前是安插入二皇女府的那一個,而他,再也不願想起那一段回憶,沈念安,心念安詳,也是他可望而不可求的。

風承佑雙手倒背在身後,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幹的問題,“今天什麽日子?”

沈念安不解,還是恭恭敬敬回她,“臘月三十。”

“除夕夜,真是個好日子。”她站在那些弓箭手身後,柳纾朝她躬身行禮,又回到了弓箭手前面指揮放箭。風承佑倒背着雙手,視線略過那些弓箭手看向不遠處的雷艦,“韓濬的人?”

“賢王的親兵,韓濬已降。”

沈念安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任何好笑的地方,可風承佑勾起了唇角,只有右半邊。賢王?就這身手,怎麽看也是風承遠的人。她一掃而過,卻定在一個和周圍格格不入的身影上,“那是誰?”

沈念安擡起了眼,憋了許久的疑惑終究還是決定問出口,“殿下,月前,可是,可是在皇城?”

風承佑嘆了口氣,每次都是這個樣子,突然間失去意識,又突然間出現在一個一時間還摸不透的地方,她實在沒法不心煩,“見到和我長得一樣的人?”

沈念安又低下頭去,點了下頭,“是,是六皇女。”

“知道就好,別再問我這種問題。”

沈念安的雙肩瑟縮了一下,想起她剛剛的問題,急忙回道,“禮部尚書沈府四公子。”

那雷艦上的身影正在指揮着聯環舟下水,“沈約生的出這種兒子?我很懷疑。”

“他在十一月才突然出現在沈府,據說是沈約流落在外的骨肉,才被接回來,新帝登基後六皇女被封為遠王,将四公子賜婚與她。”

“你倒是清楚得很。”風承佑看似随意地回了一句,手指的指骨卻握得咔咔欲裂,風承遠,看起來,你用我的兩道聖旨換了個男人回來。

沈念安卻吓得低着頭,瑟縮得顫抖,他還真是在沈府呆久了,都差點忘了自己的身份,“殿下恕罪,影奴失職,被二皇女逐出府,現在沈府內當差,是四公子的,貼身小侍。”

風承佑沒再問他,眼角輕挑,反倒朝他彎起了一個弧度,“做的不錯,回頭繼續上沈府伺候着好了。”

她話音未落,突然撕下自己的袖管蒙住了臉,伸手拿過了一個弓箭手裏的長弓,拔了兩支羽箭,躍上船沿,就站在凜冽江風中,嗖嗖兩聲,羽箭飛射而出,直接穿透聯環舟上那女人揮舞出的白绫屏障,兩人各當胸一箭,翻身落入水中。

“那是誰,居然有這樣的功力,如此輕而易舉,簡直能和頭兒比上一比。” 風承佑其實并不會風承遠的那些江湖功夫,她善于馬背上的功夫,尤擅箭術,可風承遠的所有內力不可能脫離身體,所以一箭射出,力透戰甲,箭頭一直從後背的胛骨刺出。

沈默身後那女人喃喃出聲,他手下微顫,還是沒有說話,那女人蒙着臉,可那身衣服,分明是一身哨兵服。

他深吸了口氣,“還有多少艘聯環舟?”

“七艘。”

“避開那艘樓艦。”

“知道。”

“等等。”

那女人又折了回來,“主君?”

“你可以上相鄰的船?”

“這個自然,最簡單的輕功就足夠了。”

“聯環舟不多了。”他微沉着眉,用力想要撕袖管沒撕下來,直接身手取下了自己腦後綁發的布巾,反正他的女裝在這裏也瞞不過多少人。

地上還有很多落下的鐵砂,他用手拈着鐵砂在布巾上畫了一副簡單的布局圖,“去告訴其他幾艘雷艦掌舵的人,照這個陣勢行船。”他站起了身,伸手指點着附近的雷艦,一一和他布局上的點相對應,那女人點頭應聲而去,足尖點在船沿飛身躍上了附近的雷艦。

風承遠,你到底在哪裏?

“兩道聖旨換回來的男人,還真是不簡單。”風承佑看了半晌,突然笑着喃喃低語,柳纾偏頭看了她一眼,緊皺的眉已經是氣急敗壞地不耐煩,不明白她怎麽還怎麽悠哉,“殿下,你準備怎樣?”

“你破得了他的陣法嗎?破不了又不想死的話,那便降了。”

“殿下。”

她的笑容卻不曾減過,她要的,不過是賢王手裏淮南軍的兵權,就算是現在降了,她還是可以手到擒來,因為,她可還有一個身份。

裝一下風承遠,還不容易。更何況,這個風承遠用帝位換回來的男人,她可等不及想去會會。

31、你臉抽了?

沈默本來想回莫陳的醫船,可這會那上面全是傷兵,船上終究不便于療傷,一撥撥地朝岸上的營地運送,他嘆着氣,淮南軍二十萬,十四萬的水軍這裏有八九萬,這一下子估計去了至少兩成,剩下這些傷兵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他正走着神,風承遠不見了,他也不認得回去的路,實在不知道該上哪裏去。

“跟我走。”

“承遠。”他驚呼出聲,都沒發現自己把姓給去了,“你之前哪裏去了?她們說你失蹤了。”

她背對着他,右手朝後拉着他的手,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一件深藍色單衣,“救風承賢,現在,跟我走。”

他這才發現堤上停着一匹高頭大馬,她手下一用力,拖着他的腰把他扶上了馬坐穩,沈默自己拉住了馬缰繩,“你想謝我?今日帶我上馬的動作總算像個樣子了。”之前要不是自己先上馬然後扔麻袋一樣把他扔到身前,要不就是要他自己先上去,最多在他快要掉下來的時候伸手在他腳下拍上一拍,讓他借一下力上去。

她沒說什麽,坐在他身後,左手環過他的腰來直接就着他的手執起缰繩,沈默兩手向上一縮,她另一手已經揚起馬鞭,“駕。”

身後的淮江江水滔滔尚未平靜下來,還有不少赤馬舟在處理餘雷,沈默也沒去多想,只是兩手都縮在自己身前,微微低着頭,自然也看不見身後的人低頭看着他的發頂,眼角微斂,眸中如有水光潋滟,帶出一個邪魅至極的笑容。

裝風承遠之所以容易,是因為風承遠這個人毛病實在很多,最大的一點就是不喜歡說話,所謂說多錯多,少說自然少錯,雖然她對沈默的了解只來在于沈念安,以及那天她在鳳雛宮瞄到的那張狀元論辯卷上的名字。

她是那天離開的,風承遠那晚便在宮中,帶着那兩張聖旨,之後他便突然出現在沈家,九成九,那個狀元就是他。

男扮女裝參加秋試,并且高中狀元,還有那些火器陣法,這男人還真是不簡單,大大地勾起了她的興趣。

“默兒。”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甚至刻意地很冷肅不帶一絲笑意或是其他什麽情緒,可他卻抖抖索索地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要不是她的手還圈過他握着缰繩,他真的會掉下去。

風承佑沒想明白,連帶着後半句話也裝得不自然起來,“到了。”

她翻身下馬,伸手帶他下來,都是最自然不過的動作,他卻像她中了邪一樣看着她,“你還好吧?”

“什麽?”

“你今天沒事吧,就算你要謝我也不用這樣子,突然間我也,也不習慣。”他轉了身走在她前面朝着賢王府過去,風承佑突然間了然,風承遠那個家夥有多不會憐香惜玉她也大致有數。

看來最近還是不能急着吃豆腐,弄巧成拙可就麻煩了,她還有正事要辦。

賢王府邸的整個架構基本都是江南庭院的風格,小橋流水,亭臺水榭,只是幾座主樓院落牆體厚重,鳳型的飛檐,銅質瑞獸,帶着些許北味。

沈默站在花園裏偏頭打量着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零亂的落葉飄飄灑灑,修剪過的枯枝也別有一番韻味,臘梅的香味沁鼻而來,他身上那身一直沒換下的哨兵服還是不倫不類地穿着,女裝的束發也散了,刻意畫粗的眉早已褪色,眼眶下微微有些泛黑,不過看上去精神還不算憔悴,至少他還有心情和過來的人打招呼。

“你是誰?”可惜對方完全不領他的情,戒備敵視地擺出一副兇相。

“我…”他指了指一邊的雕樓,正像說自己是和遠王同來的,之前那男子進來的地方又匆匆過來了一整群人,個個瓷質托盤碗碟在手,朝着雕樓魚龍而入,對兩人視若無睹。

那男子看上去很不悅,“算了,二殿下有病在身,看在你們是去伺候的份上,我不和你們一般計較,喂,你到底是誰?”

“沈默。”

“不認識,你跟誰來的?”

“六殿下。”

那男子啊了一聲,“原來老哥要我來叫的人就是你。”

“叫我?”

“六殿下吩咐的,給你全身從上到下好好洗一遍,換了衣服吃飽喝暖。”他拽着沈默就走,穿過彎彎繞繞的長廊,沈默都記不清到底跨了多少個門檻,終于推進了一間還在蒸騰着熱氣的房間。

那男子把他朝屏風後面又是一推,拍了拍手,兩個小侍一左一右也走了進來,沈默搖着頭,“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

那男子歪了歪頭,又揮了揮手,把那兩個小侍轟走了,“那你先轉一圈我看看穿多大的衣服,我得去準備下。”

沈默依言轉了一下,“簡單一點的就好,只要暖和就行了。”

“那可不行。”那男子瞪了他一眼,“你難看不關我的事,可是六殿下要是不滿意那二殿下肯定會覺得是老哥沒辦好事,二殿下本來就在冷落老哥,這下肯定更加不會進老哥的房間了。”

沈默沒再計較,他當然明白那男子口中老哥的處境,從善如流地點頭,“那便多謝了。”

沈默還在洗澡,洗完了開始一件件穿那些繁複的衣服,與此同時,就在賢王府一個偏僻的角落,一個男子面帶不忍地看着身側的女子,“擎副将,這樣不太好吧?”

“不好?”那老七瞥了他一眼,“什麽時候輪到你來說好不好了?”

“可是,殿下也沒說非得要她的命。”

“那你想幹嘛?□?”她鄙夷地在他全身上下掃了一遍,那眼神明顯在說,就你這點姿色,爬上床人家都未必要,氣得沈念安一個側踢就朝她招呼上去。

“喲,勁頭又回來了?早怎麽沒見你這麽精神。”她輕輕松松抓住了他的前腳,撒手扔了出去,沈念安一個踉跄好不容易站穩了,哼了一聲,看人眼色這種事,他最會不過,殿下明顯對公子動了心思,而他正是那個可以輕易接近公子的人,他就是有恃無恐怎麽樣?

從頭到尾,他怕的人,也只有兩個,殿下,還有溪将軍。

那老七斜眼又看了他一眼,“我警告你,殿下不知道你之前的事,我也沒那麽小人去告狀,不過你好自為之,別再出什麽狀況。”

“我能出什麽狀況?”

“比如說,擅自又喜歡上了什麽廚娘馬販的。”她收回了視線,提着一個女人斷了氣的身體消失在門洞口,留下沈念安一個人緊緊握着拳頭,長指甲掐進早已滿是傷痕的掌心,血絲條條而不自知。

“不。”

“不?”床上的女子驚訝地微微撐起了身子,咳嗽了一聲,房裏的光線有些暗,之前那些侍兒送進來的湯藥食物都還在桌上沒有動過,椅子上一個女子背對着她,手裏轉着一只矮肚的白瓷碗,“這補藥聞起來倒是有股桂花香味。”

“你說不到底是什麽意思?”

風承佑放下碗轉了身過來看着她,“淮南渡的水軍依舊由你執掌。”

“可你之前說…”

“淮南渡的存在一直都是抵禦震懾外敵所用,雖說紫風這南面一向比較太平,不過也不代表不會出事對吧?”

風承賢苦笑了一聲,“你是指,內讧?”

“韓濬死了,至于柳纾,已經歸降。”

“可之前我的哨兵回報說韓濬只是受了點輕傷?”

“傷在要害,只是看起來輕而已。”風承佑眉眼閃了閃,“在你病好之前,淮南渡會由柳纾統領,也算是休養生息,重新招兵。”

“你确定,她如今大權在握,不會取我而代之?”

“你還有比她更能控制大局的人?”

“她在軍中的威望無人能及,不然,也不會有之前的事,我看,現在我就算說不,也沒有用了吧。”風承賢苦笑着靠回床頭,“那你之前說的又是怎麽回事?”

“我說要收回的兵權,不是淮南渡的水軍,而是剩下那六萬輕騎和五萬分散在南陵各個渡口的水軍。”她伸手入懷,掏出一份明黃色的錦緞,“這玺印,你總該認得?”

風承賢接了過來,輕搖着頭。

“怎麽?”

“只是怎麽都沒想到,陛下竟會将這麽重要的事全權交由老六你,她倒是放心。”

“人事已非,什麽都會變。”風承佑收回錦緞,風承賢擡起眼來,“調動這五萬水軍和淮南渡所有水軍的兵符是同一塊。”

“同一塊?”

“是,同一塊。”風承賢的嘴角勾起一個不懷好意幸災樂禍的笑容,“而且在我手裏,可她們照舊能各自領兵開打,所以你該明白,這兵符,早已經是形同虛設。”

“你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在所有的渡口中,仍舊受我控制的,不足一半。我可以向這些渡口的統領下命令服從你,不過其他的,就得老六你自己去解決了。”

“風承賢,你還真是拿着皇糧不幹事,不過二十萬的兵都帶不好,不過想想她居然還留你到現在,大概也是擺你這廢物的本質所賜,是不是?”

“你…”風承賢氣得胸口起伏,一拍床想要起來,氣岔了口,不停咳嗽起來,風承佑站起了身,攤了攤手,“二皇姐,我就告辭了,不再打擾你了。”

她出了房門,走到不遠處的花園裏,正遇上三個盛裝的男子,有一個之前他見過,風承賢的王君,另一個長得和他有些像,大概是他兄弟,而另一個…

早知道他打扮出來會是出塵之容,只是可惜臉上那道無法磨滅的傷痕,也許不能冠上絕豔兩字,可那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傲,是的,傲。

不是自認為高人一等的不可一世,他很謙遜,更不是豪門公子的貴氣雍容,他可以承受普通人也難以忍受的苦,他也會随波逐流,也會委曲求全,就算他看上去一直都是一副随意溫馴的樣子,也抹不去那股驕傲。

就憑這樣的底蘊,這樣的氣度,果然是最合适的帝後人選,看來風承遠也不是老那麽沒眼光,至少,她替自己挑了個好男人。

她掩去自己的表情,走到他身前,冷淡地開了口,“該走了。”

沈默似乎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不過還是沒開口,只是朝那兩個男子告辭,跟在她身後,直到出了賢王府,他終于有些奇怪地擡眼看向她,“你,是不是臉上受了傷?”

風承佑擰了眉,“什麽?”

“你的臉,是不是抽了?”

她确實一直都是面無表情,可以前他總覺得很自然,為什麽這會,他會覺得這表情,無比僵硬?就好像是,憋出來的?而且,憋得很辛苦,就像是他以前會覺得她憋着不伸手來掐住他的脖子一樣辛苦。

32、踏雪

風承佑牽着馬的手明顯頓了頓,那在他眼裏本就僵硬的表情終于在一個瞬間垮塌,眉峰聚攏,她沒好氣地伸手就把他扔上了馬背,“你閉嘴。”

她已經夠辛苦了,想笑不能笑,眼神盡量收起了所有的情緒,每次想說話都在嘴裏打個轉吞下去,最重要的,豆腐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吃。

那嘴角,隐隐感覺得到有些抽搐,怎麽之前沒發現這男人氣死人的本事,也不小。

她這一扔,沈默倒是有種覺得她又恢複正常的感覺。

年關已過,那天黃昏時分她們就離開了淮南渡,進了附近算不上繁華的城鎮,大部分的商鋪都已經早早緊閉上了大門,門戶上的桃符年畫清楚地昭示着正是三元之日。

沈默突然嘆了口氣,風承佑沒理他,他的視線遠遠落在幾個煙囪裏不斷升起的濃郁白煙,“我猜,那家人家正圍爐而坐,一起用暖鍋。”

“你想吃?”她接了口,沈默還是看着那白煙,微微地點了點頭,“我沒有試過。”皇城的豪門世家都覺得暖鍋骨董羹太過于平民化,太低等,就算天太冷的時候會用,也是身邊小侍生一個炭爐,架上銅質染鬥,待得水開煮一些牛羊肉,再由小侍将肉撈出,置于碗碟內調好醬送到面前食用。

“那就去試試好了。”她拉着馬缰繩轉了個彎,沿街的客棧酒肆大都關了門打烊,只有少數幾家門前還挂着昏黃的燈籠。

這種日子,只有客居異鄉的人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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