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張聖旨。
“除非,離開。”他喃喃出聲,她還是看着他,“你的大仇呢?”
“我是說,你離開,就如你以前一樣,你也很少會出現在皇城,人海茫茫,她未必找得到你。”
“夠了,我不會走。”
他又低下頭抱着雙腿沒有說話,眼神定定地注視着湖面,無神無緒,他下巴擱在膝蓋上,幾艘畫舫在面前的湖面上經過,風承遠站到了他身邊,近得她被風拂起的衣擺時不時劃過他的側頰。
一時無聲,那艘剛經過的畫舫漸漸停在了湖面上,湖面上大片的絲竹聲突然都停了下來,身上色彩斑斓的一個個年輕男子還有那些尋歡的花客突然都似乎接二連三地出了船艙站在甲板上。沈默站起了身,“怎麽回事?”
風承遠微眯着鳳眼,朝他指了指耳朵,他凝神細聽,才發覺有一股悠遠綿長的樂音伴随着女子的歌聲飄散在湖面上。
靡靡之音,那般頹廢的感覺,如酒酣時的縱亂,居然會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聲而吟唱,然而,随着那聲音漸近,沈默才發覺心頭如有一股蠢蠢欲動的騷動,不受控制地越來越強烈,他胸口微喘,眼神迷離,口中低喃着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細音。
他恍恍惚惚地轉頭朝她身上靠了上去,風承遠的眉頭又擰了一擰,在他身後伸手捂住了他的雙耳,凝神朝那艘漸近的畫舫看過去,甲板上坐着一個女子,正在撫琴高歌,再看那些其他畫舫上的花客和小倌,早已經面紅氣喘難以自控,鏡湖上充斥着糜爛的氣息。
她伸手攬住沈默的身子,走上前幾步,另一手從鏡湖撈了一掬水,直接迎面潑在他臉上。
“啊。”沈默被潑醒了過來,“你幹嘛?”
“捂住耳朵,呆在這裏。”
“什麽?”
他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起身踏水略過那一段湖面,落在最華麗的一艘畫舫上,背對着他站在甲板上,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見到她身前那女人面前的瑤琴生生裂成了兩半。
“遠王殿下?”那女人慢慢站起了身,揮手把突然出現雜幾個勁裝女子喝止了下去。
風承遠眼神掃過畫舫艙房上的火焰圖案,那女人跨過身前斷裂的瑤琴,“我不過是奉母命特地遠道前來恭賀新皇登基,順帶也恭賀遠王新婚之喜,怎麽殿下一見面就毀了我心愛的瑤琴?”
“你們不被允許在紫風境內使用媚術。”
“我有用嗎?”那女人一臉無辜,“我不過是在彈琴,這也不行嗎?”
一只手欺上她的脖頸,只要稍一用力,那根脖子就會被一折兩段,刷刷刷幾聲,身後的勁裝女子個個拔劍而出,那女人臉色跨了跨,“殿下,你能不能先放了我,這樣子喘不過氣來。”
手勁沒有松,那幾個護衛已經上前想把劍架上風承遠的脖子,“少族長。”
“下去下去,沒見我們在敘舊。”
“我不認識你。”
“可我認得你,”那女人朝她眨了眨眼,“妹妹,佑王殿下。”
“你是誰?”
“火淵吶。”
“新羅少族長?”
“是啦是啦,你能不能先松開?”
“你來這裏做什麽?”
火淵吸了吸鼻子,這人怎麽就這麽難溝通,她不是才說過嗎?“恭賀新皇登基,順帶恭賀遠王新婚吶。”
風承遠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那艘畫舫,火淵舒了口氣,“呼,這人還真是,和殿下天差地遠。”
琴音歇了半晌,鏡湖上也漸漸恢複了正常,那艘畫舫漸漸行遠,沒多久停在了堤岸邊另一艘畫舫旁邊,火淵縱身躍上了那艘畫舫,“十三,你在嗎?”
艙門的門簾被人掀開,“九淵,你來了。”
44、結發焚心
她的鞋面上沾濕了半片,停在他身前,沈默還站在岸邊,看着湖面畫舫上之前那些失控的人,他剛剛好像也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那琴聲,為何?”
“媚術。”
“新羅族。”
“嗯。”
“那為什麽你沒有事?”他擡起了眼,“我曾經聽說過,只是沒想到沒有視線相對,僅僅是琴聲也如此可怕。”
“走吧。”
“嗯?”沈默追上去了幾步,不難發現她臉色很難看,雖然幾乎從來也沒好看過。
“這些天,沒事別出門。”
“為什麽?”
“你哪那麽多為什麽。”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門?”
“十六。”
沈默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五月十六正是她們大婚的日子。
馬車颠簸了兩趟,還運氣踏水,劈碎了一架瑤琴,回到莫林醫館的時候,風承遠的臉色已經是難看到極致,“你自己身上帶着傷也不能自己有數一點。”莫林板着臉把人推進了房,出來的時候沈默正站在小院裏,“不是要你看着點她。”
“遇上了個人。”沈默跟着她一起去煎藥,“莫大夫,我能不能問你些事?”
“說吧。”
“你還記得去年秋天,在祥和樓後院,她也是傷得丢了大半條命,當時,我問過你的問題,你說,若我只是想利用她,便別問了,我現在還想再問一次。”
莫林搖着頭笑了起來,“我可沒這記性。”
“你說她怕一個人出現。”
莫林彎下腰看火,沈默也微微側過了頭,她嘆了口氣,“這種事只有她自己能告訴你,只是…”
“只是什麽?”
“你還是不相信她嗎?”她轉過臉來,沈默滞了一滞,她搖着頭過去舀水,“你們那天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說你信她,其實,你還是在懷疑。”
“我…”
“不用說什麽,這不能怪你。”她嘆着氣走回來,“我只想說,有些事也許你覺得不可能,它卻千真萬确地存在,不管發生什麽事,你只要知道,她其實是個白癡。”
“莫大夫。”
“好吧,我換句話說,她是個可以為你連命都不要的白癡,現在明白了?”
“我…”
“皇帝一直想要她的命。”
“這我知道。”
“她很少會回皇城,回來一般也是迫不得已,和我見過一面就會離開,卻從去年秋天開始幾乎沒有離開過。從去年十一月到臘月間,她幾次來我這,都是三更半夜把我從被窩裏翻出來,替她止血療傷。”
“怎麽會?”沈默大驚出聲,那些日子,不就是她把他從宮裏帶出來,他在沈府學那些禮儀的時候。當時一直沒見到她,他還以為她不過是上了什麽地方。
莫林勾了勾嘴角,“別問我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沒過多久,皇帝就給你們賜婚,還将龍府舊宅整修作為遠王府邸。”
“原來,那不是,不是巧合。”沈默低聲喃喃自語,原來,他以為理所當然地那些,壓根沒有那麽簡單,“我以為,只是因為那張聖旨。”
“是,是那張聖旨,不過換了你自己想想,僅僅一張聖旨,就算皇帝确實忌憚,可風承志是什麽人,她是省油的燈嗎?承遠能要挾她,她就不能借機要承遠替她做事?”莫林扇着火,已經開始直呼這位紫風帝的名諱,“接着就是南陵淮南渡,都是些找死的活,調虎離山,還把那張聖旨從我這裏給弄走了,虧得承遠早料到了。”
“淮南渡,也是皇帝要她去的。利用完了,風承志也以為自己在她手裏的把柄已經除了,就要我進宮,誘她上栖鳳山,用整整兩個骠騎營來滅她。”沈默接完了她的話,“可她,她明知道那都是假的,為什麽…”
“所以我說,她只是個死腦筋的白癡。”莫林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她怕,你真的在栖鳳山,哪怕,只是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可能。”
“她會上淮南渡,她說,她答應了人,我還以為,是因為先帝。”
“她沒有答應過你什麽嗎?”
火苗從煎藥的鍋底蹿了出來,熏得他雙眼發澀,“她說,她會保我一命。”
莫林大嘆了口氣,用麻布包起藥鍋的把手端了起來,“本來呢,這家夥對朝堂一向是敬而遠之,能有多遠跑多遠,除了風承志來取她命的時候大開殺戒,她還真沒在皇城做過什麽其他事,現在倒好,得長居久安了。”
她在倒藥,沈默站在她身邊,好半晌,“那天罡地煞,又是什麽?”
她笑了笑,“她沒說嗎?江湖生意,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是,殺手?”
“差不多吧,其實那才是她的天地,肆意江湖,沒想到終究她還是翻了進來。”她倒完藥将藥鍋放回火爐上,轉回去像是自言自語地還在繼續,“以前我還在想,一個一心要進,一個一心要出,倒還真是有趣,現下好了,也不用天南地北地轉了。”
沈默沒聽見她後半句話,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火苗的熱度撲在面頰上,灼燙得生疼。
“四哥,你怎麽了?”
藍色的身影跑進了養性閣,窗前的榻上,沈默抱着雙腿蜷坐着,雙眼呆視着窗外,聽到他的聲音才慢慢地轉過頭來,“阿斓。”
他咳嗽了一聲,“我是來傳話的,”他又清了清嗓子,“去給我把那野種叫過來,他的婚事還要我操心,居然連嫁衣都不來試。”
沈默忍不住彎了彎唇角,龍修言再怎麽心不甘情不願,聖旨賜的婚,也只得替他操辦。
“阿斓,我不想試,看着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我去和爹說。”沈斓跑開了,沈默又坐回了之前的姿勢,也許莫林沒有說錯,風承遠真的太傻,傻得讓人想哭,她留在皇城,只因為他一定要留下報仇,她甚至都沒有問過他願不願離開,單槍匹馬,從頭到尾,都只是她一個人,只為了保住他一分自由天地。
可是到頭來,她們還是在風承志的手心下,掙脫不開,就像是做一天尼姑撞一天鐘,人家是得過且過,她根本就是在用命死撐,還有那他猜不透看不清的一切,現在居然連新羅族人都出現在了皇城。
他苦笑着勾起了唇角,只要一日留在皇城,便一日,亦不得心安。
十餘天未見,滿耳皆是絲竹樂聲,轎子停在遠王府門口,也是他曾經的家,拜天地的時候,他顫抖的雙腿幾乎站不穩。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輕笑,他有些奇怪,跟着喜爹進了新房,端坐在床頭,一直到紅燭快燃盡的時候,門才被人推開,他聽到幾個小侍向她請安,被打發了下去,門被合上,他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衣擺,十指絞在一起,突然有些怕,有些不敢去看她。
紅巾被人挑開,他還是低着頭微閉着眼,絞在一起的手被人拉開,塞進來了一杯酒,他小口喝了半杯,又接過她喝剩下的那半杯喝幹,終于慢慢擡起了眼來。
紅衣華服,紅靴鑲翠,紅綢束發,玉帶上身,鬓角微卷的發不服帖地随意散落,眼眉上挑,帶着一絲小登科的喜氣,似乎,不見了平日的肅殺。
“承遠。”他很小聲地開口,她抽走了他手裏的酒杯,站在他身前慢慢解去了他束發的羽冠。
“你願意嗎?”
“什麽?”
“今晚。”
他面色發燙,沒說話,她蹲下身替他除去鞋襪,手腳很輕,像是怕吓到他一樣,他慢慢收腳坐在床頭,高床軟枕上鋪滿了繡着鴛鴦的喜被,還有一張雪白無暇的白綢。
紗簾被放下,燭火熄滅,在他幾乎失去意識思考的時候,似乎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輕喃,“若是你能喚我一聲承佑,那便…”他沉沉睡了過去,壓根不記得自己聽見了什麽。
“這下完了,這下完了,這下全完了。”
“師傅,你念叨什麽呢?”小童打着哈欠出來解手,“好困,你怎麽還不睡?”
“完了,有個人會發狂,然後…”莫林一巴掌打在自己腦袋上,“萬一她來個血洗皇城怎麽辦?”
“什麽,什麽血洗皇城?我是不是應該現在就去收拾包袱?”
“去去去,睡覺去。”
莫林還在小院裏團團轉,醫館的大門突然發出砰然的敲門聲,小童跑過去開了門,卻是一輛馬車,馬車上下來一個戴着大兜帽的男子,一下子沖下來跑了進來,“大姐。”
“陳微,你怎麽大晚上的出宮來了?”
“快随我進宮。”
“怎麽了?”
“帝後難産,我,我已經沒辦法了。”
“啊,可我是女人。”
“管不了了,不然就是一屍兩命,我的命也就沒了。”
“其他那些太醫呢?”
“指望她們,那帝後就等死吧。”
莫林嘆了口氣,五月十六,哎,還黃道吉日呢。
他好困,也好累,明明已經都睡着了,卻突然好像夢到起火了,似乎自己全身都被燒了起來,渾身發燙,胸口突然一疼,他猛地醒了過來,“你咬我。”
他睜開了眼,她正俯在他身側,眼裏滿布着血絲,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燒得他全身都似乎有小火苗在上下亂竄。
鋪天蓋地的狂潮席卷而來,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去想她為什麽會突然像是發狂一樣,幾乎讓他在高︳潮中窒息。
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地方不是紅印,胸口破了皮,連耳垂都被她咬破了,他捂着耳朵,還沒喘過氣來,聲音沙啞,推着她從自己身上下去,“你…”
還沒開口,整個人已經被她全都圈住,她的臉貼在他頸側,咬着他的脖子,惡狠狠的猙獰眼神實在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她的新婚夜,“你是我的,從上到下的,全都是我的。”
45、情債難償
昏沉沉的夜色漸漸消褪,天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魚肚白,初夏的夜風亦是暖溶溶不帶涼意,沈默倦極地睡了過去,獨留下她睜眼直到天明,一夜未合。
窗外清脆的鳥鳴聲啾啾喳喳地叫得正歡,沈默慢慢轉了個身,打了個淺淺的哈欠,腦袋正撞在她身上,才緩緩睜開了眼。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自己下了床,沈默坐在床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微抿着唇歪着腦袋,輕搖了下頭,她又怎麽了?
遠王府裏空空蕩蕩少有人跡,他拖着酸軟不堪的身子下了床,打理好自己推開房門,出了率性閣在花園裏走了好一段路才遇上幾個在修剪灌木花枝的花匠。
還好這裏他再熟悉不過,雖然有些許變化,也不至于迷路,再走沒幾步,身後傳來沈念安的聲音,伴随着小跑的腳步聲,“公子,不,王君,王君怎麽都不叫我伺候洗漱更衣?”
“這裏似乎沒什麽人。”
“嗯。”沈念安點着頭,“我聽管家說沒人願意來遠王府做事,價錢開再高都只找到了現在這麽幾個,她自己要不是奉了旨意也不會來。”
“奉旨。”沈默自言自語地低喃了一聲,沈念安還在他身後,“公子,我去為你準備早膳,和殿下一起用嗎?”
“先不用,我還想再轉轉。”
地上的青石板磚都被翻新過,草地小徑也是新鋪的磨圓卵石,似乎已經找不到他曾經的足跡,長廊,水榭,假山,清湖,涼亭,他一處處慢慢走過,淺笑着撫摸着廊柱上那些不曾被抹去的劃痕。
一直轉到前院,一座圓形門洞隔開了一個偏院,沒有門,走近了便能聽見馬匹呼吸的聲音,還有一股混雜着草料和馬騷味的氣息,沒有人,馬廄裏只綁着三五匹馬,其中一匹腦袋上還綁着紅綢花沒有解下來,大概是昨日她騎着迎親的那匹。
烏黑發亮的鬃毛,在日光下隐透着紅光,沈默歪着頭怎麽看怎麽覺得眼熟,這不就是賽馬會上那匹飛霞骠嗎?
再看過去,馬廄裏還有一匹眼熟的馬,還是飛霞骠,棗紅色帶着些許白毛,耳朵也是純白色,他沒記錯的話,這匹應該才是她之前經常會騎的那匹馬,不過那日在賽馬會後,她倒是騎着那匹黑毛飛霞骠帶他回來的,那匹馬性子烈得很,當時卻好像對她極其溫馴。
他還在打量那兩匹馬,身後傳來一道很輕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去,“承遠。”
她沒應聲,腦袋微點,大概算是聽到了他那聲,走過去解了那匹棗紅色的飛霞骠,手腳利索地自己上馬鞍,“你要出門?上哪裏?”
她已經翻身上了馬背,那飛霞骠抖了抖鬃毛,朝前踏出幾步,正在他身邊,他微仰着腦袋,好半晌,她有些僵硬地伸出了手掌。
他慢慢覆上自己的手,她用力一帶,讓他坐在身前,單手圈在他腰際,綢衣包裹的小腹肌膚還能感覺得到她灼燙的手心,他才想起來兩人都尚未用早飯,莫林開了好些藥方讓他每日煎藥換着喝,還送了一摞好幾包據說很罕見的藥材,他也沒碰過,因為,他不會煎藥。
“讓讓,讓開讓開。”馬匹進了內城繁華的寬闊街道,走在道邊,幾個手持長槍守城兵打扮的女人正在貼皇榜,沒多久人群聚集上去,接二連三發出聲聲感慨,沈默雖然看不清皇榜,卻聽得分明,“可憐吶,才出生就夭折,不然這可就是堂堂皇太女吶。”
“宮裏那麽多最好的太醫,連帝後居然都能難産,世道無常啊。”
“依我看,這墨公子,是命中注定有此劫,你想想,含着金勺出生的貴公子一個,從小就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先帝欽賜東君一位,在皇城那可是聲名盛極一時,人吶,總不可能一直順風順水的。”
“不過那個皇子不是活了下來嗎?”
“皇子有什麽用,皇女都沒了。”
沈默低下了頭,收在他腰際的手緊了緊,又松了開來,他微微轉過了身,正對上那雙因為一夜無眠眼眶處的眼白有些泛紅的眼,裏面有太多他看不清的情緒,他心頭一動,伸手覆上了腰際那只手。
她為他做過太多,欠下的人情,早已無力還清,至少,她已是他的妻主,漂泊的亂絮有了可以停留的根,哪怕,那根自己也是居無定所一世流離。
手心的熱度依舊灼燙,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張皇榜上,他沒法相信寧熾是真的難産,一女一子,子存而女亡。
萬事在他眼中,都已經無法再單純,可是,他真的好累,一直逼着自己,拼着那一口氣,當背後真的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胸膛的時候,真的松懈下來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是這般疲憊不堪。
厭倦了勾心鬥角,厭倦了這些猜不透的人心,厭倦了高牆大院內的肮髒,厭倦了所有這些出賣,背叛。
馬蹄噠噠的聲音不絕于耳,很快就出了內城,經過莫林醫館的時候她也沒有停,離開東門沚澤門,馬匹停在城門邊的樹林口。
沈默擡起了眼,忍不住嘆息,“是這裏。”她翻身下了馬,帶他下來,“我就是在這裏撿到你的。”
她看過來的眼神似乎對這話很有意見,不過也只是微皺着眉掃了他一眼,牽着馬朝裏走,沈默不知道她要做什麽,跟在她身後慢慢走進去,這地方人跡罕至,進到樹林深處,就在雜草叢生的樹下,他看見了一具白骨。
四肢骨架俱斷,沈默站在不遠處沒再走上前,“這是,那天傷了你的人嗎?”
她點了下頭,在他不解的注視下,伸手折斷了那屍體一小截手骨,揣入懷中,轉身就往回走。
她這次直接上了莫林的醫館,也不管堂內還有幾個看診的人,直接扯了莫林的衣領就朝裏拖,沈默無奈地接了外面幾人的怒意,也跟了進去,就見到莫林就着日光在細看那截屍骨,沒多久小童跑了出來,手裏帶着一個紅緞盒,打開來,竟然是一截帶血的小指。
“一樣。”
“确定?”
“十成十,不過這個過了時辰,沒有發作出來效果。”莫林把那個盒子朝她身上用力塞,“我拜托你以後別找這些惡心人的東西來行不行,我是大夫,又不檢屍。還有,昨夜我進宮去,那小皇女死得有些蹊跷,我看不出來,不過總覺得那位帝後自己心裏都有數。”她搖着頭。
沈默看着那血跡幹涸的小指骨和那截屍骨,身上一陣發寒,不解的視線落在莫林身上。
莫林推了風承遠一把,用幾乎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湊在她身邊,“什麽時候回來的,拜堂前?”
風承遠陰沉着眼,右手把那截屍骨捏成了碎末,看得莫林顫了顫,“算了,當我沒問,不過就當我提醒你,你對着他也這麽陰沉?”
“我陰沉?”陰沉的眉眼越發沉,莫林翻了個白眼,“要是你這樣子還不算陰沉,這世上都只有笑臉人了,該說的話呢就要說,現在他想要問你,你就該和他解釋,別老是兜頭給人家一盆冷水。”
風承遠頓了頓,把那截小指骨一并毀了,“那天在栖鳳山,骠騎營得來的。”話是對着沈默說的,雖然是沒頭沒尾一句,可那天沈默聽見了莫林和她在房裏說的話,還記得當日莫林說傷了她那人被下了屍蠱,那屍蠱會在活人身上存活個把時辰,若是此時寄主死去,死後那一小段時間會變成活死人,瞬間力大無窮刀槍不入,肌膚相觸,活人皮肉俱腐。
唯有尿液可解。
沈默又低下了頭去,風承遠準備要走,幾步過來就想要扯他的手離開,“哎。”莫林叫住了她,“看看你的手。”
很髒,沾滿了屍骨碎屑和斑斑血跡,她随手在身上擦了擦,抓過沈默的手就朝外走,屋外的日光照到身上,他看着她的背影,“這一切,本與你無關。”
風承遠帶他上了馬,“有。”
“沒有。”
“我說了有。”
“沒有沒有。”他的聲音有些大,要不是他,哪裏會有這滿身的傷,昨夜觸手的道道傷疤,和她那縱橫交錯的傷痕相比,他臉上這道,根本不值一提。
“風承志本就一直想殺我。”
“沒有。”他眼眶有些發紅,低下頭悶不作聲,執拗地僵硬着身子,一直等回到了遠王府,他一個人頭也不回地朝裏走,風承遠自己把馬帶去馬廄,添水上飼料,可憐偌大一個遠王府連養馬的下人都沒有。
“咔。”斷裂的筆從桌面上滾下了地,宣紙上被拉出一道粗黑的墨跡,灑出的點點墨點在層疊遠山有如加上了烏雲暴雨,沈默彎腰下去撿起了折成兩段的筆,直起了身,随手将斷筆丢在桌上。
肆意江湖,那才是她的天地。
莫林的話不斷在耳邊回響,他将桌上的紙揮落在地,重新鋪紙研墨,取筆揮毫,窗外金烏墜地,天色眼見昏黃,鋪開的宣紙上是漫天無際的荒漠,一如他的心境,找不到歸處。
風承志竟然對骠騎營的兵卒下屍蠱,寧熾能放棄這個皇女,只說明他那主子已經準備就緒,新羅入境,他不知道過程,卻猜得到結果,皇城,将亂無疑。
他有什麽資格要她同他一起牽扯進這一團亂麻中。
他真的不想再面對這些。
墨兒,離開這地方吧,去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最開始,娘沒有為你争取,累你擔上這身空名,以你的性子,哪裏能進那地方。
什麽都別問,也什麽都別管,娘親老了,不想再把唯一的親人送進牢籠。
再,為何娘親要說再?“娘親。”筆下的墨點渲染開來,他恍若未見,這是娘走前最後對他說過的話,“娘親,你真的了解墨兒嗎?我不想進那地方,可我更不願承受她這樣的感情,我不要欠她,我怕,好怕,她是那麽輕視生命,別人的,還有她自己的。”
門被人推開,他沒有回頭,若是其他人,自然會敲門,“承遠。”
“你沒吃東西。”她站在門口,衣擺拂動,夏日的暖風從門外吹拂進來,揚起了桌上的畫卷,慢慢落地,他抿唇咬着牙,“我們,離開可好。”
她動了動眉頭,雙眼直視着他,沒有回應,他擡眼對上她的視線,“離開皇城,離開這地方,是要結廬隐居也好,流離江湖也罷,離開這裏。”
風承遠還是沒有說話,那雙烏黑的眼裏倒映着燭火,一抹比燭火倒影更亮的光彩明晃晃地一閃而過,好半晌,她慢慢走近撿起了地上的畫卷,“給我一個月,下個月,我們離開。”
漆黑的夜裏依舊不見月色,星子卻是漫天挂,兩隊守宮護衛剛交接完,從朝鳳殿前離開,轉入晚風殿的時候最後那人突然消失在樹下,沒多久,那道人影重新出現在樹下,卻沒有跟上之前的護衛隊,反而轉身朝着太醫院的方向而去。
“鏡面雙胞胎,現在這具身子,屬于鏡面那一個,所有內髒都和常人相反,當時你們出生的時候,太醫院必然有筆錄記下,只要能找出來,就能知道當日同你們父君一起死的那個,到底該是你還是她。”
莫林說過,只有本體那一個,才可能被永遠留下,雖然之前她已經試過很多辦法都沒能成,但在确定哪一個才是本尊的情況下,她這麽做很有可能是在自尋死路。
說不定,永遠離開那個就是她。
46、夜濃
幾個時辰後,那道人影離開了太醫院,擰起的眉頭幾乎打成了結,陰沉無比的雙眼明顯昭示着主人暴躁不堪的心情。
風承遠确實煩亂,所以出太醫院時自己弄出了很大的動靜都沒有注意,不消半刻,守宮護衛奔跑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火光沖天,四面都明顯有腳步聲靠近。
她掩在樹後,混進了一隊護衛中,一模一樣的盔甲,沒有人發現。
“怎麽回事?芟荑,你那裏怎麽樣?”
“沒有,可我明明聽到了動靜。”
“你帶人上鳳雛宮前保駕。”
幾隊人馬又散了開來,整齊劃一地朝着不同的幾個方向漸離,沒多久風承遠擡眼看得時候,這一隊人已經來到朝鳳殿前,大殿前站着八個護衛,殿門動了動,被人推了開來,守夜的宮侍倒豎着眉毛,兇巴巴地已經叫了過來,“怎麽回事?君後身子帶恙,吵着君後了你們當得起嗎?”
他這聲尚未落,殿內亮起了火光,幾聲咳嗽傳來,那打頭的護衛跪了下去,“君後恕罪,我們懷疑宮裏進了刺客,特來護駕。”
那宮侍轉身進去了一會,沒多久又出來,“君後要你們都去保護陛下。”
“君後,鳳雛宮已有護衛,我等在此保護君後。”
“君後要你們去就去,怎麽這麽多廢話,你覺得這朝鳳殿的護衛都是吃素的是不是?”
那護衛站起了身,單手一揮,一隊人離開了朝鳳殿前,只有一道身影趁着她們說話的時候,掩在偏殿外的廊內,黑漆漆的夜幕下幾乎掩入了夜色,看不得分明。
她正要離開,偏殿裏突然傳出來一道極其輕微的聲音,旁人也許聽不清楚,在她耳中卻是格外分明,屬于年輕女人的呼吸聲。她斂了斂眉,終究還是運氣準備躍上殿頂,卻被下一句話拉了回來。
“君後,這小皇子,不僅長得和風承志不像,和你也不像,真是你生的?”
火淵的聲音,她不會認錯。
“主子好嗎?”
“你說殿下,我很久沒見過她了。”
殿內一時安靜,隐隐有人走路的聲音,“我冒充新羅的少族長也充不了多久,我已經被逐出族很久了,我那異父姐姐要是聽到風聲,早晚會有動靜。”
“溪将軍日前已經傳了密信于我,南陵各渡口已經準備就緒,不消月餘,區區兩個骠騎營和三千守城軍,根本不是對手,剩下的,就看淵将軍你的了。”
“這點不用你說,不過那日十三倒是告訴了我一件其他事,你也許會有點興趣。”
“淵将軍?”
“你曾經的公子,還活着是不是?”
“淵将軍是何意思?”
“何意思?你最清楚不是嗎?如果你再這麽自作主張下去,難保會是什麽下場?我替十三再警告你一次,別以為你心裏那小九九沒人知道,若是你再敢動他一根汗毛,她會讓你永遠見不到殿下。”
“我不明白,他本來就該是個死人了,既然我已經以他的身份存在了,究竟為何還需要留着他?他甚至已經是個破了相的,到底為什麽?”
“別提破相那兩個字,這也是你自己的主意吧,你若是好好表現,也許還能将功贖罪。”
“為什麽為什麽?”男聲甚至開始忘了控制聲音,被火淵喝止了下去,“因為他才是墨公子。”
黑夜中的雙眼緩緩合上,許久,夜風吹過,帶着熱氣,懷疑了這麽久,真的是他,那麽執着于為龍飛揚報仇,因為他不是別人,他就是龍陳墨。
風承佑,原來,你也想把他困在那四方一片裏。
她徹夜未歸,離她說一個月後離開,已經過去了近半個月,沈默緩緩睜眼醒過來,手邊依舊是冰涼的床榻。
日頭升起,沚澤門的的城牆上坐着一個衣衫翻飛的人影,一手捧着酒壇,正在埋頭狂飲,雙眼布着血絲,張揚的亂發随風舞動,說不上來的氣息湧動環繞在身周,壓抑而躁亂。莫林站在醫館門口,皺着眉搖頭自言自語,“她這到底是怎麽了,回來後就一句話都沒說,難道筆錄記下來的,這身子的本尊,不是她。”
一直到太陽升至當空,她才從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