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雪載途
伴随着那一聲轟然的巨響,橫跨于兩側陡峭崖壁上的塔臺中央,像是落下幕布一樣垂下巨型鐵門,緊緊嵌入地下,攔得滴水不漏。
火浔大喝了一聲,卻已經來不及,所有的人馬都已經進了這麽一片狹窄的山道,遙遙能見到進來前那座好似荒廢的空曠塔臺上出現了些許人跡,又是一扇鐵門,将她們前後夾擊,徹底堵死在這一片峽谷中。
火沛緊緊擰着眉,對方好整以暇地放過了那五百先鋒軍,就是為了引大軍入局,想那五百先鋒軍,便是真的入了雁門關,又能成什麽大氣候,只怕,已經被人在半道伏擊全軍覆沒了。她竟會如此大意。
“這就是你不甚清楚的兩座塔臺?”她肅厲的眉眼掃過沈默,他避開了她的視線,微仰起的臉看向前方的塔臺,只留給她緊抿的唇和瘦削的下颌。
青磚牆上共有四個炮孔,他很清楚塔臺上并沒有火藥儲備,那些炮孔外強中幹根本沒有真正的用處。不過就算是沒有火藥也無妨,這裏缺水缺糧,那兩扇鐵門堅不可摧,僅憑這些士兵手中現有的冷兵器根本不可能破山門而出。
問題是,他自己該如何脫身?
塔臺上慢慢步出好幾個銀甲女子,為首那個年歲尚輕,想來該是十四将中排行最末的趙屏,“火大帥,怎麽樣?準備好歸降了嗎?”
火浔怒不可遏,“他爺爺的,敢給我玩陰招,有種下來真刀真槍地跟我打一場。”
趙屏嗤笑了一聲,“免了,我更喜歡在這裏等着。”
火沛一直沉着眉眼,這時終于慢慢擡起了眼,拉轉馬頭在原地轉了一圈,回身對着峽谷內依舊整齊的士兵,“棄馬,布陣。”
她一字一頓,聲聲高揚,在峽谷中傳來朗朗回聲,沈默催了催馬,朝後退了好幾步,離那塔臺鐵門靠得更近,就站在地勢稍高的一角,放眼就能夠看得清峽谷內的全局。
那些士兵的速度真的很快,整齊劃一,從鐵門落下至今都未曾有一人出現過驚惶無措的表現,難怪火淵會說新羅族的野戰以一敵五都沒有問題,他一手緊緊握着缰繩,就見第一排士兵單膝跪在地上,後背彎曲,第二排緊跟着踏上,疊羅漢一般,堆起了三人高的人屏。
火浔一聲喝下,沈默心頭一跳,就見到箭如飛雨,密密射向塔臺。
趙屏身後沖出來十餘名銀甲女子,面上都罩着銀甲,以人肉障圍擋在塔臺前方,可奇怪的是,她們只守不攻,仿佛投鼠忌器,一直都沒有回箭,更沒有下砸巨石讓底下人煙俱焚。
如此不合常理,如果還猜不透其中緣故,火沛這個軍師就真的不用當了,不等箭雨停下,她唇角翻起一個厲色笑容,身子從馬背上飛起,右手成爪伸出,直攻向沈默。
塔臺上傳來趙屏一聲驚呼,她未曾見過沈默,卻被火淵千叮咛萬囑咐,卻不能讓主君傷到一絲一毫,情急之下,竟然脫口而出,“主君。”
沈默暗自嘆氣,果然是年紀尚輕,竟然這麽沉不住氣,火沛的手臨到他頸項間,突然轉而向下,将他從馬背上提了起來,甩手一揮,沈默重重摔在地上,那箭雨,也停了下來。
“主君?”火沛冷笑了一聲,“真是沒想到,堂堂佑王君竟然深入虎穴來誘敵,”她搖着頭,面上一層擰色,“你還真是騙得我夠慘。”
“兵不厭詐,不是嗎?”他一手撐着地慢慢擡了擡右手,手肘一陣劇痛傳來,幾乎讓他淚意湧出,卻發現右手竟然一點都使不得力,剛剛那麽落地一砸,他的右手手骨,似乎是傷了,也不知道是錯了位還是斷了骨。
“好一個兵不厭詐。”她突然笑出聲來,笑聲在峽谷中回聲不絕,她笑了許久,直到火浔不耐出聲,“老二,別跟他廢話了,害的我們如此境地,一刀結果了。”
“大姐,只要有他在這裏,那上頭,就不敢放箭,如此好用的盾牌,你舍得廢了去?”她緩緩伸出手去,朝後落在後背上,晃眼間,那把瑤琴已經落在她手上,她看了火浔一眼,後者了然地帶着已經撤了陣的士兵齊齊後退,全都退到她身後三丈開外
她的右手已經按上了琴弦,低眉看向沈默,“既然佑王君這麽看得起在下,竟然親自前來,我也不能怠慢了你,這一曲,就當是禮尚往來。”
沈默痛苦地閉上了眼,手肘的疼痛刺骨地陣陣傳來,他的額上已經布滿了汗滴,只聽得一串悠揚深遠的樂音傳入耳中,他心神恍惚,那樂音仿佛遠在天邊飄飄忽忽,綿綿如在雲端。
他似乎已經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腦海中僅剩下的所有意識,都随着那樂音忽高忽低,突然間,那樂音一轉,調子帶上了七分哀戚,嗚咽之聲隐隐傳來,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境也沉入了谷底。
仿佛塵世間的所有快樂都被抽離,只餘下讓人窒息的痛苦,侵襲過全身,手腳冰涼,四肢百骸都像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一絲絲紮進骨血的疼痛封住了肌膚的所有感官。
他究竟為什麽要活着,為什麽要這麽痛苦地活着?
不受控制的畫面在眼前一幕幕閃過,歷歷在目,清晰地仿佛就發生在眼前,娘親合上眼時的臉,硝水潑在臉上帶起的那一陣焦味白煙,安玥插着長劍滴着血的胸口,風承遠看得見白骨的身子伴随着那刺耳的刮骨聲,淮江上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一個個鮮活人影,司南死不瞑目倒下時眼中刻下的他的倒映,一張張臨死的,驚恐的,猙獰的面容侵占了他眼前所有的畫面。
不要看,不要再看,他不要再看了,就在他幾近崩潰時,一道悅耳的女聲突然悠悠傳來,“把門打開。”
他根本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不明白,他只知道這道聲音就像是九天甘霖,将他從那一片痛苦中帶了出來,所以,他願意無條件地照做。
無條件地照做。
樂音歇去,手肘上的疼痛又在慢慢回來,沈默恍恍惚惚依舊如在雲端,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道像是鐵器撞擊的聲音。
轟然作響。
這是什麽聲音?
他閉上的眼睜了幾睜終于張了開來,突然間如雷擊般清醒過來,鐵門,她用媚曲迷惑了塔臺上的人,讓她們打開了鐵門。
不,不行,可是他之前因為有火淵細細解說過幾首媚曲的曲理,今日遇上這一首新曲他也還能這麽快醒過來,塔臺上的人就沒這麽容易了,鐵門已經打開了一半,幾乎已經能夠容人進出了。
不,他不要功虧一篑,沈默起不了身,完好的那只手緊緊握在身側,心如亂麻,卻無計可施。
火沛勾起了唇,她身後的人馬仍舊尚在三丈開外,她伸手将沈默撈上了馬背,率先催馬動身,眼見着已經到了鐵門前不足十步之遙。
咔,似是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響,從頭頂上來傳來,沈默訝然擡眼,那開到一半的鐵門突然又轟然下落,依舊是那速度,火沛面色大變,飛身下馬,一個旋身落地,帶着沈默一起緊貼着地面在那鐵門落地前滾出了峽谷。
身後傳來火浔不甘的怒吼聲,沈默卻安心地閉上了眼,因為就在他在地上翻滾而出的那一瞬間,驚鴻一瞥,峭壁上那道長衫飛舞的身影,太過熟悉。
可惜,短短一眼,他沒看見她氣息不穩的胸口上下起伏,可見她趕得有多急,也看不見她眉間時而收起時而散開,神情倏忽即變,卻只有一種不曾變化,那是強忍着頭痛欲裂的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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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大軍都被困在峽谷內,有她在,不管是哪一個,他都一點不再擔心新羅族之患。
只是右手的疼痛越發難捱,火沛奪了綁在塔臺下的馬,将他甩上馬背一路向北狂奔,山間小道錯綜複雜,別說是後面有人想追趕,便是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麽路。
火沛像是不要命一樣騎着馬,沈默只覺得雙耳畔刮過的風越來越冷,終于,那馬不支地朝前翻倒,口吐白沫,将兩人全都從馬背上抛了出去。
火沛堪堪站直了身,過來提着他的手想将人拉起來,卻正好拉在他受傷的那只手,紮心的疼痛。
“你既然逃了出來,就走吧。”他喘着氣,好不容易說完了一句話,她卻笑出聲來,“哈哈,你害我全軍覆沒,現在還敢用這種恩賜的口氣對我說話?”她一把扯着沈默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我倒要看看,她會不會找到你,就算她沒有尋來,有佑王君陪葬,也總比我自己一個人死來得好,你說是不是?”
“你想做什麽?”她一路朝着崎岖偏僻的山道走去,漸漸入了陰山境內,冷風陣陣刺骨刮來,天色越來越暗,沈默無力地被她扯着,“你別上陰山,山上這時節都是積雪,你這是在自找死路。”
“全軍覆沒,你以為,我現在還有臉回去嗎?”她突然回過頭來,“倒不如賭一把,若是她真的能尋來…”
沈默心裏一涼,她面上的神情,分明就是抱着同歸于盡的念頭。
腳下由黑變白,擡眼已經能看得到綿延山巅蓋滿了皎皎白茫茫一片,在漸暗的夜幕下如同籠罩在蒙蒙沙塵中,寒風已經麻木了他右手的疼痛,他現在真的希望自己只是骨節錯位,否則的話,這只手只怕就要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