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沈斓在他身前蹦跶,連連喊着一聲聲倒彩。
“真是的,都被甩下來了,還要上去,早該換人了。”
那匹飛霞骠已經甩下了至少十個人,兩個撞上了圍欄,是被擡下去的。
“阿斓,看得清嗎?”
“看得清,就是會被人擋住。”沈斓跳着身子,沈默偏了偏頭,“有個地方,會看得很清楚,沒有人擋着,也淋不着雨。”
“啊,還有這種地方,哪裏?”
沈默伸出手指,沈斓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卻是那小樓,“那不是那些牧場派出來的人呆的地方嗎?”沈斓跳着腳,沈默挑了挑眉,“沈家祖籍在紫風最北端的聚陽城,那裏大小牧場不下十家,難道…”他咬了咬牙,才把那兩個字說出了口,“母親在那裏會沒有牧場?”
“對啊,我回老家的時候還去玩過。”
“兩位公子,對不起,不過你們不能上去。”果然,才到二樓的扶梯口就被人攔了下來,沈斓瞪了過去,“我找人。”
他聲音很大,窗口有幾個女人回過頭來,其中一人訝異地急忙小跑了過來,“四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五,我現在排行第五,這是我四哥。”沈斓還是擡着下巴,奈何怎麽擡這裏最矮的還是他。
那女人朝沈默也行了一禮,“四公子。”倒是沒有多問,“五公子,家主可好。”
“好得很,我要看賽馬。”
那女人回頭和那攔住他二人的女人打了個招呼,亮了亮腰際的挂牌,“聚陽沈家馬場,這是我家公子。”
那女人帶着他二人過去,沈念安和沈斓的小侍卻被攔了下去。就算是在這二樓上,位置也明顯有些分別,大牧場都在隔間內,外面聚集着沒有單獨座位的,自然是稍小些的牧場。
沈默陪着沈斓在窗臺前看了會,那匹飛霞骠又甩了兩個下去,最奇怪的是,它似乎壓根不願意認主,就算這麽長時間下來已經被人馴得明顯有些精疲力竭,仍舊還是一副烈性難改的樣子,誰的帳也不買。
“阿斓。”
“嗯?”沈斓還盯着下面,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我去解手,晚點回來。”
沈斓随手揮了揮,沈默轉了身,卻沒有下樓,人都在窗臺前,也沒人管他,他沿着背靠草場一側的狹窄樓道走過去,左側是開着窗的房間背面,後側是陽臺圍欄,一直走到了最盡頭,這個隔間西南兩側可以分別清楚地看到馴馬場和草場,無疑是整個小樓最好的位置。
聽壁角這種事,用不着學,就是做的好點差點的區別,好點的聽得一字不漏,還不留任何痕跡。
沈默這種,無疑是差得倒着數過來的。
兩手手指自己都無意識地扣着牆壁上的磚縫,雖然掩在窗邊,卻沒發現他這位置,只要房裏的人站得偏角一點,一回頭立刻一覽無遺。
不過算他運氣好,那些人的視線和注意力都在馴馬場上,沒人回頭。
“好馬。”
“好?要我說,簡直是極品。”
“等賽馬會結束,我非得把它弄來。”
“拿去拍馬屁?除了這個你還會什麽?”
那兩人話中帶刺,另一個女聲打着圓場,“兩位大人,何必争執呢,我們擎北馬場難道還會少飛霞骠嗎?”
沈默抿了抿唇,果然是紫風的第一大牧場。
“有這種極品?”
“這…”
“行了,這事我自己會解決,你只要記得我之前說的正事就行。”
沈默的手指甲咔地一聲,他吓得整個人蹲了下去,那屋裏的三個女人都回過了頭來,“什麽聲音?”
“樹枝吧,別管了。”
一個壯碩些,個子粗壯黝黑,看上去該是馬場的人,另有一老一少,老的也不過四十來歲,小的二十出頭,輕便的綢衣,還是看得出來華貴不已。
沈默忍着痛,把左手的食指含進嘴裏,就聽那馬場的女人有些為難的聲音,“兩位大人,你們之前說那事,還是別開玩笑了,就算現在立刻回去配種,等到母馬齊口能用做戰馬,至少四五年。”
“這麽久。”那年輕女人皺起了眉,那馬場的女人似乎很無奈,“如果你們堅持要用你們提供的種馬來配種的話,若是不強求,我們倒是有大批優秀的成年母馬,雖然不全是三大名駒,可也匹匹精壯,如果不需要徹夜行軍的話,也足夠了。”
沈默下意識地咬牙,一下子咬在自己被蹦斷的指甲上,痛得不停甩着手,那年長的女人沉吟了半晌,“看過再說。”
“行了,既然說定了,我也要下去馴馬去了。”
沈默飛快地起身就溜,穿過樓道回到了沈斓身邊,還在喘着氣,沈斓回過頭來,“四哥,你解手還能把自己喘成這樣。”
沒多久身後就傳來兩道腳步聲,沈默回過頭去,看着那一老一少兩人女人一前一後下樓。他一手抱着自己身上鼓鼓的書袋,他早就決定豁出去了,怎麽都得把那個人的名字給問出來。
37、遲鈍的沈四公子
那匹飛霞骠無疑是那些下場馴馬的女人眼中的極品賽馬,兩匹雪玉骢已經被馴服,很多被它甩下去的人也換了其他馬匹馴服,只剩下那黑色的身影依舊桀骜地站立着,馬身上的黑馬被汗水浸濕,眼神透亮,實在是讓人愛不釋手。
那一老一少從小樓直接步向馴馬場,年輕那個撩着袖子,眼神灼熱,身邊那中年女子帶着些不屑,“就憑你?”
“難道還等着你不成?”
“若要馴馬,我不見得會輸給你。”
“那不如試試看。”那年輕女人已經朝裏走過去,身後那女人哼了一聲,“軒轅靳,摔斷了胳膊我可不會送你回去。”
軒轅靳已經略過人群,趁着這會的空當,單手撐着圍欄直接躍了進去,二話不說,迎面就朝那黑馬走去。
沈斓探着身子,“四哥,你說,她能馴服這匹馬嗎?”
“不知道。”按說,那匹飛霞骠已經不如一開始精神了,看這女人的身手也該是個好手。“不過我希望她能。”沈默低聲喃喃,沈斓居然也難得輕聲附和他,眉眼彎彎,竟是笑得亮若清泉。
“阿斓?”沈默奇怪地看着他,沈斓咬着自己的食指尖,“那,那麽些女人,哪有這麽俊的?”
沈默遠遠望去,其實不是太看得清面容,只是單從身形服侍上來說,這年輕女人确實搶眼。
沈斓見他不說話,只是看着那女人馴馬,還以為他要取笑自己,拉着沈默的袖子,“誰都會做夢嘛,難道你看春心集的時候不會幻象自己也能遇上那樣的情景嗎?”
“春心集?什麽東西?”
沈斓像是看怪物一樣盯着他睜大了眼,“你居然問我春心集是什麽?”沈斓扯着沈默的袖子,“老天,四哥,你別告訴我你沒看過春心集?沒聽說過?”
沈默有些呆滞地搖了搖頭,被他一驚一乍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那是什麽,“詞集嗎?”
沈斓連連搖着頭,一邊擺着手,“四哥,那你平時都看什麽?別告訴我全都是經史子集?”
“不對嗎?”
“我要去撞牆。”沈斓拉着他的袖子,“我和你說,春心集呢,可是皇城,不,北疆,不,只要是識字的男人,那絕對會人手一本,有史以來最為流傳的手抄小本。上面總共有一十一則傳奇,改編自前朝各種話本說荟…”沈斓說得興起,沈默突然手下一動,外面馴馬場傳來一陣可惜的噓聲。
沈斓住了嘴,也搖着頭嘆氣,沈默突然就轉身,沈斓不解地想要叫住他,“四哥,你幹什麽?”
“我,解手。”
“你又解手?”
“早說了你沒用。”
“你去。”軒轅靳雙眼一瞪,“我至少還全身而退,至于司大人你嘛,有沒有命都難說。”
司南不屑地哼了一聲,本待要上前,正好另有人進了馴馬場,她也只得等着,軒轅靳身上髒了衣服,離開去換,她正看着,突然一個冒冒失失的身影撞了上來,“對不起,對不起,我在找我弟弟。”他雙腿一彎,她随手扶了一把,沈默右手一彎一推,一個只有兩根拇指大小的藍色錦囊扣進了她腰帶裏。
只要她一出汗,這錦囊裏草藥的香氣,自然會發散出來。
沈默低頭連連道歉,很快地離開了馴馬場,回到了小樓,這次那個女人沒再攔住他,直接讓他進去,他回到沈斓身邊,那中年女人正要上場。
“這個肯定不行。”見那女人朝着飛霞骠過去,沈斓連連搖頭,“那些年輕力壯的都不行,何況這個大嬸。”
沈斓一轉頭見到沈默回來,“四哥,你出來前喝了多少水?”
“大概很多。”
“我想也是。”
沈斓轉回了頭,突然訝異地啊了一聲,“怎麽可能?”
那飛霞骠停止了掙紮,居然莫名的溫馴,喝彩聲傳來,還有些人不服氣地發出倒彩聲,沈斓搖着頭,“她也沒做什麽呀?”
“一會就開始賽馬,這裏就看不清了。”
“我們到草場邊上去。”
“阿斓。”
“我知道,四哥你又要解手。”沈斓目不轉睛地盯着草場,寬闊無際的牧場上站着一字排開足有幾十匹駿馬,迎風鬃毛飄動,小雨已停,草面上仍舊有些微微濕潤,帶着一股雨後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
在視線難及的牧場另一端,已經等候着人,草場邊緣插着一面錦旗,最先拔得錦旗回的人,便是這次賽馬會的魁首。
所有馬和人全都照着之前登記下來的比對完,确定沒有人換了匹馬上來,或是換了個人代跑,為此還剔除了兩個人,等到全部準備好,已經是小半個時辰後,沈斓搖着頭,自言自語,“四哥你掉茅坑裏去了。”
“五公子。”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他回過頭去,正見到自己的小侍和沈默的那個,“五公子,四公子呢?”
“解手。”
“籲,籲。”眼見着錦旗就在眼前,腳下的馬卻一點沒有緩下來的意思,無論她再怎麽拉缰繩喝止,飛霞骠淩空一躍,直接跳過了錦旗,竄入了草場後的樹林。
司南雙手一齊用力,分神回頭看去,漸漸遠去的草場上能夠看得到緊随她其後的女人拔出了錦旗,高高舉起,迎風揮舞。
“籲——”飛霞骠壓根沒管她,不過速度卻是慢了下來,一出了草場,就沿着幾顆參差不齊的老樹聞聞嗅嗅,一路朝前,這回竟是湊上前啃食起來。
司南這才發現,一條粗實的草繩一直從草場邊沿繞着這些樹纏繞過來,她氣得一鞭子抽上去,飛霞骠頓時人立起了前足,發出一聲嘶鳴,要不是死死扣着缰繩,司南差點被甩了下去。
一根同樣的草繩突然抛了過來,繩頭打着一個像是平時套野馬所用的圈頭,套入了飛霞骠的馬脖子。
草繩被收緊,本來這很容易斷,也經不得拉,可是飛霞骠居然乖乖低頭順着那根草繩的方向走過去,司南穩住了身子,俯身湊在那草繩上一嗅,芝蘭草,難怪了。
“閣下,若是想要搶馬,大可以現身一決高下,不必在背後搞這些動作。”司南四下環視,話音未落,那根草繩突然像是從另一頭被人揚起,打出一個波浪順着草繩蔓延過來,纏在飛霞骠脖子上的草繩也被揚起,勒住了它的脖子,飛霞骠這次毫無預兆地又人立而起,司南毫無防備,直接從馬背上滾落下來。
她跌了個狗啃泥,嘴裏不小心咬了地上濕漉漉的爛泥,正呸呸吐着,突然間脖子一冷,一把明晃晃的刀鋒正貼在自己頸下。
她感覺得到那人在她背後,“你是誰?”
“你主子是誰?要那些馬何用?”
“我沒必要回答你。”
頸下一涼,雖然緊貼着脖子,她卻能感覺到那男人的手在抖,輕輕一哂,就這水準,也敢來恐吓她,該怎麽說,還真是不怕死。
飛霞骠這次吃到了芝蘭草,脖子裏還綁着一根草繩,啃得正歡,司南眼裏亮光一閃,右手飛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不過一個簡單的錯骨手一翻一帶,短刀啪得一聲掉下了地。
沈默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正對着站到了他身前,“居然是你,看起來剛剛撞我也不是不小心了。”
沈默袖子一翻,又是一把匕首抓在手裏,直頂着她的面門,“你主子是誰?”
“這麽想知道?不如去問閻王吧?”
沈默緊閉起了雙眼,抓着匕首就朝前刺下去,一刺落了空,面前卻也沒有了那女人的聲音,好半晌,他慢慢睜開了眼,卻見到另一個女人正站在那裏,之前那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眼圓睜,明顯死不瞑目。
“膽子還真夠大,不過,閉着眼你想怎麽殺人?”
“承遠。”沈默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你,怎麽在這裏?”
她走上前了幾步,“看賽馬,正好見到一個白癡在自尋死路。”她蹲下身來,伸手擒住了他的下巴擡了起來,“真不要命了?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幹什麽,你不知道嗎?”他聲音微顫,看着地上那女人,慢慢起來走到那屍體身邊,蹲下身伸手要探進她的衣服,手還沒碰到,已經被人拉住了手腕,“你幹什麽?”
風承佑睜圓了眼,他這算是要去非禮那個死人?
“看看她身上有沒有什麽能代表身份的東西。”
“身份?”她眉頭微動,“司南。”
“什麽?”
“司南,她。”
“司南,司南。”好熟的名字,沈默猛地擡起頭來,“接替了莫尚風的丞相,老天。”他又跌坐在了地上,兩手朝後撐在地上。
“趁還沒人發現,我們最好快點離開。”她拉着他起身,朝飛霞骠的方向走過去,飛霞骠還在啃着草繩,沈默回頭看了那屍體一眼,“就這麽丢着?”
“你還想要怎樣?埋了?還是三牲六畜給她來做個法事?”風承佑回過頭去,卻發現他傻愣愣地盯着她,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麽了?”
“你,說話的調子,怎麽全變了?”
她挑了挑眉,“是嗎?拜你所賜。”
他還在發愣,看着她套好馬缰繩,“承遠。”
她沒理他,他又叫了一聲,她突然回過身來,單手撐在他身後的樹幹上,把人困在身前,微微低下了頭,“其實,你能不能別這麽叫我?”
“嗯?”他雙眼呆呆地看着她,她唇角帶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俯下了身,在他毫無防備之下,貼上了那兩片有些幹裂的唇瓣。
溫溫的感覺,濕潤着他的雙唇,他雙眼猛地睜圓,她放大的臉就在眼前,那雙眼,波光詭谲,水色蕩漾,那怎麽會是風承遠的眼神,她到底是怎麽了?
唇上的觸感換回了他的神思,他居然還有心情考慮她,他雙手一推就要推開她,還沒來得及動手,雙手已經被她從樹幹上收回的手扣住,另一手伸進了他的發間,按着他的後腦勺壓向自己。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反應,只是看着她的雙眼,腦中一片空白,只是那雙眼,那些水光突然慢慢散去,越來越暗,猛然間閉上,他這次又一用力,眼見已經把人稍稍推離了開去。雙唇分開了一瞬,猛然一個比之先前更加霸道的力道按住了他的後腦,一個用力,連着他整個身子都被貼上了她胸前。
雙唇貼上,舌尖長驅直入,卷着他的舌,甚至不給他一點呼吸的空隙,熱烈得差點讓他窒息,右手忍不住在她的手上用力掐着。
好不容易,他摸着自己紅腫的雙唇靠在背後的樹幹上,要不是這樹幹,他大概已經站不穩了,聲線不穩,“你,你…”他擡起眼,卻看進了一雙怒火滔天的眼,渾身散發着似乎随時要上前掐死他的戾氣。
沈默的手還在自己明顯腫起來的唇瓣上,突然間意識到了他一直沒有去想的問題,眼前這個女人,是他的未婚妻主,那豈不是意味着,他要和她…
老天,他怎麽一直沒想到,他咬着唇,面色緋紅,當真豔若三月桃李之色。
她單手緊緊握着拳,連那拳頭都在顫,聲音都是從牙縫裏吐出來的,“你到底在幹什麽?”
沈默不解地猛然擡頭,問他?“明明是你先…”
“我?那你和她…”她頓了頓,眼神的怒火稍稍散了一些,卻也只是稍稍,“我是誰?”
“風承遠,你到底發什麽毛病?”
她沒再說什麽,只是拉過一邊的馬,飛霞骠吃完了芝蘭草,乖乖站着,她自己翻身上去,伸手提過他一甩一丢,又是橫趴在了她身前的馬背上,後背又被人拉起來提正坐穩,他本來還在羞惱,被她這麽一折騰,什麽羞惱都沒了,倒是鬥氣的勁頭又上來了。
“風承遠,你以為你幾歲,說變臉就變…”
“閉嘴。”
“你…哼。”他僵硬着後背,任他就算再有什麽經天緯地,傾世之才,也不可能會想得到,身後的女人,正在醋海翻騰。
38、一念之間
飛霞骠的前蹄在下過雨的地上濺起點點濕泥,沈默下了馬,半個字也沒多說,朝着沈斓的方向走過去,沒多久就聽到身後的馬蹄聲響起,漸漸消失在耳畔。
“四哥。”沈斓歪着眉毛,誇張地松了一大口氣,“我還以為你掉茅坑裏去了,這麽精彩的賽馬你都沒看到。”
“不早了,回去吧。”
馬車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天又飄起了雨,小雨潤如酥,草色似有若無地在眼前閃現,沈默的神情有些飄忽,沈斓還沉浸在那場賽馬會中,也沒注意到,直到馬車回到沈府前,他掀開門簾,才叫了一聲,“不好了,爹。”
沈默和他一起下了馬車,身後跟着兩個小侍,那主君陰沉着臉,一直到進了大堂,身後站着四五個公公,“誰的主意?”
沈斓低着頭,偷眼瞅了沈默一眼,動了動嘴,“四哥。”
“你給我回房去,晚飯前不許出來,還有,誰許你叫四哥的?”
“爹。”沈斓讨好地想要上前,那主君還是板着臉,“回去。”
沈斓只得讪讪地走了,那主君站在沈默身前,比他還矮了小半個頭,“你究竟想怎麽樣?上次在我面前将郁兒貶得一文不值,現在又敢來帶壞斓兒,我龍修言到底是上輩子欠了你還是怎麽?”
沈默猛地擡起了眼來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雙眼,那主君怒意更甚,“怎樣?我告訴你,一天沒嫁出去,你還是沈府的四公子,我還有這個資格管教你,今晚回自己書房面壁思過,沒有晚飯,明天開始,給我晨昏定省,一天兩次請安。”
他帶着那些公公甩袖離開,留下沈默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唇瓣蠕動,發出一聲低低的喃喃,除了他自己,沒人聽得見,“小舅舅。”
大概是三歲以後,他就沒有再見過這個早早就嫁出去的小舅舅,因為他和娘親斷絕了任何關系。
被追念為啓帝的北疆王風啓當年一統紫風,手下自然會有其他三王的降将降臣,沈約的母親,便是其中一個。後來先帝接替啓帝完成了最後的大業,沈約也接任了她母親的職位,等到先帝登基,她自然也居功不小。
龍飛揚對這門親事,一直反對到底,最後姐弟反目,龍修言還是嫁給了沈約。
沈默嘆了口氣,難怪他會這麽生氣,他抛了家人選的女人,現在帶了一個據說是風流債的私生子回來。
真不明白,他怎麽就會甘願為了一個女人不顧自己的家人?
沈默坐在自己書桌前,窗外密密地細雨下個不停,比白天更加大,沈念安跟在他身後站在書房門口,“公子,要不我去廚房看看,偷偷拿點吃的回來?”
沈默搖了搖頭,“我不餓,你自己去吃晚飯吧,主君在罰我,你不用跟着我挨餓。”
餓過頭的時候,會忘了腹中的饑餓感,也不再想吃東西,三餐一直不定時,還時不時斷上幾餐,饑餓感和飽腹感會慢慢開始混淆,再加上之前栖鳳山腳下那段日子,他就從來沒有吃飽過,也許沈默自己都沒有發現,因為他終究是嬌生慣養的貴公子,什麽事都有人準備好。
說到底,過了十幾年飯來張口的日子,他實在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生活起居的人。
沈念安又看了他一眼,這才帶上門離開,沈默坐在書桌前,攤開的一張張宣紙上滿是隽秀的小楷,他自己開始研磨,執筆接着昨日停下來的地方接着一字字寫了下去。
家中的書沒有一本帶了出來,養性閣這間書房雖然說是書房,真正能看的也不過幾本養性修身的訓誡書,無書可看,他便自己默寫出來。
他一邊寫,一邊有些走神,那個司南倒地下去雙眼沒有閉上的畫面一直在眼前閃現。
他不是什麽悲天憫人的人,從小被人灌輸的,便是人有貴賤,三六九等不同級,所以,就算不會輕賤人命,他也不會為了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來傷感。只是,歸根結底,錯還是在他。
他不該那麽莽撞的,就算心急,也不該逮着要買馬的人就以為是他要找的人,骠騎營新立,風承志派出她的心腹來招兵買馬,本來就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
他嘆了口氣,重新從一邊空蕩蕩的書櫃上取紙攤平,站起了身,手起筆落,眉頭緊鎖,靜不下心來便揮毫作畫,十多年來,他都改不去的習慣。
下了幾天的春雨,天氣漸漸暖和起來,這天清晨,莫林醫館尚未開門,院中卻突然響起一聲巨響,像是火藥爆炸的巨響。
莫林手上一片漆黑,呆呆地盯着小院地上一個坑洞,“我想,這大概不是個好辦法。”
風承遠翻了翻眼皮,奪下她手中點火的線香直接用右手捏成了碎末,莫林撓了撓頭,站定在風承遠身前,雙手一起伸起來在兩側捧着她的腦袋,“炸得話太危險了,還是換一種,你給我打,打頭。”莫林伸手在風承遠的右腦上敲了一下,被她一把甩開,眉頭皺成了三條川,“你。”
“什麽?”
“庸醫。”她吐出兩個字,轉身就走,衣擺揚起一個弧度,正打在莫林放下去的手上。
“庸醫?”莫林瞪着她的背影,“居然敢說我是庸醫,你怎麽不說你這鬼毛病,天下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好不容易日頭出來,沈默出了養性閣,仰頭眯眼對着太陽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眼神還有些困倦,“念安。”
“公子。”
“三公子回來了嗎?”
“沒有,我聽人說初選三輪結束以後,小主都住在宮裏,最後就由陛下和太後自己挑了。”
“我該去向主君請晨安了,你上廚房,回來的時候替我把早膳備好,用完了今日我要出門。”
“是,公子。”
可惜,沈默還是沒吃到早膳,從龍修言院裏回來,他正要回來,卻被藍公公拉着朝大門外帶,“又是你。”
風承遠眉頭挑起,她來過很多次嗎?
“我有事,沒空。”
沈默轉了身,腳都已經跨上了大門前的臺階,她突然開了口,“我以為,你對龍府的舊宅會有點興趣。”
沈默的身子僵了僵,難以控制地喜形于色,回過身來的時候眼神仍舊透亮,“真的?”
她點了點頭,身邊停着正在刨地的馬,沈默看過去,卻不是那匹黑色的飛霞骠,看品種仍舊是飛霞骠,可毛發,卻是棗紅帶白,尤其是其中一只耳朵,整個都是白色。那天她來帶他上南陵的時候,騎得也是這匹馬。
她翻身上了馬,伸手過來提他,沈默在她身前坐定,“我只是,想念我義母。”
她靜了半晌,催馬動身,不消一刻,那再熟悉不過的府邸出現的眼前,不過牌匾已經換成了遠王府,也動工做了些整修,不過大體輪廓并沒有改變,
沈默的眼眶有些發紅,等到看清了那三個字,他驚愕地張着嘴,“這是,你以後的府邸?”
她沒回到,他也沒再問,看這牌匾,問也是廢話。
那豈不知意味着,他終于,可以回家了。
他喉口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低低的哽咽聲,馬停在大門前,風承遠下了馬,卻沒帶他下馬,只是牽着馬走進去,他還是坐在馬背上。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揉眼睛,她雙眼微微眯了一下,“你在這裏住過?”
“我,義母收養了我,我自然和她住在一起。”
“那你和你那位義兄,現如今的帝後,應該很熟了。”
沈默怔了怔,不明白她怎麽會突然提到這個,還沒回答,她又開了口,“風承志的選秀大典,下旨宣你入宮,陪同遴選。”
“怎麽可能?”沈默脫口而出,照歷朝歷代的祖制來看,會參加遴選君妃的,除了太後帝後以及正得寵的貴君,還有就是皇族女子的正君,比如說其他幾位皇女,或是帝上皇姨的正君,可他尚未和風承遠大婚,還是未婚男子,怎麽可以也過去?
更何況,他怎麽能去見寧熾,這一見面,不就全露餡了。
39、病去如抽絲
還是曾經的花園,涼亭,只是重新鋪了幾條鵝卵石小路,花木都是新栽的,涼亭的頂蓋也重新上了琉璃瓦,假山下的湖面不再是一潭死水,水流同後院的清溪相連,一直通到內城外的鏡湖。
那一幢幢小樓一如往昔,沈府內他的小樓叫做養性閣,穿過湖心亭通向內院的長廊,那裏,本是他的率性閣。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娘親曾經對他寫下這個名字大笑不已,“率性?墨兒,這兩個字,用在誰身上都比用在你身上來的合适。”
其實,他只是想随緣,率性,莫強求。
娘親的身影在眼前一幕幕的閃現,這是他的家啊,曾經的那些日子,他伸手撫着廊柱發呆,完全忘了風承遠還在他身後。
“很懷念?”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被突然吓了一跳,她倒背着手站在身後,“挑個地方。”
“什麽?”
“挑個地方,你以後要住哪裏?”
“這裏。”
風承遠掃了一眼沒說話,他又揉了揉眼,回過身去,“我可以不去嗎?宮裏。”
她一直沒有回答,直到出了遠王府,帶他上馬的時候,才突然說了一句,“早春天寒,冬衣慢減。”
她要他裝病?
夜涼月高,銀色的月光傾瀉在漆黑一片的花園裏,沈默披着單衣站在沈府養性閣門前,長發濕漉漉地全都打散在腦後。
他想了想,還是覺得裝病這種事,萬一被發現說起來也是欺君之罪,既然這樣的話,他就真的病一下好了,小小的風寒,也不會拖上很久。
“公子,你頭發還沒擦幹,快進屋啊,外面涼。”沈念安跟在身後手裏抓着巾帕想要擦,沈默自己接了過來,“我自己來,你睡吧。”
“公子,夜裏天涼,快些進屋吧。”
“我知道。”
沈念安還就真的進屋自己歇息去了,沈默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的人,他就實在不是個會照顧人的人。
沈默一個人站在養性閣前曬月亮,沒多久就冷得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喉口微微有些疼痛,他轉身回了書房,推開窗戶,站在書桌前吹着夜風又默了好幾頁紙的書,這才上了床。
“阿嚏。”
他輕輕揉着鼻梁,希望,不要太難受。
沈默眼睛被熱度燒得紅通通的,整個人窩在被子裏,龍修言在房裏轉了一圈,沒好氣又幸災樂禍地訓了他一頓,還是讓人去請了大夫。
“只是風寒,有些發熱,我開張方子,好生休養,只是公子本身的體質,陽虛氣淤,脾胃兩傷,倒是要麻煩的多。”莫林擡了擡眼皮,看了沈默一眼,“有些事,若是自己不注意着,藥石也無用。”
他連着咳了幾聲,雙手拉着被子的角,整個腦袋全捂在被窩裏,縮得嚴嚴實實的,露出紅得有些過頭的唇,又打了個噴嚏。
“大夫,我跟你去抓藥。”沈念安送了她出去,沈默又朝被子裏縮了縮,迷迷糊糊打了個瞌睡,夢到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小男孩,本來也過着玩鬧的日子,就在一日過後,日子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年複一年不得一日空閑,他似乎還曾經因為沒能完成一個夫子的功課而裝病過。
“公子,公子。”耳邊有只蒼蠅在吵他,沈默咕哝了一聲,那聲音锲而不舍地喚着他,“公子,喝藥了,喝完了繼續睡。”
沈默迷糊着眼張開嘴一勺勺喝完了沈念安喂過來的藥,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又回頭做着之前那個夢。
才睡了沒多久,那只蒼蠅又回來了,這次沒說話,只是有些溫熱的呼吸噴在他頸項間,似乎有人替他擦去了喝完藥發出來的薄汗,他以為是沈念安,咕哝着翻了個身,手從被子裏露出來,又被人塞了回去。
那雙陰鹜的眼中有一些軟化,良久,皺起的眉頭松了松,搖頭無奈地又替他掖上因為覺得熱自己踢開的被子。
“你确定?”莫林挑着眉毛,“倒不是我不能給他調養,可你要我分神去做這個,我可就沒功夫給你找你那鬼毛病的辦法了。”
“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