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1)
晚些時候,下雪了。
雨夾雪。也是小馬市的初雪。
在2012年的聖誕夜。肖洱将永遠記得這一天。
她坐在病房的飄窗邊,看雪落人間。可惜小馬是氣候濕潤,雨比雪多。昏黃的街邊路燈光暈裏,密密匝匝的,都是雨絲兒和零星的雪花,落到地面上便消失無蹤。
注定是一場不留痕跡的降雪。
透過窗,能看見醫院外的馬路,來往車輛漸稀,行人也慢慢減少。
最後,隔很久才能看見活動的事物。
肖洱神色冷寂,冰冷的雨雪,像是落進了她的眼裏。
在做數學題的時候,肖洱從來不會古板行事——如果一種解法不妥,那麽她會立刻掉頭回到原點,換用其他方法。
做事也是如此。
她算是看透了肖長業的心思,是打算和白雅潔長期發展這段地下戀情了。
就連,她這出苦肉計,也不能阻止他給那個女人奉上生日禮物。
肖洱嗤笑一聲。
玻璃的倒影裏,她的笑容寡淡而苦澀。
不能用這個法子呢,得不償失。
肖洱微微凝眉,似乎想到什麽。
手指在滿是霧氣的玻璃表面輕輕劃動——聶,铠。
再畫一個圈。
女孩若有所思。
突然間,四周暗下去。
原來是到了醫院熄燈的時間。
黑暗的突然襲擊,令肖洱産生一種自己已堕入地獄的錯覺。
偏偏還凝望人間。
遙遠的地方,巨大的聖誕樹亮起彩燈,大概會有人聚集在那裏,慶祝這個近幾年突然在中國火爆起來的節日。
聖誕,基督彌撒,耶稣誕臨人間。
怎麽樣的出生,能讓世人為之慶賀百年。
飄窗上很涼,她光裸的腳一點一點失去知覺。微微動彈,又疼得鑽心。
很晚了,肖洱在心裏說。
她拿起放在身邊的手機,準備離去。餘光卻捕捉到一個動點——
有人正朝着醫院走來。
肖洱看過去。
少年的身子在視野中不過是一個黑影,站在馬路的那一頭。四下看了,沒有車輛,便罔顧紅燈,往對面走。
仗着腿長,不過是幾邁,便來到這一頭。
穿過風雨,遵循諾言,朝她走來。
一時間,仿佛只剩天與地,雨雪與燈。
還有他。
肖洱像是被這一幕魇住,久久不能移開目光。
她的心,突然變得安靜,落針可聞。
等他走近了,肖洱慢慢看清楚,發現他還穿着那件單薄的棒球衫。雙手攏在懷裏,護着什麽。
少年烏黑的腦袋上落了雨雪,在燈下亮晶晶的閃着光。
肖洱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仿佛看到了,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
不久前,他就是眨着那雙眼,篤定地說,他會陪着她。
肖洱微微垂眸,輕哂。
誰稀罕呢。
聶铠繞過護士站打瞌睡的護士,偷偷潛入病房。
門一開,肖洱就感覺到鋪天蓋地的涼意。
他真像一根行走的冰棍。
聶铠脫下濕噠噠的外套,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把懷裏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上。
肖洱皺着眉頭,從洗手間拿了幹毛巾給他。
他卻先一步炸毛:“誰讓你站在地上了?”
上前一步,擡手一抄,竟然把她提溜起來。肖洱還沒來得及反抗,已經被塞進被子裏。
他卻像是被硌着了,嘀咕:“怎麽這麽瘦,你以後多吃點。”
說罷,把床頭櫃上的東西遞過去。
“熱的。”
是一杯奶茶,和上次兩人去的那家奶茶店時肖洱點的一模一樣。
真的很熱,甚至有一點燙手。
可能是因為,他一直捂在懷裏。
肖洱戳開奶茶封口,慢吞吞地嘬飲。
聶铠坐在一邊,用毛巾擦頭發。毛巾柔軟,上面有淡淡清甜香味,不像是任何一種化學制品的氣味。
他的心情突然很好。
兩人在黑暗裏坐了一會兒。
聶铠率先打破沉默,靠過去坐在床邊,問她:“你的腳還疼不疼?”
肖洱搖了搖頭,想起他看不見,于是說:“不疼。”
“騙人呢。”
“……”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傷害自己,只會讓每個關心你的人難過。”
即便看不清他的神情,肖洱也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他此時別扭地皺起臉的模樣。
“我以後不這麽做了。”
聶铠一愣,沒料到白天還很倔強的肖洱,現在卻這麽溫順。
聲音也就軟下來:“你跟你家裏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肖洱說:“沒有誤會。”
雨勢漸漸小了,雪卻越來越大。
窗外一片耀目的白。
肖洱的臉迎着窗戶,聶铠借着光,看見她淡靜無波的臉龐。
面色蒼白,眸中有顯而易見的柔弱。
聶铠的心陷入沼澤。
“其實,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
聶铠開口道:“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離開家了。一年到頭也不過回來一兩次,後來生意做大,回來的人竟然變成了他的秘書。”
他的聲音很低,在安靜的夜裏,仿佛指尖輕緩摩挲過心頭。
這個年紀的少年變聲期已過,聶铠的聲線初具雛形,肖洱雖是外行,也能明顯聽得出,音色的動聽與否。
這個世界,人們各司其職,有的生來就要好好學習建設祖國,有的卻注定一身風塵醉生夢死。
“我也想過要吸引他的注意,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他說,輕輕苦笑,“可是一點用都沒有。他對我的全部要求,竟然是,不要違法亂紀。”
“我媽也是這麽想的。只要我能混個大學上,有了文憑,就去繼承我父親的公司。這一輩子就定下來了。”
肖洱淡聲說:“多少人羨慕你呢。”
“我稀罕嗎?”
他的聲音陡然揚起。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如果你想做歌手,就不該每天這樣渾渾噩噩。”
停了好一會兒,肖洱輕聲說。
“假設——你真的想的話。”
聶铠微怔:“我自然是想的,可是我媽……”
可是他一想到白雅潔因為他玩音樂而荒廢學業的難過模樣,就覺得狠不下心來。
“你媽媽不同意?”
肖洱的聲音似乎在循循善誘。
聶铠不疑有他,點點頭:“她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見我考上大學,念金融學。”
肖洱的眸子微微閃爍。
“聶铠,人生一旦有了可是,就會停滞不前。或者,幹脆偏離原本的方向。”
肖洱說:“除非,你目标明确、心無雜念,否則,你做得一切努力都會變成令人心酸的笑話。”
她頓了頓,聲音幾不可聞:“至少——我是這麽想的。”
“你呢。你未來想做什麽?”
“我只希望,家庭和睦,事事順遂。”
她答非所問。
聶铠一愣,說:“工作呢?難不成你想做家庭主婦嗎。”
肖洱搖頭:“我會成為一名外科醫生。”
聶铠因為她明确的回答而感到心頭微震。
相比之下,自己那不甘不願掙紮着的夢想,更像是一個缥缈的夢。
“你很喜歡治病救人?”
“與治病救人無關。是信仰。”
肖洱在心裏說,這世上還有什麽職業,能比外科醫生更會彌補殘缺呢?
修複裂痕,還原本貌。
她想做的,她一直以來謹小慎微做着的,不過如此。
她有自己的國,所有的規則都由她來制定,所有破碎飄搖的土地都由她來修複。她這些年,做這一切,不過是不希望……自己的領土被人侵占。
聶铠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肖洱,或者說,他也從沒見過一個人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是近乎于虔誠的篤定目光。
一往無前,不畏艱險。
他隐約猜得出,是家庭原因造就了現在的肖洱。
在外人看來,她沉默而古怪,自律得可怕。可是他,有幸見過肖洱明媚得如同彩虹一般的過往的聶铠,卻明白她的每一點轉變都是外物驅使。
他意外窺見她幹淨澄澈的信仰,和她與外界對抗時被碰得支離破碎的殼。
在這個深夜,他的心被沒有名姓的絲線纏繞,一點點收緊。
疼痛,喜悅,敬畏,無措。
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聶铠,謝謝你今晚來陪我。”
聶铠說:“我說的話,每一個字都算數。”
肖洱隐在陰影裏,勾了勾唇角,是一個沒有含義的冷笑。
“你以後,也會陪我嗎。”
看到她開始相信自己,聶铠心頭一陣喜悅:“那是自然!”
“你怎麽保證?”
她微微歪頭,打量他。
怎麽保證?
聶铠撓了撓頭,下意識地摸遍全身的口袋,也沒有找到能當作信物的東西。
只好伸出手去:“拉鈎。”
……
“你還能再幼稚一點。”
聶铠嘟囔:“承諾是不會拘泥于形式的。”
他仍舊固執地伸着手,目光灼灼。
肖洱終于也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指。
“拉鈎——”
一大一小兩只拇指指腹輕輕壓在一起。
“蓋章——”
第二天,雪消雨霁。
肖洱起了個大早,問護士借了個拐杖,踱步去醫院食堂吃早餐。
回來的時候,想着去看看阮唐,于是坐電梯多上了幾層樓。
誰知剛出電梯,就聽見一聲暴喝。
“你這個白眼狼!我兒子怎麽會找上你這樣的女人,你給我滾出去!”
聲音有些耳熟。
肖洱站在走廊與電梯門口的過道間,看見一個面色疲憊的女人,拿着一張單子從聲音傳出的病房裏走出來。
她從肖洱身邊走過,急匆匆進了電梯。
沒認出肖洱來。
可肖洱認識她,每次都是她來給阮唐開家長會——她是阮唐的媽媽。
剛剛那個怒喝聲,是阮唐奶奶的。
肖洱微微斂了神色,沒有直接進病房。
阮唐現在在哪裏?
從以往阮唐的描述來看,她媽媽是一個很注重她的心理健康成長的女人。理論上,不會讓女兒直面這樣的不睦場面。
要麽是支去食堂了,可是她剛剛一路過來,沒有看見阮唐。
要麽……
肖洱的目光落在走廊盡頭的衛生間指示牌上。
她挪去衛生間門口。
還沒到,就聽見低低的啜泣聲。
肖洱再熟悉不過。
她沒有進去,只是拄着拐杖站在外邊,靜靜地等着。
沒過一會兒,哭泣聲漸漸小了,阮唐從裏面慢吞吞地走出來。
她眼睛有一點腫,眼袋很重。
像是昨晚就沒有睡好。
看見肖洱,她先是一愣,繼而癟了嘴巴,小跑兩步黏過來,頭往肖洱脖頸處直拱。
嗚嗚的哭聲再一次響起。
“怎麽了?”
阮唐哭得沒法說出完整字句。
肖洱鎖骨處一片冰涼,只好等着。
那小淚罐子好容易止歇了。肖洱也不再追問,只是說:“吃過早飯了嗎?”
阮唐搖頭。
肖洱帶她去醫院邊上吃小籠灌湯包。
她知道阮唐最喜歡吃鮮蝦灌湯包,把菜單推給她先點。
她腫腫的眼睛上下掃視,在28元一籠的灌湯包那一欄停了會,最後卻選了最便宜的2元一碗的白粥。
肖洱心裏有了點譜。
肖洱點了鮮蝦灌湯包,她們各自付錢。店員端上來兩人的餐食以後,肖洱突然皺眉。
“我忘了。”
“怎麽了?”
“我身上有傷,不能吃這種發物。”她轉頭對店員說,“能退嗎?”
店員露出為難的神色。
“算了。”
肖洱把湯包推給阮唐,把她面前的白粥端過來。
“我們換吧,看來我只能吃粥了。”
阮唐看着面前的湯包,小聲說:“那我給你錢。”
“你不吃的話這包子也是浪費了。我還白吃你一碗粥,誰給誰錢?”肖洱面不改色地說,“難道你會收我那兩塊錢嗎?”
好像是這麽回事。
“當然不收。”
阮唐默默地埋頭吃早餐。
已經吃飽了的肖洱,生生又咽下半碗粥,撐得有點難受。
“你胃口不好啊?”
對面已經吃完了的阮唐心情明顯好了一些,關切地問她。
“嗯,傷口疼。”
肖洱的手按着胃,不露痕跡地輕輕揉着:“現在說說吧,出了什麽事?”
阮唐嘆了口氣。
她很少嘆氣,肖洱的記憶裏,阮唐總是樂樂呵呵的。
有一點迷糊,卻非常樂天。像個小傻瓜,相信童話故事,相信夢幻的白馬王子這類故事。
可現在這個姑娘,居然嘆起氣來。
肖洱的心裏起了漣漪。
“檢查報告出來了,我奶奶得了很難治的腫瘤。”阮唐的頭低垂着,“她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昨天晚上我媽媽加班,來醫院遲了,她就說我媽媽不關心她。說得很兇。”
“可是,我媽媽對她真的很好。肖洱,你不知道,我媽媽她打兩份工……每天改稿子改到很晚。就為了能讓奶奶住好一點的病房,用好一點的藥。”
她的腦袋垂得更低:“可今天早上,媽媽讓我去打水,我在門外偷偷聽到,醫生跟我媽媽說,奶奶還要做化療。做化療,要很多錢,可家裏已經沒有錢了……我媽去跟奶奶商量,先把我爸爸名下的房子賣掉給她治病。奶奶不同意,竟然說……說我媽媽想要貪他們家的錢。”
“那,你爸爸呢。”
阮唐咬着唇,很小聲地說:“小洱,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的。”
她伸出手來,去握肖洱的手,深深吸了口氣。
“我爸爸已經去世好多年了。而且,我也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孩子。”
“我媽媽,她不能生育,嫁給我爸爸以後,奶奶一直很不喜歡她。後來她和爸爸去孤兒院領養了我……給了我這個名字,給了我這個家。”
她說着,唇角扯動,擠出一個笑來。
“他們都是特別好的好人,對我很好很好的。只可惜,好人沒有好報,我爸爸在我上六年級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那個時候,為了給爸爸治病,家裏已經負債。現在好不容易靠着媽媽,一點一點掙錢還清,奶奶又病倒了。”
肖洱靜靜地聽着,見阮唐說到這裏停住,便輕聲問:“做化療的話,還差多少錢?”
“媽媽借了一些,可是不夠。可能還差一兩萬吧。而且這只是個開始,以後肯定還會有其他花費的。只能把房子賣掉了……”
肖洱說:“治病要緊,先不急着賣房子。我明天拿兩萬塊錢借給你,好不好。”
阮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怎麽有那麽多錢?”
肖洱從小到大的紅包都是自己保管,她很少有用到的機會,這麽攢下來,加上利息有小三萬。
“我可以問我爸媽借。”肖洱這麽告訴她。
阮唐點了點頭,又擔憂道:“叔叔阿姨會同意嗎?”
“放心吧。”
阮唐隐約知道肖洱的家境,信任地搖了搖她的手,強調道:“我給你寫借條,一定會盡快還給你的。”
肖洱嘴邊的話在舌尖滾了一圈又咽了回去,說:“行。不過……”
“怎麽?”
“我不需要你現在還,等你工作過以後再說。”
“不行!那還要等六年!”
肖洱寸步不讓:“阮唐,為了我的穩定收益,我要求你獲得一個像樣的大學文憑。否則我對這筆錢回到我手裏的可能性缺少信心。”
阮唐愣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這樣欠你……”
“那就加利息。”肖洱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說,“現在我借兩萬給你,到時候,按照銀行利息還我相應數額。”
阮唐望着肖洱,突然笑了,眼淚也同時泛出來。
“小洱,你對我真好。”
“傻不傻。”肖洱抽了幾張紙巾給她擦,“多大的事,還沒到頭呢。”
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呢,不要哭啊,傻瓜。
“好奇怪,小洱,好像不管什麽事,到了你這裏就都能迎刃而解。以後你一定能成為特別厲害的人,真的!”
從包子店出來,阮唐和肖洱一起往醫院走。
她心情舒暢不少,話也多起來。
“我覺得,你一定是老天派給我的小天使。”
說着,在肖洱背上瞅了又瞅:“你的翅膀呢?”
肖洱淡淡地搭腔:“落在家裏了。”
阮唐傻兮兮地笑個不停:“小洱,原來你還有講冷笑話的天賦。”
******
回到醫院才八點。
肖長業去上班了,給肖洱打了電話詢問情況,接着說,今天晚上沈珺如就該回來了,她會來醫院陪床。還讓她自己在醫院乖乖看書,不要着急。
這邊剛放下電話,沈珺如掐着點似的,又打過來一通。
兩人說的內容差不多,不外乎“你自己看看書”之類的話。
家長的世界裏,學生唯一需要做的,可能只有讀書吧。
等她終于結束全部通話,又有人造訪了。
肖洱聽見病房門被人輕叩三聲。
“進來吧。”
有人推門而入。
肖洱看見來人,目光微愕。
是楊成恭。
他的手裏拎着一籃水果,而且是那種醫院邊常見水果店包裝好的一籃。
規規矩矩,有禮有節。
不像聶铠……肖洱下意識地看了床頭櫃上那個空奶茶杯一眼。
“聽說你被燙傷了,我來看看你。”楊成恭說,“醫生怎麽說?有沒有忌口或是需要注意的事情?”
聽說?
楊成恭什麽時候關心這種事情了?
“沒什麽大事,一點小傷。”肖洱對着楊成恭,也不自覺地客氣起來。
楊成恭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肖洱擡眼看他。
楊成恭接着說:“如果你擔心因為這個耽誤學習,我可以幫你抄寫筆記。”
“不會耽誤課程,我明天會去上課。”
“你的腿……”
“有人送我。”
楊成恭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什麽,最後卻只是說:“那,就好。”
相對無言。
“我一會還有數學輔導課,先走了。”他從進來到現在,連坐都沒坐,似乎是很匆忙的樣子,說,“明天見。”
“再見。”
他走了,說了幾句客套話,就留下一籃水果。
真是個怪人。肖洱暗想。
******
巧的是,前腳楊成恭剛走,後腳聶铠就臉色臭臭地走了進來。
他手裏提溜着一只保溫桶,往床頭一放,悶聲說:“早安。”
聽聲音,似乎是感冒了。
肖洱見他套着一件敞懷的藏青色羽絨服,裏面是一件白衛衣,脖子連着一大片鎖骨都露在外頭。
她說:“外面不冷麽。”
悶聲悶氣的回答:“還好。”
“這是什麽。”
“給你帶的早飯。”
肖洱:“……我不餓。”
“哦。”
少年悶不做聲的,像霜打了的茄子。
這大早上的,事情真是一波接一波。
肖洱耐着性子問聶铠:“裏頭是什麽?”
聶铠:“你又不吃。”
肖洱說:“好吃的話,我就吃。”
聶铠吸了吸鼻子,站起來擰開保溫桶。
一股粘稠的鹹膩肉香飄了出來。
“這是我一大早起來,對着食譜,足足熬了……”少年帶着一點驕矜的聲音別別扭扭地傳來。
肖洱被這股極其突然的猛烈味道一陣刺激,一時受不住,忽地彎腰,伏在床邊,吐了出來。
聶铠:“……”
幫她收拾好屋裏的污漬,少年的臉又黑了一層,把保溫桶發配到牆角去了。
可回過身,看到面色泛白的肖洱難受地按着胃靠在床上,又心疼。
倒了溫水遞過去:“我不知道你對那個味道過敏。”
不是過敏,是吃撐了……
肖洱吐得沒力氣說話,就着聶铠的手,喝了幾口水。
她嘴裏難受,指了指果籃:“幫我拿一個蘋果。”
聶铠眼裏的不爽更甚。
拿出了蘋果,肖洱從抽屜取出水果刀來削。
“我來吧。”
他接過去,一聲不響地對着垃圾簍削蘋果。
于是……
肖洱眼睜睜看着鵝蛋大小的蘋果,在他手裏過了一圈,變成了雞蛋大小。
慘不忍睹。
盡管是這樣,肖洱還是分了一半給他。
到手的蘋果又變成鹌鹑蛋大小了。
聶铠嫌棄地瞅兩眼,一口塞進嘴裏。
“有點酸。”
他評價道。
肖洱:“是有點酸。”
聶铠心裏好受一點。
一番折騰,肖洱昏昏欲睡。
聶铠說:“我新創作了一首歌,你聽不聽。”
肖洱:“你唱吧。”
聶铠:“你不問歌名嗎?”
肖洱:“嗯?”
聶铠:“《鑰匙》。”
他勾了勾唇,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保證好聽。”
說完,調出一個手機軟件,鋼琴琴鍵躍然屏幕之上。他按了幾下,手機發出流暢的鋼琴音。
“條件簡陋,效果不太好。”他說,“不過我能唱得很好聽。”
他對待自己有把握的事物,總是自信而快樂。比如音樂,比如籃球。
可對待自己毫無把握的事物,卻謹慎而敏感。
比如,肖洱。
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落進屋裏。
少年坐在床邊,修長靈巧的指尖輕點屏幕。
感冒後的他,一開口,更添幾分魅惑的小鼻音。
曲調舒緩,溫柔得像棉花糖在舌尖融化;意境空靈,幹淨得像深山裏的清潭。
“在風的盡頭
有一顆星球
沉默的
是你上鎖了
不肯賜予溫柔的眼眸
……”
一曲終了,他微微側頭,驕傲的、燦爛的笑意在頰邊僵硬。
床上的肖洱,已經睡着了。
周一。
沈珺如本來想自己送肖洱,可周一學校要開教研會,她走不開。于是給了錢讓肖洱打車去學校。
沈珺如剛走不久,肖洱就發短信讓聶铠上來了。
她答應過,讓他陪她。
肖洱的書包,昨天沈珺如已經給她帶了過來。她整理好,卻看見聶铠背對着自己的床,微微屈膝。
肖洱:“你在幹嘛?”
聶铠:“上來啊。”
肖洱已經站在地上,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聶铠偏頭,看見她臉上寫着“你在想什麽呢”。
她說:“我自己能走。”
聶铠剛想反駁,又被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堵了回去。
“我不想被其他人發現。”
不想被發現?
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已經變得不同,變得親密。
親密得會被人誤會是那樣的關系。
兩人下了車,在校園內走。
聶铠所思若有得,突然低頭笑起來。
慢吞吞、一瘸一拐地艱難走在他前面的肖洱,突然站定,回過頭來。
陰測測的:“你腿要是瘸了,走路也這樣。”
肖洱的負傷沒引起什麽人的注意,倒是柯基和哈士奇一前一後地表達了來自同學的誠摯問候。
比如“肖大班長你腿不好的話,今天就別去送作業了,多傷身子啊。”
肖洱還沒開口。
聶铠就說:“我送。”
陳世骐眼睛瞪得像銅鈴,用胳膊肘拐他:“你站在哪邊?”
聶铠無辜地聳肩:“我沒站,我坐着的。”
……
楊成恭正在看書,聞言頓了頓,擡頭看向肖洱。
“肖洱,你把周總結給我,今天的班會我幫你講。”
聶铠面色一沉,挑着眉,看着肖洱。
表面上什麽也沒有發生,但那一瞬間,氣氛陡然跌至冰點。
肖洱恍若未覺,從書包裏把周總結抽出來,交給楊成恭。
“謝謝你。”
“不用客氣。”楊成恭說,“上周留的那道數學思考題,我做了挺久,步驟複雜。答案是不是根號二?”
肖洱略作回憶,說:“是根號二。你不試試建系麽?用解析幾何會簡單很多。”
楊成恭略一思索,恍然。
“你是說,可以類比橢圓?”
“嗯,以形解數,以數助形。”
這一句精辟的總結令楊成恭眼前一亮。
聶铠的臉快要挂到地上去了。
“嘿聶铠,有人找你!”
一個突兀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聶铠看過去,是一班籃球隊的隊長徐傑,變聲沒變好,像公鴨嗓子。
他們來往不多,也不知道徐公鴨帶了什麽人來找他。
不過聶铠剛好不想在這裏呆。
他晃出去。
“誰找我?”
“在校門口,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徐傑聳聳肩,若有所指地笑起來。
“神神叨叨的。不去。”
“哎,別!”徐傑急了,攔住他,“我也是受人所托,幫個忙啊。”
校門口站了棵聖誕樹。
一點也不誇張。一個姑娘,穿一身深綠色的冬季運動套裝配棕色雪地靴,手上脖子上衣服拉鏈背包拉鏈……但凡是能挂上東西的地方,都墜滿了各種小飾品。
小毛球、小玩偶、鑰匙墜、鈴铛串、明星卡片……
就連鞋子上也拖着倆毛茸茸的線球。
一見到聶铠,張雨茜就蹦了起來,使勁揮着手。
“這裏!”
這一動,渾身上下的小玩具群魔亂舞起來。
聶铠離她五步之遙,站定。
“你誰?”
“我是二中初中部的,張雨茜。”
張雨茜眨巴眼,美瞳占了三分之二的眼球。巴掌臉,梳着長而厚的齊劉海,頭發拉得直直的,紮雙馬尾。
“找我幹嘛。”
聶铠瞥了這個踮了腳也只到自己胸口的小豆丁一眼,不甚在意。
“讓我當你女朋友吧!”
姑娘人不大,聲音可不小。
音色尖銳、清亮,又是這麽一聲,引得陸續前來上學的學生頻頻注目。
聶铠被她這一嗓子震得耳膜發麻。
張雨茜得意洋洋,仰頭看他。她愛死了這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感覺。
“拒絕。”
聶铠轉身回去,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張雨茜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突然幾小步跑過去,張開雙臂攔住他的去路。
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你還不了解我,怎麽就能拒絕我?”
真煩。
聶铠從她身側繞過去。
“因為你長得不好看。”
一句話,堵了她全部的後招。
“聶铠這個人啊,看着和和氣氣,脾氣還挺大。而且——應該是不喜歡主動送上門來的東西。夢薇是這樣,小太妹也是。”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傳了出去,課間,阮唐和肖洱去上廁所,她如是說。
肖洱不予置評。
“那小太妹站在校門口,可着勁鬼叫了一陣子呢。”
阮唐唏噓:“聽說她哥是太平路那一帶扛把子的,怪不得那麽氣焰嚣張。”
他們路過籃球場,聶铠他們在場中揮汗。
阮唐的目光不自覺地飄過去,步伐變慢了,語氣喃喃。
“我總覺得,那姑娘不會就這麽善罷甘休。”
肖洱說:“你難道擔心她一個小姑娘能把聶铠怎麽了?”
“我才沒有擔心呢!”
阮唐急吼吼地辯駁。
肖洱偏頭看她,突然說:“唐唐,不要喜歡聶铠。”
阮唐一下子僵在原地,眼神閃躲。
“我沒有!我怎麽會……怎麽會……”
“高二一轉眼就過去了,唐唐,你現在成績很不穩定。若是再在這些事情上分了心,就真的沒有考上一本的希望了。”
肖洱不跟她争辯是否喜歡這個問題。只是這麽說。
阮唐微微低頭:“我明白的。”
“其實他這麽優秀的人,每個女孩都會關注吧。但是,我肯定不敢想入非非的……畢竟我這麽普通,家裏又有一大堆事兒,根本沒有也不該有閑心去考慮這些。”
說着,瞥向肖洱:“你不也是。平時你對籃球賽一點興趣都沒有,卻答應了給聶铠加油。”
肖洱微愕。
“阮唐,我不一樣。”
“嗯,你和我不一樣。你也特別優秀,所以,聶铠對你跟對別人态度不同。”
肖洱輕輕擰起眉:“阮唐,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藏着事,你從來沒有跟我說,可能是你覺得我們都不能理解你。聶铠他,或許是那個能讓你打開心扉的人。”
阮唐認真道:“你跟我說的話,你自己也要記得。不能因為這種事情耽誤學業。小洱,你是要沖刺清華北大的人,不能被其他事情絆住自己。”
肖洱有些意外。
她一直覺得阮唐大大咧咧,是一個簡單的姑娘,甚至有的時候還很天真。
可其實阮唐的心思細膩、敏感。只是表面上樂天迷糊。
這大概與她童年的經歷有關。
“我不會影響學習的。”肖洱說。
她神情淡靜,說出來的話卻總讓人無條件地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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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來越冷了。
“聖誕樹”似乎一蹶不振、偃旗息鼓,沒再來找聶铠。
肖洱的腳傷慢慢好轉。
她拿了錢借給阮唐,給她奶奶做手術。這件事暫時不讓阮唐那麽困擾了,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女孩臉上。
加之最近都沒有白雅潔和肖長業的什麽消息,肖洱覺得心情也在日益變好。
後來,她注意到白雅潔這些日子常常打電話聯系聶铠,讓他按時回家吃飯、好好複習功課備考。
肖洱才明白過來,因為聶铠的學業繁忙起來,所以白雅潔沒有精力再與肖長業聯系。
果然,一切的症結都在聶铠身上。
期末考試逐步逼近。
班裏紮堆聊天的人漸漸減少,大家課間也都埋着頭看筆記。就連每天都要約着打臺球的三人組也收斂不少。
三班是這個年級最好的班級,每次大考考完,多少雙眼睛盯着排名看。在小馬市這樣的小城市,只有排名擠進天寧高中年級前一百,才有可能考得上一本高校。
壓力不可謂不大。
金字塔尖尖上的兩位大神這時候卻成了最悠閑的。
尤其是肖洱。
數學競賽的成績下來了,全國一等獎。
按照政策,肖洱高考成績只要達一本分數線便可以直接保送所有國內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