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胸,難受得緊,還是擦一下的好。

“等那小二回來,叫她把衣服送上來。”

“我知道。”

沈默站在堂下,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聽見她叫人打熱水進去,他伸起右手放到自己嘴邊咬了一口,閉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終于邁開步子,上了扶梯,朝着風承佑走開的方向過去。

房裏很安靜,只有一點點水聲,風承佑解了上衣,擰幹裏巾帕在胸前擦拭,門上傳來輕輕的剝啄聲,她以為是那小二,正想着速度倒是挺快,“進來。”

那人慢慢踏入了房門,又停在那裏沒再動,半晌沒有動靜,風承佑奇怪地回身,手裏的巾帕掉進了水盆,來人的眉眼很輕很慢地閉上,唇角勾出一個自嘲苦笑的弧度,“我到底該叫你風承遠,還是風承佑?”

沒有人回答他,她的衣服髒了,赤條條的上身已經擦幹淨,回身背對着他,削肩窄背,精瘦的腰身,早已經找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一個個都在猙獰地提醒着他,她,就是她。

就這樣一個站在門邊盯着她的背影,一個站在床前背對着他,直到敲門聲傳來,“客官,衣服。”

沈默慢慢轉身打開房門接了進來,又合上房門,揉在手裏,用力朝床上扔過去,襯衣散出來掉在地上,外袍散開在床頭,她看了一眼,卻沒有去拿,“你…發現了。”

“我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管你是風承遠還是風承佑,你要一個人裝成兩個都不關我的事,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弑母仇人,不共戴天。”那句不共戴天出口,他已經紅了眼眶,原來,恨一個人,也會這麽痛嗎?

“我沒有。”她緩緩嘆了口氣,俯身撿起襯衣慢慢穿上,回過身,沒有了笑容的雙眼只是看着他,“沒有裝成兩人,更沒有殺你母親。”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我說過,我只會信你一次,而你騙了我。”

“你沒有和我說過。”

“你…”沈默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為她下一句話,讓他把原本要說的話全都吞了下去,“你和風承遠說過,不是我。”

他的腦筋開始打結,莫林那些他原本一直雲裏霧裏聽不明白的話突然間都有了意義,“你是說,你們…不,這不可能,這種人不可能存在。”

“不,這種人真的存在,你猜的沒錯,我是我,她是她,卻都是你眼前看到的這個人。”她指了指肩頭的傷疤,把外衣也穿好,沈默還呆站在門口,痛苦地抱着腦袋。

“默兒,我沒有殺你母親。”

“到底我曾經見到的,哪個是你,哪個是她?”他聲音不穩,如果風承遠是他第一次在樹林見到暴戾女人,那他撿回來的重傷女人也該是她,還有那日在皇宮救他離開的女人,那張聖旨猛然間閃現在眼前,現在他終于能夠明白,為何傳位給佑王的聖旨會在風承遠手裏,如果照這兩人的情況,那張聖旨,本該是眼前的女人用來奪位的籌碼才對,那麽寧熾口中的主子,也應該是…

“你曾經逼先皇傳位于你是不是?還有在淮南渡,也是你對不對?”

風承佑朝前走了幾步,視線一直在他身上沒有移開,雙眼其實很溫和,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一如既往的張揚邪肆,眉峰挑起,“是,你在賽馬會上遇到的也是我,還有,和你拜堂的也是我。”

沈默已經抱着腦袋蹲下了身,緊緊縮在門邊,他已經分不清了,什麽都分不清了。

他這樣子,和一夫侍二妻還有什麽區別?

他喜歡上的那個,到底是誰?

那個念頭,如雷擊一樣,打得他毫無招架之力,他竟然喜歡上了她?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竟然喜歡自己的仇人,腦海中亂糟糟地他什麽都理不清楚,疼痛在啃噬着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原來,那麽痛,不僅僅是因為恨,而是因為,他喜歡上了他本該全心去恨的女人。

更要命的,是他連自己喜歡的到底是誰都分不清楚。

“默兒。”她蹲下身,手輕輕搭上他的肩頭,他猛地朝後躲開,她放下了手,即使面上仍舊笑得輕松,卻也掩不去眼裏淡淡的受傷。

“你走,我不要看到你,或者該是你們。”

“我沒有殺你母親,你身邊的小侍确實是我們的人,我确實大逆不道,可你娘的死,不在我們的計劃之中。至于現在這個樣子,你以為我願意嗎?”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相信你,我誰都不要相信。”他捂着耳朵,眼眶通紅,“只要別讓我再見到你們。”

“你要知道。”風承佑伸出手想去擦他眼眶邊上打着轉卻又努力想擠回去的眼淚,“這不可能。”

他張嘴用力咬住了她的手,她沒有躲也沒有閃,只是看着他,口中的血腥味傳來,眼淚終于不可抑止地流下來。

“臨丘城不安全,跟我回樊城。”

“不。”他用力推開她,起身沖出了房門,風承佑眼神複雜地站在門內,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失控成這個樣子,她還以為,他該是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因為,那才是一個帝後該有的氣度。

手背上他的眼淚落在咬出血的傷口上,輕微的刺痛感就猶如她此時的心情,她從來不喜歡脆弱的男人,更不喜歡歇斯底裏發脾氣的男人,可那樣的他,只會讓她心痛如刀割。

54、真相

“墨兒,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師爹,師傅呢?”

“出門去了,大概很快就回來了。”端莊的年邁男子,何湛的結發正君,雖然白發滿頭,精神看上去倒是不錯,甚至,比沈默那氣恹恹的樣子還要好上些,“你這是怎麽了?”

沈默搖了搖頭,那男人也沒再問,“我去給你倒杯水。”

外頭的小院不大,幾顆光禿禿的樹在風中瑟瑟搖擺,那男人給他泡了壺熱茶,讓人送了些熱乎乎的糕團上來,做了沒多久,何湛果然帶着滿身的碎雪屑回來了。

“居然下雪了,咦,墨兒怎麽來了?”

“師傅。”

“你看那心事重重的樣子,你和他聊吧,我進裏屋去了。”

“怎麽了?”

“當年絮衣貴君一事,師傅你知道多少?”

“怎麽突然會問這事?”

“師傅可知道,當時,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死去?”

“當時見到絮衣貴君屍體的有幾個宮侍,又來據說也死得死失蹤的失蹤,總之,這件事是皇宮裏的禁忌,連先皇都沒有追究下去,所以沒人會提。”

“死的是先皇最愛的貴君,為何她會不追究?”

何湛搖頭不語,沈默傾了身子,“師傅,你告訴我好不好?”

“別說這事了,你還住在原來那地方,天越來越冷了,不暖和吧?”

“師傅,你要回避我的問題,這招用的也太差了。”

何湛摸了摸鼻子,沈默不依不饒,“師傅,你一定知道些什麽?”

“墨兒,都過去這麽久了,知道了又有什麽意思?我倒是寧可不知道,說實話,不然當初我也不至于會辭官離開。”

沈默擡頭盯着她,何湛沒注意,還在自顧自往下說,“不過話又說回來,真是做慣乞兒懶做官,消遣日子過多了,你現在就是十六擡大轎請我回去我也不高興,”她嘆着氣,“年紀大了,還是享享清福吧。”

“師傅,究竟是什麽事,會讓你要選擇辭官?”

“墨兒啊,以前也沒見你這麽喜歡刨根究底。”她搖着頭,站起了身,“罷了,告訴你便告訴你,說起來,我會知道這事還是因為你娘。”

“我娘。”

“是啊,你娘其實一直不想讓你進宮的,這你也知道,雖說這麽些年你一直被當成将來的帝後,可十多年來,她一直絞盡腦汁想讓先皇收回成命。當年絮衣貴君的死,一直像是警鐘一樣敲着她,她總擔心,有朝一日,在那勾心鬥角的地方,你也會步他後塵。”

“娘她…”沈默搖着頭,何湛嘆了口氣,“你也知道你娘固執起來沒人攔得住,我告訴她那件事查不得,先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已經太明擺着了,她倒好,鑽進了那牛角尖,非得去翻舊賬,還說到時候就可以以此上奏,說是你心性單純,不能統領後宮之地。你說說看,她怎麽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

“她查到了。”沈默低着頭,何湛點了下頭,“查到了,其實在她告訴我之前,我也猜到了八成。第二天,我就上奏辭官,我勸過她,和我一起離開,雖然我們都決定要讓那件事爛在肚子裏,可是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總會被人知道的。”

“師傅,我娘是被滅口的是不是?你那日不停對我重複不會是風承遠做的,不是因為你真的相信她,而是因為,你根本就知道,可你不願告訴我,你只肯不停暗示我,因為你在心裏還忠于她,還崇敬她,那個人,是先皇,是不是?”

“墨兒。”何湛嘆了口氣,終究,還是被他猜到了,她怎麽能忘了,這徒兒,有多敏感。“絮衣貴君是先皇最寵愛的貴君,十餘年來豔冠後宮,連帶着他生下的兩位小皇女也是先皇最疼愛的心頭肉。”

沈默發出一聲諷刺的冷哼,何湛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可是後宮這種地方,從來都是不幹淨的,先皇如此偏愛,自然讓其他人看不過去,十年前,現在的新帝正是成人之齡,年少輕狂血氣方剛,又尚未納君妃,因為是太女,所以成人後也沒有搬出後宮,再加上對兩位小皇女的嫉恨,于是她…”何湛搖了搖頭,“玷污了絮衣貴君。”

“若僅是如此,絮衣貴君也不一定會喪命,誰想偏偏那次,他竟然懷上了身孕,太女痛下殺手,先皇其實也痛苦萬分,對兩位小皇女,她其實一直懷着最深的愧疚。”

沈默終于冷哼出聲,“愧疚?她愧疚,那是她的事,就算她後來想要傳位給風承遠還是風承佑,要死在她手下,那都是她的事,為什麽要扯上我娘?為什麽?”

何湛伸手想要安撫他,沈默揮開了她,“我娘她,明明是無辜的,她為這個王朝做過多少事,她一輩子都在為那個人賣命。”

“墨兒。”何湛嘆了口氣,“先皇過世了。”

他像是孩子一樣哭得眼淚鼻涕全流了下來,“娘。”

何湛拍着他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哭吧,都哭出來。”

他不想再見任何一個姓風的人。

他只想找一個安穩的地方,安穩地過日子,再不去理世事紛擾。那份本就不該開始的感情,他會埋葬它,一段連對象都分不清楚的感情,他自己都無法接受。

沈默終于停了下來,微顫的聲音還沒能穩下來,“師傅,我該走了。”

“你要去哪裏?”

“不知道,走到哪裏算哪裏,也許看到山水風景好的地方,就住下來。”他慢悠悠地朝着門邊走去,一腳已經踏出了門檻,身後傳來何湛的聲音,“其實,她們本也是無辜的。”

他沒有停,也沒有回頭,慢慢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過道的門簾被掀開,卻是她那正君,“咦,墨兒走了?我還打算留他用晚飯。”。

“我一直都覺得,這天下若能在他手裏,必能打造出一片盛世繁華,可惜…”

她本該回樊城的,十三說的沒錯,現在這個時候,她本不該離開。。

風承志會做什麽動作還沒有征兆,但有一點很明顯,她必須等風承志先動手,然後依靠那份聖旨,她就可以師出有名。可說到底,這還是一步險棋,火淵冒認新羅少族長的消息被漏,新羅在西部邊境動作頻頻,她很有可能腹背受敵。。

可她該死的為什麽還呆在臨丘城。。

這兩條腿像是着了魔一樣不肯離開,因為那個男人,不肯和她走。。

她本不想用強的,風承佑重重出了口氣,之前沒追上去是想讓他自己靜一靜,畢竟這種事換了誰都沒法一下子解手,可眼下看來,她真的不能再由着他下去了。。

她踢開他那破舊小院的院門,裏面安安靜靜的沒有人,飛霞骠發出一聲低鳴,風承佑接着踢開了房門,還是沒有人,只在桌上,留着一張紙。

“風承佑,或許還有風承遠,不管看到這封信的是哪一個。

我只想說,你為我做過的事,我記着,曾經的一切,就算我想忘大概也忘不了,我不恨你了,沒有愛,沒有恨,從此各走天涯,兩不相幹。

小心護城湖的水。”

紙的一角被緊緊握住,她的身子晃了一晃,緊閉的雙眼,顫動的睫毛洩露出一絲和她很不相符的慌張,沒過多久,雙眼猛然睜開,視線又落在那張紙上。

她的手撐在桌上,兩列掃完,轉身而去,身後的桌椅,在瞬間向四面裂成了木屑。

55、年關

白雪飄飄,又近年關,清韻閣仍舊被人包着全場,銀子進得那爹爹樂得合不攏嘴。

北疆有半路多是茫茫草原,西荒以臨丘關為界,越近腹地,便越是黃沙滿目,城池都建在綠洲地帶,不同于東南北三路,年味很淡,不見桃符。臨丘城正在交界地段,小年夜的夜半,倒是爆竹聲聲不歇,響了大半夜。

城牆邊的角樓內不斷升起白煙,大年初一的清晨,一個挎着籃子的年邁男子來到左邊的角樓前,兩個執長槍的士兵把人攔了下來,“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那老人笑得一臉慈祥,指了指城內不遠處,“我就住在那裏,整日看你們這些孩子忙進忙出,連年三十都沒得歇,老人家看着心疼,知道你們回不了家,特地帶了些糖水糕八寶飯過來,就當老人家一點心意。”

那兩個士兵點了下頭,“老人家的好意謝過了,不過軍有軍規,我們不得收受,還是請回吧。”

那老人好說歹說,也未曾說動,慢慢走了回去,轉進了一個胡同,把籃子遞到等在那裏的一個女人手裏,“宋小姐,我沒辦法了,那些士兵怎麽都不肯松口放我進去。”

宋子玉提着籃子,板着臉,那老人看了她一眼,“宋小姐,其實你要這護城湖結冰,并不是非得放倒角樓的士兵。而且你放倒了士兵,很快便會被人發現,不用多久就會有別的士兵來接替,湖水凍不得牢固,若要凍得紮紮實實,那非得過上一天一夜,到時候連湖底都凍起來,天又這麽冷,就是想化凍,只怕也得費上幾天的功夫不可。”

宋子玉面上一喜,“你有辦法?”

“不敢說一定成,但可以試一試。”

“你說。”

“宋小姐…”

宋子玉伸出三根手指,“三位數。”

“宋小姐果然爽快。這角樓下面的管道一直通到護城湖下面,左右各六個管道,一共十二道,只要把這十二條管道堵上,那這冰可是想化都化不開,非得等到開春天回暖不可。”

宋子玉一拍腦袋,“果然有你的。不過天寒地凍,一般人下水就凍得無法動彈了,怎麽還能堵住管道?”

“這就是宋小姐需要操心的事了,老人家可不管這些。”

白煙從屋頂的煙囪袅袅升起,午時剛過,年初上迎過財神,家家酒樓都開始開門做生意,大寒才過沒多久,正是三九天裏最冷的時候,一張張桌上都是沸騰着暖鍋,燙熱的花雕。

近城門的一家酒樓來客熙攘,甚是熱鬧,樓梯口背面靠着窗的桌上也是如此,桌上碗碟裏生食菜色不多,那男子一點點燙熟了往嘴裏送,吃得很慢,邊上一小壺花雕酒也在沸水裏燙着,梅花碟內各色醬料他都沾了些,唯一一味漂着辣油的沒有碰過。

“公子,添點水?”

“好。”

熱氣騰起,慢慢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白色的霧障,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夾着燙熟的肉片,朝醬料內一沾就往嘴裏塞。

才入口嚼了兩下就發現不正常,他居然去沾了辣醬。

他張着嘴,端起酒杯就朝嘴裏倒,可是熱酒一下去,一點沒好,反而辣得他眼淚都下來了。

鼻尖酸澀,他已經分不清這些淚是不是因為那些辣醬,或許,辣醬只是給了他一個哭的理由。天下之大,他卻不知道何處可以容身,城門口徘徊了三次,卻終究還是沒有離開。

他依舊恨着風氏皇族,他可以自欺欺人地揮揮衣袖,說要離開,卻騙不過自己內心深處的不舍。

那個他第一次在栖鳳山樹林外見到的大開殺戒的女人,那個他撿回來的丢了半條命還要一個勁死撐的女人,那個陰沉着臉卻幼稚地要他吹鼓紙兔子的女人,那個在飒飒夜風中救他離開皇宮的女人,那個在淮南渡江雷震震中讓他滿心挂念的女人,那個在年關時陪他一起用這紅泥小火爐的女人,那個因為他在栖鳳山又差點沒命的女人,那個掀起紅巾輕喚他名字的女人,那個因為寧熾一句主子讓他身心欲裂的女人。

那個,他曾經決定要一起離開所有紛擾的女人。

最可笑的是他壓根分不清曾經種種,都是與誰一路走來,就好像他理不清自己的情意,到底是落在誰的身上?還是說…他的身子顫了顫,若他以前所遇的女人,一直是她二人不時交換,時而是一人,時而是另一人,只是他一直都當成了同一個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喜歡上的女人,壓根就不是一個人。

暖鍋裏的熱氣依舊在升起,熏得眼前霧蒙蒙一片,一道腳步聲又停在他身後,他以為還是那夥計,“不用再添了。”

身後的人沒有動,身邊的椅子卻被人拉開,他不想見到的女人的眉,眼,從上到下,驀然出現在面前,他偏過頭,果然最危險的地方永遠還是最危險的地方。

“為什麽?”

那張紙送到他面前,沈默一把抓過來,“那麽,現在問我話的人,是風承遠,還是風承佑?”

身邊的人安靜了許久,“你知道了。”

“我知道,可我分不清。”他擡起眼看着她,四目相對,心頭又是一陣絞痛。

“你會分清的。”

沈默搖着頭,嘴角勾起淡淡苦笑,他根本什麽都分不清,下巴被人扣住,“別搖頭,你是我娶進門的男人。”

他看向她的雙眸,沒有一絲笑意,連那些水色流光也全都消失了,和他之前遇上那個判若兩人,隐約間,他似乎抓住了一些什麽,“你們,變過了?”

“看到你那張紙的時候。”

“你,能不能笑一下?”

一雙眼橫過來,陰沉地怒視着他,沈默伸出兩手的食指,在她嘴角往上提,手腕被人重重扣住,低沉的嗓音怒意不淺,“幹什麽?你就這麽想見她。”

不會笑,還有這臭脾氣,果然是熟悉得很,“承遠?”

手腕松開,她偏過了臉,單手抓過他桌上那壺燙熱的花雕酒,留給他一個仰起的側臉,一口飲盡,“我不會以那場婚事逼你。”喉口微熱,話音是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地變調,“我會給你時間,在你自己分清楚之前,我不會…”

“不會什麽?”

風承遠偏臉看了他一眼,悶悶地不再說話,抓過他的筷子,還沒伸出去就被沈默擋了下來,“這是我的,自己要讓小二添去。”

飯點已經過了,客人漸漸都下了樓離開,暖鍋裏的水也快燒幹了,沈默已經停了筷,她還在吃,像是餓了很久。

“你怎麽找到我的?”

“是人總要吃飯,一家家找。”

“你剛剛說的,是不是真的?”

“什麽?”她剛剛話說得不多,可也不算少,一時哪裏知道他在指哪句。

“你說,給我時間。”

“我會等你,不過…”她放下了筷子,“別扭頭,我在跟你說話。”

“不是,你看那些人。”

風承遠順着他的視線轉過去,樓梯上走上了幾個女人,其中一個面色青紫,還在打着噴嚏,另一人拍着她的背,“你說說看,錢也不是這麽掙得,把命玩沒了值得嗎?來,吃個暖鍋給你熱熱身子。”

“我哪,哪裏知道那,那湖裏的水冷得,跟個冰,冰,阿嚏——窟窿一樣。”

沈默轉過了身,“你剛說什麽?”

“不許喜歡上她,你是我的男人。”

他又扭開了頭,這還叫給他時間分清楚?

自己的性子不讨男人喜歡,其實這點覺悟風承遠還是有的,莫林和她說過很多次,再這麽兇神惡煞地對他,小心他紅杏出牆不要她。

可她生來就是這副樣子,好聲好氣地說話,從來就不會。

但是他都見過風承佑了,剛才還拉着她的嘴角想讓她笑,風承佑那個家夥才會整天笑不離臉。她終究有些急了。

怎麽樣搶這個身子是其次的,若是丢了他,她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所以,她放低了聲音,“我們去樊城。”

沈默看了她一眼,她們兩個現在倒是同一陣線了,不過也難怪,臉皮都已經全撕破了,風承志容不得她兩人,開戰是早晚的事情。

“不,呆在臨丘城。”

他下了酒樓,風承遠跟了上去,倒是沒問他為什麽要留下來,“你之前住在哪裏?”

“原來那裏。”

她一怔,自己翻遍了臨丘城,卻不曾想他居然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你,賠我桌子。”

不管他是不是仍舊一團亂麻,至少有一件事,他現在可以很确定,眼前的女人,他不想她出事。

“這裏買得到石灰嗎?”

“窯場會有。”

“我前面就到了,你住客棧去。”

“我打地鋪。”

“沒鋪蓋。”

“不用鋪蓋。”她捂住了他的嘴沒讓他再說下去,“你我都清楚這地方不安全。”她還在說着話,視線越過他看向了不遠處,眉頭擰了起來,沈默扭過了腦袋,“怎麽了?”

“我見過那個女人,風承志的人。”

“軒轅靳都在臨丘城,有她的人一點不奇怪。”

“不,是她的一路暗衛隊長,一向跟在她身邊。”

“看樣子近了,不過也是該差不多了,畢竟得趁着冰結牢的時候。”不過人馬應該不多,估計也就是個攻城的先行隊伍,不然不會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微微仰起頭看着她繼續道,“我之前出去打水的時候有看過城門士兵換崗的頻率,臨丘城兵不多,這座城本來确實難攻,若要攻城的士兵只能走長堤的話,她們在城牆頭集中殲滅倒是沒有問題,只不過…”

“風承佑太相信她那條護城湖了。”

沈默擡眼看了她一眼,她低下眉,“你寫的,小心護城湖的水。”

56、火硝石灰箭

年初六的黎明破曉,度過一個漫長的黑夜,守城的士兵清晨起來就發現大難臨頭了,臨丘城護城湖的水,結起了厚實的冰層,已經足以容人站立。

丈深的湖底不知道是不是完全凍住,但是放眼望這百丈寬的護城湖,在長堤上走一趟,就會發現整片湖面已經全都凍了起來。

護城湖結冰,角樓守軍按軍法處置,理當問斬。

臨丘城守軍将領姓南名域,又叫做南六域,除了之前帶着親兵上過一次南陵,處理渡口散軍,大多數的時候,她都守在臨丘城。

臨丘城是絕對的易守難攻,可她萬萬沒有想到護城湖竟會結冰。整晚通向湖底的管道都沒有間斷過,同進同出,冷水流入熱水流出,角樓內煤炭從不曾停過,到底這護城湖,怎麽就會結起冰來。

面前能嗅到的氣息,是屬于陰謀的味道。臨丘城是東西北三路交界之處,布在北疆的探子沒有任何消息過來,怕就怕,這個時候從東野殺出一路奇兵。

輕騎行軍速度極快,這滿眼看過去幾乎看不到頭的整片冰湖不知道何時才能化開。南六域憂心忡忡地站在長堤上吼人添柴,沿湖架起了無數火堆,可惜護城湖方圓實在太廣,除了邊緣有些許融化,收效甚微,随着嚴寒,湖心的冰反倒是越結越厚。

“哥哥。”衣角被人揪住,沈默轉回身,一個眨着沖天小辮的女孩,身後還有好幾個小孩,正指着他身邊的板車,“你放爆竹的時候我們可以去看嗎?”

滿車煙花爆竹,沈默微微彎了彎唇角,“哥哥的爆竹不放。”

幾個小孩一臉失望,沈默蹲下了身子,輕輕轉了轉那小女孩腦袋上的沖天辮,“不過你們可以跟我回去吃糖水白薯。”

“真的?”那小女孩有些戒備地看着他,沈默站起了身,“你們這麽多人,難道還怕我一個?”

“那倒也是,那我能不能再叫些人。”

“當然,随你叫多少,不過,我給你們煮糖水,你們也得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幾個小孩異口同聲,沈默指了指板車上的煙花爆竹,“拆爆竹。”

從來只玩爆竹,還從來沒有拆過爆竹,幾個孩子興奮異常,連連點頭。

風承遠回到沈默那小院的時候,院子正裏圍坐着一圈小鬼頭,叽叽喳喳甚是熱鬧,她愣是呆在門口,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可那些小鬼頭之間那個坐在小板凳上,渾身綿衫都沾着灰白污跡的男人是他沒錯。

她把背上的麻袋放下來,沈默聽到聲音擡起眼來,“你回來了。”

風承遠沒說話,只是視線掃過院子,原本的爆竹都被拆開,分成一個個小紙筒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他和那些小鬼一起,手腳麻利地拆開爆竹,分出紙筒內的木炭和硫磺,只将火硝倒回去,又壓進之前堆在院內的石灰填實壓緊,重新接好麻莖。

弄好的小紙筒堆在屋檐下,也有很高一堆,沈默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來,之前那小女孩正坐在他身邊,也仰起了腦袋看了風承遠一眼,“哥哥,這個是不是你妻主?”

沈默一時語滞,那女孩身邊一個小男孩攥着紙筒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沒聽見哥哥說,你回來了。既然是回來了,就肯定是住在一起,既然住在一起,那當然是妻主了,這你都不知道。”

“住在一起就是妻主了,那你不還和我住在一起,你怎麽不叫我妻主?”

“那是我們家和你們家住合院,才不是住在一起…”

沈默繞開那群小孩,走到她身邊沒去看她的臉,只是低頭打量那麻袋,“買回來了。”

風承遠又掃了那堆在屋檐下的紙筒一眼,“那些我可以理解你要做什麽,可是番薯,能有什麽用?”

“喂小鬼的。”

幾顆黯淡的星子挂在臨丘關的遠山頭,累了一整天,沈默在床頭翻身打了個哈欠,雖然困得很,但是因為手腳冰涼,一時也沒能睡着。

黑暗中的一切都是那麽敏銳,地上的人似乎也翻了個身,他心頭微微顫了顫,難以克制的淡淡心疼一點點泛起,在心湖劃開道道漣漪。

這麽冷的天,她就在地上打地鋪,那床褥和被子有多薄他之前也摸到了。

“承遠。”

她輕應了一聲,他一手捏着被角,“你冷嗎?”

“不。”

“醫書上說,睡在地上寒氣入體,很傷身子。”

“不會。”

床頭的人安靜了很久,風承遠一直聽着他的動靜,雖然沒有出聲,但那呼吸聲明顯還沒有睡着,半晌後他又開了口,“和我拜堂的人,是你嗎?”

屋裏安靜得有些駭人,他聽不出來什麽,也感覺得到地上那人周遭似乎有一股洶湧的氣息在翻騰,充斥在房內,他閉眼緊緊縮在被子裏,下巴緊貼着被角,挨住了自己的臉頰,“你不用回答我了。”

屋外寒風凜冽吹過,護城湖邊烈火熊熊不息,卻還是沒法燒化湖冰,快馬已經送信上樊城求援,就在距臨丘城幾十裏外,在那墨黑夜色下,銀甲無塵,眼見處,寒光點點,戰旗高舉,刀劍無聲,只有馬蹄聲有如皮鼓不息。

紫風三十年正月初七,志帝舉兵,欲伐西荒邊陲小族新羅,先鋒軍八千輕騎先行,取道西荒臨丘城。

臨丘城閉城不開,領軍主将老将軍司徒邢副将軒轅斯大怒,揮兵攻城,讨伐于西荒屬王風承佑。

“南将軍,怎麽辦?”

“放箭。”

臨丘城城門緊閉,八千輕騎腳下戰靴底部打毛,踩于冰上如履平地,射過去的羽箭都被銅盾擋住,所傷之人,屈指可數。

“這樣下去不行。”臨丘城的所有守城軍備都只針對于敵軍聚集于長堤上進攻,輕易便可以大片射殺,架雲梯攻城的可能性也極小,可如今,護城湖結冰,沒有了防禦的功能,對于來犯之人來說幾乎和平地無異。

“接着放箭,準備圓木,絕對不能讓雲梯架起來。”

“南将軍,城下有人求見。”

“不見。”南六域正是氣急敗壞的時候,大手一揮,那傳話的士兵支吾了一下,“可那人說你不見她,她就上來擰了你的腦袋當球踢。”

冰面和平地此時唯一的差別,大概就在于那八千輕騎行進速度偏慢,不過也已經行至一半,所有輕騎已經全都上了冰面。軒轅斯和司徒邢并肩而行,因為馬蹄打滑,所以馬匹都棄于湖邊,身邊的士兵高舉戰旗,雲梯在後。

“箭雨停了。”

“也許她們沒有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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