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2)
手機。
“她的手機之前留在家裏沒帶,我也才聯系到洱洱爸爸……”
又說:“洱洱不小心打碎了開水瓶,現在在醫院裏。”
市人民醫院院區內有一條人工河,河邊植柳樹,光禿禿的紙條在獵獵寒風中顫栗。
醫院裏看不出聖誕節到來的半點光影。
色調單一,蕭索冷寂。門窗緊閉,每一處都泛着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
束縛而禁欲。
肖長業在下午兩點,以“我回家一趟,洗個澡收拾收拾東西,給你買點晚飯帶過來。”為由,離開了醫院。
肖洱在三點鐘,用醫院的公用電話給家裏的座機打了一通電話。
沒有人接。
她惶惶然站在醫院走廊裏,腳下生疼。比開水剛剛潑在腳上的時候,痛感還要強烈萬分。她為了阻止肖長業和白雅潔見面,做出的這一切,看起來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以她對父親的了解,這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
或許,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奢望肖長業能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會毀掉這個家。
就像解一道數學題,切入點找錯了,難免會做很多無用功。
這個時候,要回到原點,重新找尋其他切入點,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聶铠跑上住院部三樓,一眼就看見肖洱站在走廊中部的電話機邊發呆。她沒穿醫院的病服,套着一件寬松的珊瑚絨睡衣,頭發蓬松,像剛睡醒的某種小動物。
聶铠上下打量她,很快看見肖洱被紗布包裹的兩只腳。
與此同時,肖洱也看見聶铠,可又像是沒有,她的目光筆直地釘過去,幾乎能穿透他。
他還喘着粗氣,大步朝她走過去,高大的身影很快将她整個人都籠罩。
下了計程車後,一路跑來,他身上的汗水被寒風吹得冰冷,濕潤的頭發凍住,刺拉拉的,像個刺猬。
肖洱仰頭看他。
她真小,皮膚雪白,瞳仁漆黑,像精致的瓷娃娃。
聶铠不由分說,一彎腰将她抱起來,眉峰皺起,聲音低沉壓抑:“就你一個人?”
肖洱沒躲沒掙:“嗯。”
“哪間病房?”
“327。”
他抱她進房間。
肖洱擡眼看去,視線裏是他的下颌。棱角分明線條利落,繃得極緊,看得出來,他心情不太好。
“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沒有去看你們比賽。”她淡淡地解釋,“阮唐打電話過來,說你們贏了。恭喜。”
他沒顧得上接她的話,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慢慢脫去她的拖鞋,看見左腳紗布上沁出殷紅的鮮血。醒目而刺眼。
“你這個樣子還自己跑出去?”
他沒控制住自己的怒氣,手裏還捏着她的拖鞋,就氣勢洶洶地沖她吼。
“就沒人管管你?”
聲音真大,突如其來的暴躁讓肖洱也有一些怔愣。
相對無言,聶铠啪的一聲丢下拖鞋,摔門出去。
沒過一分鐘,聶铠帶着值班醫生進來。
傷口崩開了,揭開紗布,醫生重新給她擦藥消毒,語氣不悅:“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下地亂跑嗎。”
冰冷的酒精塗在創口上,她本能地一縮。
“不要躲。”女醫生口氣嚴厲,對站在一邊的聶铠說,“你按一下。”
聶铠坐過去,幫忙握住她的小腿。他的手掌寬厚溫熱,剛好能一把握過她的腳踝,膚質細軟,手間的觸感令他心頭一磕。
肖洱一張小臉疼得煞白,別過頭,手指攥着枕頭角,一聲不吭。
聶铠的目光落在她因為用力而青筋盡顯的手背上,只覺得像是握在自己心上。
自從與肖洱再次重逢,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纏繞。
而與她同處的時候,那情緒變得更加不可控,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他,一舉一動都沒了章法。
“別碰水,別亂動。”
處理完,醫生重新給裹上紗布,端着醫用盤子走了。
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怎麽會傷成這樣?”片刻後,聶铠皺着眉頭問她。
肖洱鑽進被窩裏,不想搭理他。
“肖洱!”
感覺自己的問題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頭,完全得不到回應,聶铠急了。
傷口還在疼,肖洱心裏頭一拱一拱地冒着火,悶聲說:“我故意的。”
……
“你說什麽?”
因為太過驚訝,他脫口的诘問都有些變調。
肖洱背對着他,語氣寡淡:“拿開水瓶倒水的時候,故意——松了手。”
“為什麽啊?為什麽要這麽糟踐自己!”
聶铠一頭霧水,單膝跪上病床,将她的身子強行扳過來對着自己。
意外的,看見她通紅的兩只眼睛,卻倔強的,睜得大大的。
“因為幼稚。”她平靜地對他說,“以為這樣做,能讓家人寸步不離地陪着我。”
她的聲音狠狠撞進他心裏。
聶铠終于在那一瞬間,觸摸到了連日來仿佛不可捉摸的情緒。
心疼。
這世上有很多姑娘,有一些像玫瑰那樣嬌豔,有一些像百合那樣純潔。也有一些,譬如他最早認識的肖洱,像向日葵,燦爛耀眼。
可眼前的姑娘,已經在他毫無所知的年歲裏,變成暗夜裏悄然綻放的蒼白薔薇。
帶着刺,寂寞冷淡。
她獨行于世,看起來高傲不可侵犯,可事實上,脆弱敏感得不堪一擊。
渴望陪伴,被關注,甚至用了這樣極端的法子。戰戰兢兢,謹小慎微,是長時間被忽視的孩子,不得不做出的改變。
這樣的肖洱,讓他格外心疼。
聶铠從她身上,隐隐綽綽地,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不也一直想要那個人,能夠多一點時間了解自己、正視自己嗎。
“我陪你。”
聶铠突然這麽說,鄭重其事的表情。
肖洱聽在耳中,卻突然笑起來。
一抹譏笑。
“你?”
她很明白聶铠聽了自己的話會産生什麽樣的誤解,可是她懶得解釋,也不能解釋。可這個家夥,卻不自量力至此。
這個世界上,他是最沒有資格說要陪伴她的人吧。
任誰都可以,只有你不行,聶铠。
這句話在她的舌尖轉了一圈,卻沒有說出口。
因為聶铠突然把她攬進了自己懷裏。
毫無預兆的擁抱。
他強有力的心跳聲,在肖洱在耳邊驟然響起。
他的姿勢笨拙,動作粗魯,甚至弄疼了她。
仿若從胸腔裏傳來的聲音,悶悶的。
“我會永遠陪着你,會保護你,以後你不用一個人擔驚受怕。”
真幼稚。
肖洱因他的話而蹙眉,忍不住反唇相譏:“永遠?永遠指哪一天?到這學期期末,到高中畢業,還是,到大學?”
許諾的時候,“一直”“永遠”,總是會有期限,不是嗎。
聶铠被她問得愣神,他沒有想過這麽多。
肖洱推開他去,說:“你快成年了,怎麽還像個小孩子。”
他忍不住辯駁:“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為什麽不相信?”
呵,承諾的時候,誰都會以為那是真的。
“可能你理解的陪伴,和我不同。”
“好!你說,你理解的是怎樣?”
他像被人冤枉的孩子,不服氣地反問她,并迫不及待地想要證明自己。
肖洱想說出叫他死心的話,可心念電轉,只沉默了片刻,就開口道。
“我想見你的時候,你都能出現嗎。”
“那是自然。”
“如果……不能呢。”
“不可能。”
“好啊,拭目以待。”
少年,總有飛揚跋扈的自信,和脫口而出的承諾,也都有一股子死磕到底的狠勁。
聶铠走了沒多久,阮唐匆匆趕來。
她坐公交車來的,所以慢了一拍,也沒有看見聶铠。一進門,緊張兮兮地問東問西,肖洱只告訴她是自己不小心,沒有多說一句其它。
“沒出大事就好,吓死我了。”阮唐拍拍心口,說,“不過我還以為會在這裏碰到聶铠呢,他沒來嗎?”
肖洱正在喝水,聞言,動作慢了一拍:“聶铠?”
“我告訴他你在醫院之後,他馬上就走了。市體校的籃球隊郭教練還想找他呢,結果比賽一結束,人跑得沒影,連個招呼都不打。郭教練可生氣了,說這樣的孩子,目中無人,資質再好他都不會考慮接洽的,氣呼呼地坐車走了。陳世骐急得要死,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
肖洱不語,沉默了一會兒,擡頭問她:“今晚你留在醫院嗎?”
阮唐的奶奶和肖洱在同一家醫院,她晚上會在這裏陪床。
阮唐坐在她床邊,随手揀了個蘋果對着垃圾筐削皮,聞言點頭。
“對啊,反正明天不上課,不用急着寫作業。”
肖洱想了想:“對了,拜托你一件事……”
阮唐不覺有異,把削好的蘋果分成兩半,大的遞給肖洱。
“可以啊。”
肖長業到五點多才來了醫院,給肖洱帶來了晚餐、幹淨的衣物和她的手機。
到了病房看見阮唐在裏面和肖洱說笑。
肖洱看了一眼肖長業,說:“爸,阮唐來看我了。”
“叔叔好!”
阮唐立刻乖巧地跟肖長業打招呼,轉頭就羨慕地對肖洱說:“小洱,你爸爸又變帥了!”
她嘴巴甜,很讨人喜歡。
肖長業見過阮唐,笑容滿面,說:“早說你也在這,我多買點吃的。這樣,你等會兒,叔叔下去再買些上來。想吃什麽?”
“我剛剛下去吃過了。”阮唐說,按照剛剛肖洱交代自己的話,“叔叔,晚上我能留在這裏陪小洱嗎?”
肖長業微愣:“這……”
“你明天不是還要一早去上班麽,在醫院不方便。”肖洱說,“我沒什麽事了,醫生說明天就能回去。”
“我剛好還有很多題目想請教小洱呢。”阮唐又幫襯道。
肖長業沒有多做堅持,留到六點多,又交代了幾句注意安全,有什麽事要記得打電話,就回家去了。
肖長業前腳一走,阮唐就笑得眯起眼睛:“小洱,看來咱們都一樣,不喜歡跟大人在一起。他們唠唠叨叨的,還管東管西,真讨厭。”
肖洱手裏握着手機,開機,有幾個聶铠的未接來電,時間是籃球賽之前。
除此之外,還有一條短信,時間是下午四點。
一串數字,是陌生的號碼。
“肖洱,他們來了茶室。”
肖洱的目光滞了片刻,把號碼保存,備注姓名:楊成恭。
“不過我真的好羨慕你啊,你爸爸好帥好帥!”
阮唐捧着臉趴在床邊,小鹿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肖洱放下手機,看着她說:“我也很羨慕你。”
“咦?”阮唐詫異地指着自己,“我有什麽好羨慕的?”
“你叫阮唐啊。”
肖洱沒頭沒腦聽起來毫無邏輯的話讓阮唐一愣,懵懵懂懂地問:“我叫阮唐怎麽了?”
肖洱不答。
她想起阮唐第一次自我介紹,她說,因為我爸爸姓阮,媽媽姓唐,所以我叫阮唐。
因為爸爸姓阮,媽媽姓唐啊。
好讓人妒忌的名字。
阮唐從來就不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孩子,何況她一直覺得肖洱整個人神秘莫測,她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也很正常。所以馬上放棄了追問這個問題,而是自動轉移了話題。
“今天是聖誕節哎,可是卻要待在醫院裏……不過小洱你更慘,連球賽也沒有看成。”
她自言自語的時候,能自動生成聯想功能,越說話題越多。
“說起球賽,二中那幫女生也太能咋呼啦。我坐在看臺這頭,都能聽到那一頭傳來的尖叫聲,不過會叫也沒有什麽用,他們還不是輸了……”
“你知道嗎,聶铠簡直是一戰成名!比賽結束他先走了沒看到,後面不知道多少人在問他,說是從前都不知道天寧高中有這號人物。二中一個小太妹都要瘋了,轉頭就在咱學校貼吧上發帖子,說是重金懸賞,要通緝聶铠。”
“通緝?”
肖洱終于有了一點反應。
“是啊,用這種獵奇的詞,還不是腦殘花癡呗。”
阮唐滿臉不屑。
“現在不是流行非主流嗎,她就是。還發自拍,就是那種頭發遮住大半張臉的,十個手指甲塗得漆黑。偏偏好多人就吃那一套,那帖子火得不得了,哎,禮拜一學校估計要出事。”
聶铠那樣的形象,看上去痞帥痞帥,确實……很招人。
晚上九點,阮唐要回去伺候奶奶洗漱睡覺,跟肖洱互道晚安後,給她帶上房門出去了。
夜深人靜。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遙遠的街道上有點點燈光,裝點着聖誕夜。
聶铠在家裏跟白雅潔一起看電視節目。
白雅潔愛看韓劇,常常跟着劇情又哭又笑,像個少不更事的小姑娘。
她很早就嫁給聶秋同,這麽多年,除了一直在家裏相夫教子,沒有工作過,也不曾接觸社會上的爾虞我詐,還保存着一顆天真的少女心。
聶铠心不在焉地抱着筆記本看體育新聞,時不時聽見白雅潔笑出聲,不由多看了幾眼電視。
明明不是喜劇片啊……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聶铠注意到,白雅潔脖子上多了一條精致的鉑金項鏈,随口問:“生日禮物?”
他默認是聶秋同送的,但因為不想提起那個男人,沒有多說什麽。
白雅潔心虛地啊了一聲,欲蓋彌彰地扯開話題,問他籃球比賽的事。
聶铠對于沒有見到郭教練這件事沒有半點遺憾,滿腦子都是其他事情,嗯嗯啊啊地配合白雅潔答了幾句,就繼續低頭看新聞去了。
白雅潔摸不清他的情緒,見他偶爾兀自出神,有些許後怕。
最近是不是跟肖長業聯系得太過頻繁?
萬一被兒子發現了什麽,一切都完了。
想來,她膽子實在是太大了。小馬市就這麽一點大,她還屢次跟他見面,萬一哪天被聶铠或是他的同學認出來……
越往下想,越覺得不妥。白雅潔後脊梁出了一層密密匝匝的冷汗。
這時,聶铠的手機一亮,進來一條短信。
幾乎在同時,聶铠立刻拿起來看。
手心滾燙,握着冰冷的手機,很快就将它捂熱。
“聶铠,現在你能來陪我嗎。”
我想見你的時候,你都能出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