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下馬進店,大堂內空蕩蕩的烏黑黑一片,一個客人也不見,只有櫃臺前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掌櫃昏昏欲睡。
“掌櫃的,不做生意?”風承佑去系馬了,沈默走了進去開口問道,那掌櫃的腦袋朝下磕了磕醒了過來,“做,做,人太少,底下就不點火了,上二樓吧。夥計,帶客人上樓。”
沈默跟在那夥計身後,踩上了扶梯,“有暖鍋嗎?”
“暖鍋?有,客官您先坐着,我就去廚房,很快便好。”
踩上最後一級臺階,二樓明晃晃的燭火照下來,那夥計一回頭,眼神愣愣地盯在他臉上,緊接着掃到了臉頰上的傷疤,眼裏泛過一陣可惜,“客官,您請。”
樓上的客人也不多,靠窗坐着幾桌,安靜地偶爾有些低低的說話聲,他也走到最角落的窗口坐下,那夥計已經跑開,沒多久,風承佑就從那樓梯口上來,走過來坐下。
對面屋頂的積雪在月色下泛着點點光芒,微微有些冷風,他搓了搓手,那夥計已經麻利地過來生起了炭爐,架上暖鍋,盛放生肉生食的碗碟堆放在桌上。
沈默一直盯着暖鍋裏水滾時泛起的小泡泡,風承佑喝了幾杯燙熱的黃酒,刷熟了肉扔到他碗裏,“不是給你看的。”
他低頭吃完,也開始自己朝裏面放東西,暖鍋當中的出氣口在冒着白煙,他朝着冒滾的地方不停地夾東西扔下去,越放越多,玩得不亦樂乎,風承佑伸手擋住了他的手,“夠了,你再放下去什麽都熟不了,我們今晚也別吃了。”
他又丢了幾塊凍豆腐下去,鍋裏的泛着滾的水息了下去,他擡眼看了她一眼,讪讪地放下了手,伸着筷子在裏面攪。
風承佑自顧自地開始喝酒,偏臉一直看着窗外的夜色,他之前被冷風吹得有些發凍的鼻尖在熱氣下泛着紅色,那眼神,就像是被關了許久的小狗突然得到自由可以在雨雪裏撒歡一樣,她還是不要看他的好,免得一會做出什麽動作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他慢慢吞吞的聲音突然傳來,她放下手裏的酒杯,難以克制地微揚起了唇角。
不過沈默沒看見,他喃喃地重複着自己最後那句能飲一杯無,伸手拿過桌上那壺燙熱的黃酒,也在自己的空酒杯裏滿上了一杯,風承佑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倒第二杯。
昏黃的雪夜,總給人一種醉醺醺的錯覺,一種朦胧如夢的感覺,他微微眯着眼,臉頰也泛着紅色,伸手夾過暖鍋裏熟透的牛肉仰着腦袋就往自己嘴裏送。
“燙。”風承佑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被燙得紅了眼眶,抓過酒杯把裏面的酒喝了個幹淨。
她搖着頭,他皺着眉頭,腦筋已經有些暈,有些犯困,擡起眼的時候,發現對面的人似乎唇角帶着一個弧度,“你,你在笑?”
她沒回答他,他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竟然會笑?”
“你醉了。”
他居然眼神恍惚從善如流地點着頭,“我是醉了,醉了才好,醉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最後兩句話已經含在了喉嚨口聽不清楚。
她沒有聽到後面的話,只是看到他傻傻地點着頭說自己醉了,唇角難以遏制地帶出一個歡愉的弧度,他腦袋趴在了桌上,嘴裏喃喃出聲,“娘,娘。”
風承佑伸手擡了擡他的腦袋,突然放低了聲音,低啞的磁性嗓音就湊在他耳畔,“你叫什麽?”
“沈默。”
“別的,以前用過的名字?”她的聲音很低,帶着一股惑意,他的腦袋動了動,霧蒙蒙的眼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嘴,還沒出口,身後突然傳來那小二響亮的聲音,“客官,這裏有兩碗賀年羹,掌櫃送的。”
沈默擡起了腦袋,風承佑的眼神暗了暗,眉頭微微動了動,坐回位上沒再說什麽,接過那兩碗飄着稻香的雜糧五谷湯羹。
他喝了幾口,眼神迷迷糊糊的,腦袋不住下點,風承佑抽走了他手裏的勺子,“小二,有房嗎?”
“有,有,客官現在就去嗎?”
“嗯。”她應了一聲,起身站在他身前,他的臉都快埋進碗裏去了,她抄手打橫抱起了人,跟在那小二身後。
一道帶着鼻音含糊不清的聲音咕哝了一聲,她還是聽清了,“承遠。”
她想把人丢出去,翻了個白眼,卻還是收緊了手,直到進了房才胡亂把人放上床,站在床頭盯着他。
“承遠,我,我沒有想利用你。”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只是,不想再一個人。”
風承佑在床頭蹲下了身,一手放上了床沿,他的眼看上去緊緊閉着,睫毛卻在顫抖,臉色酡紅,身上泛着淡淡的酒氣,雙手揪着自己的衣服,“我好怕。”
“也許,在我能找到害死娘親那人的時候,我已經沒命了。”
她伸手拂開他臉上的發絲,視線落在他臉頰上的傷疤上,突然眯起了眼,指腹撫了上去。之前一直沒有細看,這并不是普通的傷疤,褶皺不平的坑窪皮膚,就像是被硫磺硝水蝕傷所致。十三帶出來的那些影奴,有那麽幾個,正擅于此道。
33、疑惑
宿醉醒來的唯一感覺,就是頭痛欲裂,從發心散至太陽穴,甚至眼眶邊沿,都有些火辣辣的灼燒感。
他按着頭坐了起來,穿衣洗漱,房裏沒有另一個人的痕跡,出來穿過樓道,走到了二樓的坐堂裏,窗外的日光刺眼而來,白茫茫映着雪耀花了眼。
沈默眯了眯眼,适應了那光線,再看去的時候,昨夜那個位置上,正坐着一個身着薄衫的女子,最讓人想不透的是,這大清早的堂內分明沒幾個人,卻坐着好幾個年輕的男子,還都是離她很近的位置。
明顯心有所意,沈默有些奇怪,風承遠那脾氣,從來只會吓跑男人,就算她的長相,确實出衆。
他正想着,扶梯上走了兩個人上來,就停在扶梯口幾句私語,随後也坐在了靠窗的一張桌上,随意點了些粥點。
他算是明白了,她就坐在窗口,二樓不算高,透過敞開的木格窗從下面很容易看到坐在窗口的人。他沒有過去,只是遠遠看着她,自從那天離開淮南渡後,他總覺得她有些變了,說不上來具體哪裏變了,可就是有那種感覺。
她決定要重新做人了?還是被雷炮打傻了?也不過是一個瞬間的事,其中一個男子像是鼓起勇氣走到了她桌前,低頭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微帶着羞澀的眼神,她沒什麽表情,視線朝他掃了過來,随即朝那男子遙遙指了過來,搖了搖頭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只是那男子很是失望又不死心地也看了過來。
其實他沒多少感覺,只是見到她被人圍起來的感覺,說實話不是那麽舒服,也許他已經習慣了那個總是孤身一人,孑然一身的風承遠,那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會讓他有一種歸屬感,或者說,安全感。
可自從上了南陵,他卻發現,孑然一身的那個,只是他而已。
沈默還在走神,那男子突然走了過來,走到他身前,那男子比他矮了大概也就一個指甲瓣的高度,沒多少差別,盯着他好半晌,突然開了口,“要是你臉上沒有這麽一大道傷疤,我有這個自知之明大概也不會來問你,不過現在,”那男子頓了頓,偏頭示意了一下風承佑的方向,“那是你妻主?”
“尚未。”
“如果我告訴你,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一個這麽合我心意的女人呢?”
“合你心意?”他下意識地問出了口,是暴戾的脾氣合?還是那嗜血的習慣合?
“對,合我心意。”
沈默看着那男子,“那你該去問她。”他掃了風承佑一眼,慢慢轉了身,那男子在身後問他,“你要去哪裏?”
“下去走走,這事和我無關,你去問她吧。”
屋頂上融化的雪水順着滴水嘴一點點從房檐的一側滴落下來,落在地面上仍舊滿鋪的雪面上,打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窪。
“你就這麽走了?”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沈默收回了看那滴水的視線,回過頭來,“好了?”
“還敢問我?”她挑了挑眉,不過這事對她來說其實沒什麽不好,反正她現在的身份還是風承遠,他越是看上去對風承遠沒感覺,她就越滿意。
“我突然在想,為什麽別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麽。”他伸出手,手心接了幾滴雪水,一直縮在袖管中還未帶暖意的手心頓時涼透刺骨,他又縮了回來。
“你不知道?”
“沒有想過。”他仰起了頭,看着被屋頂擋住還露出一角的太陽,“我走了十幾年別人為我鋪好的路,然後…”他沒再說下去,他要替娘親報仇,他沒有猶豫,也沒有改變過這個初衷,可他不是那麽大是大非感情狂熱強烈的人,情緒淡漠那是天性,就算是恨,也不會有恨入骨髓的感覺。
何況,娘親留給他的那幾句話,着實耐人尋味,她既然能留字句給他,是不是因為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切,可又為何只字不提緣由,為何要他遠遠離開?
他只是懷疑,只是害怕,只是找不到一個自己可以站立的點。
耀眼的日光突然消失,一雙手擋在了他眼前,蓋住了他的雙眼,“別盯着看。”她的手放下來,拉住了他藏在袖管裏的手,“既然如此,那就試着開始想起來。”
他的身子顫了顫,一只手還被她握在手心裏,暖暖的,他幾乎是不自覺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額頭。
還好,有點涼,大概是被冷風吹得。
“到底不正常的那個人,是你,還是我自己?”
她背對着他拉着人朝前走,薄唇彎起的弧度已經露出了白牙,“是你。”
“什麽時候回皇城?”
“先上江淮,之後回去。”
馬被人攔了下來,沈默低頭看了那男子一眼,然後眼觀鼻,鼻觀心,什麽都沒看見。
“我說過了。”身後的人回了一句,沈默訝異于她的脾氣幾乎有了個天翻地覆的變化,不過還是在裝不存在。
身後的人似乎捅了他一下,那男子有些低落地低下頭,“怎麽都不行嗎?”
風承佑的語氣帶上了些不耐煩,“我說的很清楚了。”要是在以前,這種小男人她肯定能讓他服服帖帖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就算甩了他也一樣死心塌地只覺得那是一場絕美記憶。
可不是現在,何況,她也沒這心情,身前的這個讓她對其他男人沒了興趣。
“可是,我…連一個機會都不可以嗎?”那男人拉着缰繩還在掙紮,沈默有些不舒服,主要是他現在坐的位置,夾在兩人當中。
她到底是怎麽了?這種事,怎麽也發生不到她身上吧?在他的認知中,風承遠冷眼只要看一瞬,哪裏還有人敢攔她?
雖然那脾氣實在臭了點,有時候讓人真的很動氣,可是現在想想,倒也不得不承認省了很多事。
她拉過了缰繩,那男子終于讓開到了道邊,她揚起了馬鞭,“就當沒見過我,後會無期。”
一月下半旬的時候,皇城的雪已經都化盡了,鏡湖的水也都融盡,不過船上很冷,一般的畫舫都不會行船,只有幾艘還停在湖面上。
一個有些疲憊的人突然出現在甲板上,厚重的艙簾被人拉開,“十三,你回來了,怎麽樣?”
“殿下要查的那個人…”
“怎樣?”
“不好說。”
“你又來了。”
那冷面女子搖了搖頭,“除了沈府的四公子,他之前的身份,是祥和酒樓老板慕容肅的表妹,那個據說被噎死的新科狀元,再之前,毫無蹤跡可循。”
“居然是那個新科狀元。難不成天上掉下來的?”
“我已經又加派人手在皇城內徹查,除非他不是皇城人士,否則總有蛛絲馬跡會留下來。”十三溪,曾經叫做柳溪的女子眉頭蹙起,冷着臉,“殿下将老二老三老五還有老六全都從西荒調過來帶了帶了幾隊人馬上南陵去解決那些渡頭水軍,我擔心要是新羅那邊知道,西荒只剩下了一個将軍和幾位副将,這個時候西荒邊境出事…”
兩人站在甲板上,岸上突然飛奔來一騎快馬,一個穿着禁宮守宮護衛軍服的女子躍上了甲板,“溪将軍。”
“你怎麽穿成這樣就出來了?”
“抱歉,我一時心急。”那女子躬身雙手呈上一紙卷宗,那老八盯着十三溪,“什麽?”
她拆了封條,打開在手,“居然,是他。”
34、回程
江淮的渡口算得上是南陵第一渡口,再往南半裏就是一見到牌坊就會讓人有一種久仰大名之感的十八鋪。
時隔不足月,又回到了這裏,沈默單手撐在臉側,右手的筷子正在戳着盤內已經散亂的荷葉糯米雞。
有一點他沒想通,天寒地凍的,這荷葉是哪裏來的?
嘶的一聲,荷葉被扯爛了,他換了道菜,繼續在淋着辣油的鲑魚頭上戳。
他已經在這裏等了她快要一個時辰,菜早就涼得快結冰了,魚湯全都成了凍,他将沾滿了魚凍的筷子伸到嘴裏抿了一口。
帶着一點點被他戳爛的魚肉糜,味道似乎還不錯,他又抿了幾口,這半個月從淮南回到江淮,速度比去時慢了不知多少,不僅她騎馬的速度似乎放慢了,而且還經常時不時地玩一下消失,尤其是臨近淮江渡口的地方,比如說現在,又要他等她。
他有些無所事事地看着窗外,視線又從窗外拉回來,逡巡在堂內的客人身上,都是一掃而過,卻停在了扶梯口。
“你終于回來了。”他擡眼看着她走近,她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看了好半晌,看得他渾身不自在,後背毛毛的發麻,“幹什麽?”
“你…”她頓了很久,“我真沒想到。”她在沈默身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小二,燙酒。”
“怎麽了?你好像有點…”
“怎樣?”
他搖着頭,她微眯的鳳眼有些許冷冽,許久沒在她身上出現的情緒。沈默,沉默,龍陳墨,竟然,會是你。
十三一直覺得當初她們布下的最大一顆棋子是莫尚風,卻不知道,在她心目中,這一個,才是最大的。
儲君久久未定,太女正君卻早在十五年前便定下,自他成人之後,所有那些傳言,莫不是清骨絕豔之容,經天緯地之才,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都是當之無愧的未來帝後。
她又怎麽會不清楚,她那位母皇在皇城刻意地渲染,墨公子三個字,似乎成了一種無法超越的至尚
因為清楚自己那控制不了的另一個意識,她并不喜歡走險路,她喜歡一步一步來,若要奪這天下,就一點點地蠶食所有真正的權力,她要的從來不是那皇帝兩個字的虛名。可也只有正名之後,才更能正實,她要名正言順,更要實權在握。
握盡紫風大半的兵權,朝中的勢力也已經一點點滲透,不管是真心臣服,是以把柄相脅,還是利益的引誘,她只需要結果,再加上這個在世人心目中有如天命帝後般存在的男人,她本來已經大勢在握。
可惜,她還是少算了兩件事。
盡管十三收服了他身邊那個最親密的人,也在龍府布下了眼線,卻還是沒想到龍飛揚會突然猝死,猝不及防換了人進宮,卻也丢了那個真正的龍陳墨。
而那個她叫做母皇的女人突然間地決定讓太女監國,她只得铤而走險選了另一條路。奪嫡和篡位,兩者差得太多,一旦太女已經坐上那位置,她再要将人拉下來,便不得不需要的更多。
燙熱的酒壺送到了手邊,她滿上了酒杯送到他面前,“喝嗎?”
他接了過來卻沒有送到嘴邊,風承佑自己提壺就灌,沈默擡眼不明白地看着她,她灌了大半壺,放下酒壺視線落在他的臉頰上,突然眯着鳳眼伸手輕撫着他臉上的傷疤。
沈默躲開了她的手,側了側身,離她遠了點,一轉頭,還是看見了她眼裏那一絲受傷,還有一絲怒意。
她不是在生他的氣,風承佑又開始灌酒,一直到幾個月前,她在莫林的醫館回來後在那鏡湖的畫舫上,十三告訴她,那個被換入東宮的影奴,不僅當初自作主張毀了他的容,還在幾個月前找了人去刺殺他,如今他下落不明,也許,已經命喪黃泉。
“你,怎麽了?”他慢慢靠近了些,把她剛給自己倒的那杯酒推到了她面前,她一飲而盡,“沒事,明日我們就啓程回皇城,路上不再耽擱。”
她真的以為龍陳墨已經死了,那樣一個弱男子,經歷如此巨變,又遇人暗殺,就算他真的擁有安邦定國之才,也不見得能撐下去。
虧她還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足以來成為她左右臂膀的男人,一個她将來可以共坐江山的男人,卻不想,到頭來,沈默就是龍陳墨。
“可是,你在生氣。”
她推開酒杯就着那些涼透,而且被他戳爛的菜扒了一碗白飯,“沒。”她是在生氣,那個自作主張的影奴,他的身份和位置對于她們來說太過重要,為了大計着想,她不可能動他。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麽悶氣。
風承佑胡亂扒着白米飯,吃完後坐直身子,就看到他用筷子扒拉着那張已經爛得慘不忍睹的荷葉。
“我在想,這天氣怎麽會有荷葉?”
“夏日采來,凍在冰庫裏。”
“原來是這樣。”他一臉恍然,風承佑突然覺得胸口那些悶氣都散了,朝他偏頭示意,“走吧。”
他走在她身前,她看着他的背影,眉梢揚起,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次還真得多謝風承遠。真不知道風承志要是知道自己的枕邊人被她換了會是什麽反應,最好氣得半死不活,真想看看。
沈默突然回過了頭來,她唇角的弧度還來得及收去,他只看到那一閃過去的近乎孩子氣的笑容,突然想起了風承遠那天拖着還沒好的傷,伸着手心裏的紙兔子對他說扁了時的樣子,眉眼一軟,竟也難以克制地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風承佑怔了怔,微微低着了頭,其實,若沒有那大片的傷疤,清骨絕豔,也許并不只是誇張的傳言。
回到皇城的時候已經是二月初,積雪早就化盡,雖是初春,馀寒猶厲,沈默還是裹着棉衣,風承佑送他到了沈府門口,正遇上沈郁,身後跟着兩個公公。
“你這是…?”
“三公子前往淩風殿參加初選。”沈郁身後那公公回答了他,沈默有些詫異,“這麽早?”
“初選都是提前一個月的。”沈郁看了他一眼,又掃了馬背上的人一眼,“回來再和你說。”沈郁帶着人走出去,轎子已經等在圍牆邊,上轎前他又緩了緩身子,“對了,阿斓大概又完不成他的功課了,他若是知道你回來了,肯定會來找你代筆。”
“我知道了。”沈默微微勾了勾唇角,一直到轎子被人擡走,才嘆了口氣,回過身來,風承佑還在原地。
“你覺得他會被選進去嗎?”
“實話?”
“廢話。”
“必中無疑。”
“我也這麽想。”他又嘆了口氣,沈郁自己大概也知道,所以看上去一點也不緊張,說到底,在沈郁心目中,唯一的對手,就只有墨公子。
他又嘆了口氣,風承佑正要說話,府門裏突然沖了一個人出來,“公子,你回來了。”
沈默朝他點頭,沈念安擡眼小意地偷觑了馬背上的人一眼,風承佑拉着缰繩,“我先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沈默轉身朝屋裏進去,沈念安跟在他身後,“公子,被褥我都剛曬過,屋子也打掃的肯定沒有一點灰塵。”
沈念安突然熱情地讓沈默一時有些不習慣,明明他離開前還是個老是悶聲不吭,他說一句才會去做的人,怎麽突然就像是轉了性一樣?
沈默不停搖着頭,風承遠轉性了,連他的小侍都轉性了,這日子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了。
“你怎麽知道我今日回來?”
“啊,那,我,我隔兩天就曬一下,等着公子回來。”
“皇城裏有什麽大事嗎?”
“大事?一個月後太女的選秀大典,哦,對了,下半個月有賽馬會,公子要去看嗎?”
“賽馬會?”沈默突然回過身來,差點和沈念安對撞上,沈念安停了下來,“公子,怎麽了?”
“沒什麽。”沈默轉身重新走進了花園,朝着他的養性閣走去,“當然要去。”
紫風最好的的幾大牧場因為天氣土質和牧草的緣故,都在北方,天下三大名駒,飛霞骠,赤鳳駒,雪玉骢盡出于此。雖說名義上是為樂的賽馬活動,實質上卻是挑選種馬配種交易,那個人,肯定比誰都更需要大量優秀的種馬。
35、朝雨浥輕塵
春意漸濃,皇家牧場的跑馬場也在幾場春雨的潤澤下泛起了滿目的綠意,北疆的牧場不少,皇家牧場就在皇城的外城,守城軍和骠騎營的馬匹基本上都是由此提供,馬種雖好,也談不上極品,總是缺了些真正稱得上神駒的種馬。
日行千裏?可以,換上幾匹馬,不然,就得跑得口吐白沫四腳朝天翻。
就在跑馬場外,一個撩起了兩袖露出整條臂膀的女人正在馬廄裏刷馬,額前貼着點點汗珠,面前的黑鬃馬抖了抖身子,在她身上掃下一大片水跡,她一刷子打在馬頭上,“才多久沒見,就知道欺負你主子我了。”
細看來,那黑色的毛發間卻透着一股暗紅,深得乍看來有如黑色,只在日光下才泛出紅色。
“殿下,遠王殿下。”不遠處一個侍從官小跑過來,氣喘籲籲,“殿下,您怎麽上這裏來了。”
“怎樣?”風承佑收起了笑容,面無表情地回過身去,日頭打下來,身上濕漉漉的,在那侍從官看起來,就是一點不見往日的肅殺之氣,也收起了之前那些膽怯,“遠王府今日竣工,特地請殿下前往驗收。”。
風承佑挑了挑眉,“遠王府?”
“是,遠王府,因為是在龍府舊宅整修,進度也趕得急,所以已經竣工。”
“行了,本王知道了。”她洗幹淨了手,甩開了水,在那馬屁股上拍了一下,轉身邁開大步,那黑馬晃了晃馬頭,樣子甚是親昵,那侍從官看得詫異,一時忘了跟上來。
“還不走。”
“啊,是,是,殿下。”那侍從官小碎步跟上來,“殿下,這不是挑來參加幾天後賽馬會的野馬嗎?怎麽看上去對殿下很馴服的樣子?”
“你哪那麽多廢話。”她翻了個白眼,那侍從官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問,風承佑拉下袖子,搖着頭,野馬?
風承遠回來了不認得她的馬倒是很正常,十三那個家夥居然也敢忘了,害得她的寶貝飛霞骠在外面流落,被人當成野馬套回來,現在還成了賽馬會上等着被人馴服參加賽馬的野馬。
“四哥,四哥。”一團風風火火的身影沖進了養性閣前的花園,沈念安手下一顫,沈默嘆了口氣,“念安,斷了。”
“對不起,公子。”
沈斓停在了他身邊,好奇道,“四哥,你們在編草繩嗎?用來幹嘛?”
“這是芝蘭草,所有馬飼料裏最好的草料。”
沈斓歪着小嘴,“四哥,你別管這些了,快點,快點。”他手裏捅着一大疊紙朝沈默身上堆,一邊推還一邊斜着眼想要溜。沈默分出手來接了過來,“怎麽這麽多紙?”
“就是夫子她又腦筋抽了,要我把整本列男傳抄一遍,四哥——”他可憐巴巴地眨着眼看着沈默,沈默卷起手裏一疊紙,朝他腦門上一敲,“自己抄。”
“那,一人一半?”
“你到底幹了什麽,你那夫子要這麽罰你?”
“我什麽都沒幹,我就問她賽馬會那天我可不可以不上課出去玩,她居然就要我抄書,哼,我要和娘說,辭退她。”
“你沒說過?”
沈斓洩氣地在他對面的椅上坐下,“說過,娘又不聽我的。”他擡起下巴趾高氣昂地看着沈默,“四哥,這樣好了,你給我抄好,我就算正是認了你這個四哥,本來爹爹說你是野種,我不能認你,怎麽樣?”
沈默輕搖着頭,沈斓看他無動于衷,又開始狗腿,擡起了亮閃閃的眼,“四哥,你給我抄吧,今晚抄好了夫子就肯放我假,我就能去看賽馬會了。”
沈默收回了那些紙,“幫你,也可以。”
“真的?”
“你不是要去賽馬會嗎?同我一起去。”
幾天後的清晨,天下着霧蒙蒙的細雨,沈郁已經前往入了初選複選,現在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秀主,住在宮內。
沈默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着那些極細的雨滴,雨實在是小,打在身上反而讓人覺得惬意舒适。
沈念安在他身後走近,見到他發頂那些透亮的小雨滴,撐開了紙傘,傘面上整幅桃花橫枝圖,粉色怡人。
“公子,下雨了,好要去嗎?”
“當然。”沈默接過他手裏另一把紙傘,自己打開,寒梅點點映在白色的傘面上,猶如雪中梅,和這春意怏然,春雨遍地的景色甚是不相符。“走吧,阿斓該等着了。”
來到沈府大門口的時候,門前的馬車果然已經等候着,沈斓掀開馬車車簾,一個勁不耐煩地催促,“四哥你怎麽這麽慢,快點啊。”
“你怎麽說服你爹同意你出去的?”
“沒,所以才要快啊。”他等着沈默和沈念安都上了車,朝那駕車的車娘大聲道,“快走。”
車裏還有一個小侍,沈默收起傘,沈斓瞪着他,“四哥,我可告訴你,不許向爹爹打小報告說我溜出去?”
“你爹會搭理我嗎?”
“那倒也是,他一向不理你。”沈斓笑得開心,“我終于能去看賽馬會了。”
“回去怎麽辦?”
沈斓笑得不懷好意,“爹爹問起來我就推給四哥你。”
“小小年紀,就知道做這些事了。”
“三哥說的。”
沈默本來心不在焉地掀起馬車窗簾看着地面上流過的細雨,突然聽到這話,朝着沈斓看了過去,“他說什麽?”
“三哥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能達到他的目的,何必去在乎別人,只要是他真正想要,就算是不擇手段,他也不會輸了去。”
沈郁,他的執念,竟是如此之深。
馬車行了小半個時辰,沈斓開心的聲音傳來過來,“到了。”
沈默從馬車上慢慢下去,也沒有用墊腳凳,雨絲打在臉上,他忘了去撐傘,只是看着一望無際的草場,還有圍欄裏一群鬃毛飛揚明顯野性難馴的高頭烈馬,微微彎起了唇角,沈斓站在他身邊,這時才發現,沈默的身上挎着一個類似于書袋的包裹,鼓鼓囊囊的。
36、飛霞骠
小雨不斷,卻也打散不去人群的熱情,烈馬嘶鳴聲穿徹入耳,更是激得一個個氣盛的年輕女子熱血沸騰。
賽馬前先馴馬,匹匹都是尚未馴服的野馬,烈性難馴,馬種參差不齊,馴服起來的難度自然也不相同,如果可能,自然都是指着能馴服一匹名駒,不僅是面子上的事,等會的賽馬開始,若是能騎上飛霞骠赤鳳駒,除非是騎術實在天差地別,否則普通的馬匹怎麽也是望塵莫及。
沈斓個子矮,怕被人擋住視線,拖着沈默擠到了人群前面,站定了,難掩欣喜之色,左張右望,又伸手戳了戳沈默身上的布袋,“四哥,這是什麽?”
“幹糧。”
“真的?”他又戳了下,很奇怪的觸感,他也沒去多想,只是打量着正在圍欄內或站或跑的野馬,“四哥,你懂馬嗎?”
“只會看。”沈默的視線落在了馬群中那匹正低着頭似乎在打盹小憩的高頭黑馬身上,唇角輕勾。是一匹飛霞骠,渾身黑中透紅,不見一根雜毛,鬃毛發亮,四蹄內攏,前足筋節間大約一頸之距,後足兩距,虎脊豹章,馬尾過膝,而且,還是一匹難得一見的絕世神駒。
另有兩匹毛色雪白的雪玉骢,個頭稍小,還有匹乍眼看像是赤鳳駒,細看又有些差別,大概是赤鳳駒與其他馬種□所出的雜種馬。
沈默專注在那些馬匹上面,沒注意到人群邊緣有一道視線一直在他身上,微帶着一絲邪肆笑意,似乎,還有些期待。
“殿下。”一道極輕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後響起,她沒回頭,“怎樣?”
“公子他,用芝蘭草綁了一條草繩,足有丈餘長,很粗也很牢固,不知何用。”
“你回去吧。”
“是。”
“等下。”她的視線還在遠處沈默的身上,“不管他要做什麽,用你的命保護他。”
草場一望無際地蔓延開去,在薄薄的雨幕中蒙蒙眬胧更是看不真切,馴馬場熱火朝天,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不遠處草場邊有些簡陋的二層小樓窗沿下站滿了人,窗下的幾顆樟樹枝條幾乎伸進了窗,讓人看不見裏面的人。
雨還在下,仍舊是那小得打傘也是多餘,淋多了卻還是會沾衣欲濕的初春小雨,沈默的睫毛上布着一滴滴小小的剔透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