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陰山巅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被積雪麻木的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樣重,右手軟綿綿地垂在身側,無力地像是成了一件多餘的擺設。他彎着身,另一只手搭在沿途的山岩上,張嘴,字字沙啞,“我走不動了。”火沛退了回來,同樣冰冷的手扣在他頸間,帶起他身子一陣戰栗。“起來。”
“就算你殺了我,咳咳,我也走不動了。”她被凍得發青的臉顯得越發陰沉起來,眼神在周圍掃過,夜幕已經降臨,月色被雲遮得忽明忽暗,打在積雪上反射出的亮光還能夠看得清四周的環境。她們已經接近陰山其中一座峰的峰頂,崎岖的山道被積雪蓋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只是前面不遠處有一塊峭壁前有不少還算平整的大石。“去那裏坐着。”她偏了偏頭,随手扯着沈默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也不顧他腳下踉跄,拖到那峭壁下。沈默用那只完好的手掃開了一塊大石上的積雪,小心翼翼地慢慢坐下,火沛看了他一眼,也在旁邊坐下。“我們會死在這裏的。”沒有食物沒有禦寒的衣物,他的唇齒已經開始打哆嗦,火沛皺着眉,“你閉嘴。”“這是事實。”“我叫你閉嘴。”她一拳砸上身後的峭壁,用了全力,卻不曾想,一打打了個空,積雪撲朔朔地落下,堆了她滿身,沈默驚訝地站起了身,掉光了積雪的地方,長滿了已經枯萎的藤蔓,他用一只手撥開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裏面竟是一個山洞。沈默蜷縮在角落裏,火沛蹲在一邊,她似乎在努力想生出火來,沒有了刮在身上刺骨的寒風,他超出負荷的身體終于開始支撐不住,昏昏欲睡。“不想死就最好別睡過去。”他被一個激靈吓醒了過來,縮了縮雙腿将自己盤得很緊,“你不是想要我陪葬嗎?”
“我更希望風承佑一起來陪葬。”沈默沒再說話,只是閉着眼養神,她丢了那些藤蔓站起了身,也找了個地方坐下,“害死我那麽多新羅族人,你心裏真的好受嗎?”一個男人,居然這麽心狠手辣。她真的是從來沒見過。沈默慢慢睜開了閉着的眼,嘴角扯了一扯,“如果你想讓我內疚,那就算了,我手上沾的血腥,已經足夠讓自己麻木了。一個會對敵人心軟的人,就沒有資格上戰場。”他輕輕将自己的身子靠在岩洞壁上,後腰脊梁已經越來越酸疼,他自己都不知道還能撐得住多久,只是在火沛面前,他不能示弱,“幾個人的欲望,賠上萬具白骨,你為什麽不說,害死她們的,是你和你姐姐的野心。”
她半哼半笑,“野心?我有野心,她風承佑就沒有嗎?”“是,她有,她的野心比誰都要大。”他的眼皮逐漸在無力地耷拉下來,聲音也越來越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喂,你最好別睡過去,你聽到沒有?”有人在晃他的肩膀,沈默難受得想吐,隐約間,岩洞外突然傳來腳步踩在冰雪地上發出的吱嘎聲,火沛猛地回過頭去,岩洞外的光線比洞內要亮,站在洞口的人,身上落滿了雪花,沈默半張着眼,“你來了,承…”話到嘴邊,他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的人。風承佑也會冷眼沉面,風承遠也可以溫眉安然,有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分辨她們兩人。
雪已經蓋住了她們兩人上山的腳印,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這裏的,緊繃的心弦一放下,他迷迷糊糊終于昏睡過去。“默兒,醒醒。”沈默睜開眼,眼前的女人眉目平和,他有些不确定地張開幹涸的唇瓣,“你是,承佑?”
她點了點頭,将手裏的水囊遞到他嘴邊,又用一件厚重的披風把他包裹起來,“我本來想等到白天再下山,可是你手上的傷,還有腳上的凍傷,再不下去我怕你的手腳會廢掉。”
沈默這才發現他不過睡過去這麽一會,剛剛還能勉強支撐的四肢已經完全麻木了。
他喝完水頭一偏,就看到倒在地上的火沛,“她,死了?”“沒有,只是暈了。”“你不殺她?”“她的媚術确實登峰造極,殺了太可惜。”她轉過身将沈默背了起來,“十四帶人跟在我後面,到了會把她一起帶下山去。”“塔臺那裏怎麽樣了?”“九淵會解決的。”她站起身出了那岩洞,風雪又撲面而來,沈默的身子縮了一縮,這裏的山路馬匹都上不來,只能用走的,風承佑走得很快,她怕沈默又睡着,一直和他說着話。
沈默也知道,何況他也确實有問題想問她,“聽到媚曲那晚上,你究竟怎麽了?”
“頭痛欲裂。”“然後呢?我在新羅大軍的時候聽到人說夜裏看到了你,和承遠,你們,好像同時都在。”
她似乎頓了好一會,“是。”又隔了半晌,“一直到上陰山前,我們兩的意識,都同時在。”
“那為什麽現在…”“她和我一樣清楚,我閉着眼睛都能爬上陰山,而她根本不了解陰山的地形。”
“所以,她自己消失了嗎?”沈默低聲輕喃,不知道為什麽,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酸楚,為着風承遠自己心甘情願的離開。兩人都安靜了好一會,沈默這時才反應過來,雖然他清楚她們兩人的身份後和風承遠風承佑分別相處的日子并不多,可也夠他感覺到,她現在似乎有些反常。“你怎麽了?”“沒什麽。”她停了好一會,才慢慢又開了口,“只是這麽多天,她知道了我的一切,我也看到了她的所有記憶。”每一點每一滴,都清清楚楚,也包括莫林遞給風承遠的那紙卷宗,白紙黑字,字字紮心。
紫風七年九月初七亥時,絮衣貴君誕雙生女一對,排行六、七,賜名承遠、承佑。六皇女身有異象,內髒反于常人,心房位右…這個身體的心,長在右側,原來,那晚,随着父君一起走的人,該是她。
風承遠吶風承遠,你明明知道你才是這個身體的本尊,你卻寧可把選擇權交給他,我究竟該說你蠢,還是說你癡?其實,她們本該是最親密的雙生姐妹,她們明明有着一樣的恨一樣的愛,都會被這個男人無可救藥地吸引,可到頭來,卻成了世間最反目的敵人,有你,便無我。沈默趴在她肩頭,總覺得她話中有話,“看到了什麽?”風承佑沒有回答他,“如果有一天我會永遠離開,你會傷心嗎?”“為什麽這麽問?”“沒什麽。”她總說他是最适合做帝君的人,如果,如果從一開始,她就只把當做最合适的帝君,而不曾愛上的話,也許,一切都會簡單很多。她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為他抛下大局,不會在樊城需要兵力部署的當口上臨丘關找他,不會将俘虜新羅大軍攻打季火宮的事交給火淵而上山來追趕他。她感覺得到風承遠的狂炙,她從來沒有同意過風承遠,這次,大概會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資格決定她們兩個去留的人,只有他。沈默的手臂原本不曾傷及骨頭,沒什麽大礙,可是長時間的寒凍傷透了他的四肢,尤其是一直踩在雪地上的雙腳,從雁門關回到樊城,幾天後,依舊毫無起色的雙腿自膝蓋往下,完全沒有了知覺。
火沛被軟禁在佑王府的一個偏僻小院內,有着重兵,因為她的媚術,柳溪派來的士兵全都是聾子,看得懂唇語,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風承志的大軍已經到了臨丘城外,和先鋒軍會合了,不過暫時沒有動靜。”
“火淵已經拿下了季火宮,少了新羅的助力,她不敢輕舉妄動,我們應該有一陣子休整的時間。”柳溪和風承佑正站在咫尺閣外,沈默坐在松樹下的軟榻上聽着她們說話的聲音,太陽一照,他便昏昏欲睡。他的膝蓋上蓋着一條毛毯,不知道過了多久,風承佑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了過來,“想出去轉轉嗎?”他的雙手緊緊揪住了膝蓋上的毛毯,苦笑道,“我還能轉嗎?”“看那邊。”柳溪已經走了,咫尺閣正堂的門外,正放着一張楠木制的輪椅,風承佑抱着他過去安頓好,“難得有清靜日子,我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