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故人西來

火淵吃完面餅,正在衣服上擦着手,此時天色已晚,她偏頭見沈默已有倦意,“你去睡吧,我在外頭守着。”

火頭軍兩人一小帳,夜涼天寒,雖有鋪蓋,睡在地上也是夠嗆,沈默搖了搖頭,“進去也睡不着,我坐這裏烤烤火好了。”

火淵撥了撥火堆,大嘆了口氣道,“真不知道殿下在哪裏。”

沈默沒接話,只是抱腿坐着,下巴擱在雙膝上,雙眼注視着火苗,好半晌才開口道,“你們殿下是個怎樣的人?”

火淵偏過臉來,“主君,你們妻夫本一體,你問我這話可就奇怪了。”

沈默伸指彈弄着火苗,手心灼熱,暖暖得倒也甚是舒服,唇角微彎起苦笑道,“算了。”

“別啊,主君。”她細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主君,你可是想問殿下和遠王那事?”

“你知道多少?”

“也就是殿下時而是殿下,時而又會變成遠王,說實話吧,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我着實被吓了一大跳,若不是親眼所見,你說誰能相信這等稀奇事。”她連連搖着頭,“後來也就習慣了,只要時不時提防着殿下突然間變成遠王,再提防着不被她突然間出手給砍了。”

沈默輕輕勾了勾唇角,所以說,那個脾氣暴戾的确實是風承遠,“那你們殿下呢?”

“殿下她啊,說實話,我從來不敢說我真的了解她。”

“怎麽說?”

“遠王我沒見過幾次,可卻可以很容易摸清楚她的脾氣,她的心情都寫在臉上,可殿下她,你永遠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她的笑,都是欺世瞞人的。我們十四人跟了殿下好些年了,不論軍職高低,按着年齡拜了異姓姐妹,平日裏插科打诨不分上下,但是一旦進了軍營,遇上正事,大家都清楚明白自己的本分,将軍便是将軍,副将便是副将,像是十三,她是西荒的大将軍,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平日裏和殿下處得最多,可你真要問她,也未必說得清楚殿下的脾性。”

火淵嘆了口氣,“說實話,這麽多年,我還是怕她。”

“風承佑?”

她點了下頭,“不是怕死,不是怕她會殺了我或是折磨我,而是,”她頓了頓,像是找不到字眼來形容,沈默接過了她的話,“我明白。”

“你明白?”

“精神上的壓力,你找不到那是從何而來,可就是存在,在她的一舉一動一語一眼中。其實,如果她只是她自己,也許,她真的适合做,這江山的主。”他輕勾了下唇,笑也不是,諷也不是,就那麽無甚表情地勾了一下,“可惜,她不是。”

“主君。”

“嗯?”沈默的視線還在火苗上,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你會助殿下嗎?”

“不然你覺得我們現在是在做什麽?”

“不,你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你根本不覺得殿下會贏。”

“火淵。”沈默嘆了口氣,丢了手裏的斷枝,火焰燒得很高,一簇簇火苗不斷跳躍在眼前,“誰都不知道結局會如何,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她們兩人如此下去,你真的覺得,到頭來,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嗎?”

火淵沒有說話,沈默慢慢站起了身,繞着火焰走了幾步,腳下有些冷,才走了沒幾步,邊上暗沉的漆黑出突然傳來一道突兀的聲音,吓得他差點沒打跌在地,“幸好,還有人在守夜。”

火淵起身擋在沈默身前,行了一個标準的軍禮,那女人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快點,地竈還沒拆的話快點生火,大半夜的居然還要吃熱食,幹糧袋裏的東西還說什麽咯牙,你爺爺的,要不是上頭交代好生看着,老娘才懶得管這閑事。”

火淵搓了搓手,“這倒是麻煩了,早晚行軍,入夜前就都拆竈了,這時辰…大人,是什麽人吶,還得這麽伺候着?”

“你少管閑事,拆了就再搭,半個時辰後送過來,大帳左邊,我在那等着。”

***

“你會搭嗎?”

“不會。”

“你不是在軍營裏待了很多年嗎?我也不會,拆都拆了好久。”

“我都在呆大帳的,又不用幹這種事。”

兩人對視一眼,沈默搖了搖頭,“我去看看還有沒有面餅,用火烤一下,至少也是熱食了。”

火淵跟在他身後,“主君,你說會是什麽人?”

“看那女人的衣服,軍職不高,但也不低,她不敢得罪,卻又毫無敬意,所以不會是軍中的人,這些日子一路行軍沒有任何交戰,也不會是戰俘,我想,是來使吧。”

“哪裏的來使?”

“你說呢?”

“風承志。”火淵脫口而出,“老天,這下我們一定要快點下手了。”

“也說不好,我只是猜測。”沈默轉身一步步走開,口中低喃,“可若真是她的人,她又會派什麽人來了?”

***

“怎麽這麽慢,快點拿來。你可以走了。”

沈默看着那女人的背影進了營帳,卻沒有離開,只是站在營帳邊上,那女人走了進去,說了幾句話,沈默抿着唇,那營帳裏卻傳出來了男人的聲音,“只有這個?”

“我說你就湊合着點吧,還真當在自己家了。”

那男人似乎有些氣結卻沒再說什麽,沈默心頭跳了一跳,反身就走,回到之前的營地,火淵正站在火堆邊,“怎麽了?”

“沒什麽,送完了,你在這裏守着,我去睡了。”

火淵看着簾帳晃了幾晃垂落下來,有些奇怪地搖了搖頭,這是怎麽了?

***

“真的假的,你親眼看到的?”

“不是,是之前夜裏的巡邏兵和我說的,可是千真萬确。”

“你們說什麽呢?”火淵一夜沒睡,有些昏沉沉地眼皮晃晃欲墜,随口接了一句,其實是希望那兩人能走遠點過去講,可那女人被她這麽一問,立馬眉飛色舞地舉起雙手,“我和你說…”

沈默一出帳,就見到幾人圍在熄滅的火堆前,一個女人正在興致高昂地大談特談,“她那麽一眼看過去,一開始還以為是只狼,那樹林子裏黑咕隆咚的什麽都看不清,可再細聽吧,又不像,有點像是個人在發出那種很嘶啞的聲音。”

“那到底是不是人?”

“你聽我說下去,她不敢走近又好奇,于是就躲在樹後面細聽,那個影子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一直在原地打滾,她站了好一會,那影子居然開始說話,雖然不太清楚,可确實是人的聲音,為了聽得仔細些,她就往前走了點,結果,你們知道最奇怪的是什麽?”

“是什麽?”

“明明是一個影子,可她卻說分明聽到兩個人在說話,而且還像是在吵架。”

沈默擡起了眼,和火淵對視了一眼,走得近了,也站在人群裏細聽,那女人講得興致正好,手腳并用,“其中一個聲音吧,一聽就像是索命閻羅,惡狠狠地不得了,另一個就正常點,不過口氣也好不到哪裏去,那個影子一直很痛苦的樣子,那兩個聲音也好像都很沙啞,上氣不接下氣,你一句我一句。”

“講的什麽?”

“這哪能記得清楚,不過她跟我說,那兩個聲音好像都說什麽‘你才是該滾開的那個’。你們說,會不會是鬼上身?”

火淵從那幾人當中走了出來,走到沈默身邊壓低了聲音,“怎麽會這樣子,現在怎麽辦?”

“那件事我們都插不了手,你現在該考慮的,是大軍離雁門關已經不足兩日行程了。”

火淵咬了咬牙,“我今晚就動手。”

“我想,其實沒必要這麽麻煩。”

“什麽?”

沈默勾了勾唇,火淵看着他,只覺得那笑容諷刺得有些刺眼,“你們殿下真的是料事如神,難怪只帶了你我二人,我都忘了,她還有那麽一個賢內助呢。”

“你到底是在說…”火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間睜圓了眼,“你是說他,你知道了,我還以為…”

沈默冷笑了一聲,風承志吶風承志,雖然不知道她會讓寧熾前來是他自願要求,還是她覺得以帝君為質更能取信于人,可這一步,你實在是大錯特錯。

***

火淵抱着腦袋,覺得她現在就屬于裏外不是人的那種,本來呢,一個是主君,一個是影奴,沒什麽可為難的,可問題是,這個影奴剛巧是最最重要的那一個。

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

所以,她站在兩人當中眼觀鼻,鼻觀心,就當自己不存在。

遠遠的,那個衣擺搖曳的身影,眉眼間初見他時的訝異已被很好地掩去,唇角彎起,“沒想到,在這裏我們都能遇上。”

沈默沒有作聲,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火淵伸臂擋了一擋,寧熾笑彎了眉,一臉無辜無奈,“淵将軍,我們只是想要敘敘舊,我怎麽會傷害公子呢?”

火淵松了手,四下确定沒有旁的人,“你在這裏是因為…”

“我想,我的妻主陛下帶我随軍是希冀我能夠助她一臂之力,可惜,她大概發現了,我和傳言中的墨公子,還是差了一大截。”他的視線掃過來,沈默明顯感到其中敵視的殺機,一瞬而過,“所以,我主動向她提出,和她派往新羅的來使同行的時候,她一口應允。她大概猜到我會被扣下來,有個這麽好的人質在,新羅肯定是放了一萬個心。”

寧熾的視線一直在沈默身上沒有移開,“可惜,她卻不會知道,我的心裏,究竟是向着誰。你說是不是,公子?”

“什麽時候動手?”火淵被他兩人對視的視線弄得有些頭皮發麻,不過還是站在兩人當中,轉頭問向寧熾。

“我需要公子助我。”

“我來幫你。”

“不,你不行。”

火淵微微皺了眉頭,“為什麽?”

“因為你不是男人。”寧熾搖着頭,“只有今夜,你的大姐二姐都是什麽樣的人物,淵将軍應該比我更清楚。”他看向沈默,“公子,既然你已經到了這裏,想必應該是不介意與我共進退的,畢竟,大家都是為了主子。”

***

“你要怎麽做?”

“那位少族長倒是好解決,她為人豪爽,不拘小節,所以大帳前面的守衛一到晚上就會很松懈,我要去找她的話沒有人會攔。”寧熾揚了揚手,沈默這才看見他的指尖,夾着一個小紙包,“幾個時辰後才會發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離開這裏。反倒是那位火二小姐,難辦了點。”

“怎麽說?”

“在新羅嫡系血脈中,她的媚術修為是最高的,而且,她是大軍的軍師,論謀略修為,絕不會低,深淺暫時還不清楚,至少在食物裏下藥這一條路是行不通的,而且,她很難接近。”

沈默微微皺了皺眉,寧熾轉過頭看着他,“所以,交給你了,墨公子。雖然跟了你那麽多年,我還是真的很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竟能讓主子…”他動了動嘴角,沒說完那句話,沈默低眼看着他的手,“還想殺我嗎?”

“當然,不過,不是現在。”

“曾經,我視你為親弟,為至交。”

“公子,你不會明白的,你永遠都高高在上,而我,不過是日光下的一片陰影罷了,我不想做你的影子,你知道嗎?”

沈默迎向他的雙眼,寧熾伸出手,慢慢觸向他的頸項,“我要取代你,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取代你。”

冰涼的指尖碰到溫熱的頸項,寧熾終究還是松開了手,沈默沒有動,“你已經是帝君,你明知道,那個位置,我永遠不會去碰觸。”

“公子,你還是沒明白嗎?不是因為那個位置,甚至,不是因為主子,而是因為有你在,我就永遠都是一個冒牌貨。”

“你還可以是你自己。”

“我自己。”他扯出一個冷笑,“墨公子的侍子?你的影子?”

“不,你自己,寧熾。”沈默看了他最後一眼,轉過了身,“你想殺我,卻害死了玥兒,你不會放過我,我也未必,會放過你。”沈默慢慢朝着不遠處的兩匹馬走去,臨近雁門關,地勢崎岖,沒有懸崖峭壁卻滿是高坡,地上都是坑窪不平的嶙峋碎石,大軍前行速度放慢了許久,兩人脫離了大軍,正在隊伍最後,遠處還能看得見馬蹄揚起的塵煙。

寧熾有些呆愣,看着他的背影,天色尚未大晚,微黃的日光斜斜打在他的身後,他的聲音低低傳來,“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寧熾的身形晃了晃,塵沙飛揚,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率性閣前的垂柳湖畔,柳樹下石桌邊依舊對坐着那兩道手執黑白玉棋子的身影,他閉了閉眼,棋盤散去,那道淺衣身影撫響了七弦琴,舞袖翻飛間,他看見了自己的臉。

雙眼澀澀發疼,寧熾睜開眼,只看到沈默揮鞭策馬離去,他扯了扯唇角,比苦笑更苦,口中低喃,“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歌盡桃花,歌盡桃花,這,真的是我說過的話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