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飛行途中,正是太陽升起的時候。

畢果的位子靠着窗戶,金光從層巒疊嶂的雲朵中漫射而出,漂亮得不可思議。

簡學周上了飛機便閉着眼在休息,這會整個人裹在毯子裏,只露出了上半張臉。

畢果回頭看她,窗外的光芒落在她的眼睫上,把簡學周的皮膚映照出溫暖的光芒。

畢果慌張了一個晚上,直到現在,才有些閑心去想,今天的簡學周沒化妝。

就像她在家裏的模樣,讓人覺得柔軟又親近。

只是睡得大概不太舒服,眉頭一直微微皺着。

航程不長,飛機落地之前,簡學周坐直了身子,去洗了把臉,回來的時候,掏出包裏的化妝品,化了個淡妝。

畢果一直看着她,簡學周合了散粉蓋子,轉頭問她:“你不困嗎?”

畢果搖了搖頭。

其實按道理她應該困了,從聯系不上紀岚開始,她就一直處在緊張又慌亂的狀态。昨天晚上簡學周讓她不要再想,但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腦袋。

睡得不踏實,又趕清晨的飛機,到了這會,應該沾枕頭就能着了。

但她很清醒,她在等一個答案。

簡學周恢複了神采奕奕的狀态,扔了兩顆糖給畢果。

糖果味道酸酸甜甜,刺激着味蕾,畢果突然覺得有些餓。

簡學周雖然不看她,但仿佛只用空氣感應,就明白她在想什麽:“到地了先吃飯,她父母已經過去了。”

畢果猛地盯住了她,半晌,“啊?”了一聲。

簡學周道:“身份證上那人是她小姨,只要是親戚,就好找多了。”

“那她現在情況怎麽樣?”畢果問。

簡學周指了指手機:“這是最新的消息了。”

畢果心裏那塊石頭,終于落下去一半。

紀岚一個人住,身為和她聯系最頻繁的朋友,紀岚出事,畢果負不起這個責任。

但現在她的親人得知了消息趕過去,畢果的責任被轉嫁了出去,讓她輕松了不少。

一邊長舒一口氣,一邊又覺得,自己真是自私。

從落地到簡學周之前訂的酒店,一路上,畢果都沒有再說話。

直到兩人坐在了飯桌上,簡學周道:“待會我有個會議,你什麽安排?”

她什麽安排?她來是為了找紀岚……不對,她來是為了救紀岚。

但踏上北市她才發現,自己好像并沒有這個資格。

她不知道紀岚長什麽樣,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不知道她的家庭地址,即使對面,也不相識。

畢果問簡學周:“你有她小姨的聯系方式嗎?”

“嗯。”簡學周拿過手機,“電話發給你。”

“嗯。”畢果道,“簡姐姐,謝謝你,這事本來跟你沒關系,後面的我自己處理就可以了。”

簡學周笑了下:“我打了一晚上的電話,這會跟我沒關系了?”

畢果捏了捏手指,只能低頭道:“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有個這麽不省心的朋友,是挺麻煩的。”簡學周慢條斯理地喝了兩口粥,“你要是打算去找人,注意點安全。要沒事了,可以來市中心的王府井,三樓行止書店,下午兩點以後有簽售會。”

“簽售會?”畢果擡頭,愣了愣。

簡學周看着她,好一會兒才勾唇笑了笑:“你以為我怎麽搞到那張身份證的,我幹這行的,和你們晉江文學城的高管很熟。”

畢果自然知道她是這行裏的人,但如今簡學周對她說“幹這行的”,畢果不知道簡學周想把自己的身份透露到哪層。

而簽售會,到底是不是簡學周自己的簽售會,她更不敢問,生怕一個眼神,就出賣了自己。

半晌,簡學周的粥都喝得差不多了,畢果才繞過這個話題問了句:“那姐姐,你怎麽找到紀岚小姨電話的?”

簡學周抓過包補口紅:“這年頭幹什麽不用身份證,身份證都知道了,還怕找不着人嗎?”

“哦。”畢果讪讪應一聲,心裏嘀咕,給她,她就不知道該怎麽找。

簡學周起了身,把房卡扔給了畢果:“我晚上不過十點肯定回不來,你最好天黑前回來。”

“嗯。”畢果拿了房卡,剛也想起身,簡學周突然越過桌邊,站定在她面前低了頭。

香氣氤氲,簡學周居高臨下地看着畢果,聲音平靜卻嚴肅:“你得做好準備,紀岚要真鐵了心自殺,到了這個點,也救不回來了。”

畢果瞪大了眼,“自殺”這兩個字,被這麽直白地抛出來,讓人心驚。

“要這次她沒事……”簡學周繼續道,“以後還有漫長的治療期,這都是她自己的路。”

畢果說不出話來,她還沒搞明白紀岚到底怎麽了,或者說她的腦袋還沒騰出空去考慮這背後的原因,她如今匆匆跑來北市,不過是希望紀岚平安罷了。

但簡學周似乎已經看明白了一切。

畢果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出了餐廳,坐在座位上發了好一會呆。

把思路理清楚了,畢果給紀岚小姨撥過去電話,問了問現在的情況。

其實這個小姨知道的不多,這個點正在上班,只說紀岚爸媽過去了,她也在等消息。

畢果道:“麻煩您了,如果有消息,您給我發條短信。我跟紀岚認識挺久了,很擔心她。之前和您聯系的是我姐姐,之後您跟我說就可以了。”

“诶,好。”紀岚小姨壓低了聲音,“我能問問你,你們怎麽認識的嗎?”

畢果想起紀岚之前說她全職的事情家人朋友都不知道,這件事以後,肯定都會知道了,但畢果自己不能先開這個口。

于是她道:“工作上有來往。”

“那你知道她到底用我身份證幹了什麽嗎?”紀岚小姨問。

畢果沒想到她是為了問這個,心裏有點難過,只道:“不是什麽壞事。”

“這孩子,從小就搞不懂她在想什麽。”紀岚小姨絮叨了兩句,道,“行,有消息我通知你吧。”

電話挂了以後,畢果本來打算回房間去等。

但剛進了電梯,紀岚小姨的電話就撥了過來,畢果怕電梯裏信號不好,趕緊随便點了一層先出去了。

“怎麽了?”她呼吸都緊了起來。

小姨的情緒焦躁得不得了:“人現在在醫院,喝了好多酒,問話不說,只是哭。”

“她身體沒問題吧?!”畢果幾乎是喊出來的。

“還在檢查,現在沒什麽問題。”小姨道,“這孩子工作辭了,住的地方也搬了,就沒告訴她家裏。她爸媽找了好久才找着人,現在又問不出話……”

“您能把醫院地址告訴我嗎?”畢果打斷了她的話,“我就在北市,我去看看她。”

“我也是這個意思,你們同齡人好說話。”小姨道,“地址我發你短信。”

畢果沒再停,急匆匆地出了酒店,打了車就往醫院而去。

紀岚小姨還給她發了紀岚父親的手機號,讓她到了醫院先聯系他。

距離其實不遠,半個小時,畢果手裏捏出了一掌心的汗。

紀岚的父親,并不像畢果想象中那樣,不關心兒女,或者粗魯專橫。

所有畢果猜測的關于紀岚家庭溝通惡劣的原因,在紀岚父親這裏,全都土崩瓦解。

那是一個甚至可以稱得上儒雅的中年男人,禮貌,溫和地接待了畢果,同時,為了紀岚,在醫院裏四處奔走,焦急不已。

紀岚由她母親陪着,眼睛紅腫,神态渙散,機械地配合着檢查,但就是不說話。

畢果大多數時間遠遠地望着,有好幾次距離很近,大正面地撞上,紀岚卻沒有看她一眼。

紀岚對出現在她父親身邊的這個陌生女孩沒興趣,對她父母的焦慮也不關心,突然開始流眼淚也不顯得悲痛,整個人仿佛一潭死水,無痕無波。

紀岚的父親說:“這個檢查完,醫生讓去精神科。”

畢果終于克服完全陌生帶來的龐大距離感,再一次走到了紀岚身邊,叫出了她最常喚的那個外號:“紀曉岚。”

紀岚的睫毛動了動,仍然靜靜地坐着,留給畢果一個清瘦到能夠看出骨形的側臉。

“我是碧根果。”畢果道。

這樣的開場白,紀岚的父親和母親顯然都沒意料到。

他們看向畢果,畢果輕輕碰了碰紀岚的衣袖,問她:“我可以跟叔叔阿姨說我們的關系嗎?”

說我們的關系,就等于說出畢果知道的,紀岚的那部分生活。

盡管那是個對誰都完全封閉的,完全隐秘的生活,但因為隔着網線,隔着茫茫人海和大千世界,畢果曾走進去一點。

不管紀岚對她隐瞞了多少情緒,她們一起編過的故事,一起吐槽過的電影,一起又笑又叫,總該是真實存在的。

誰都沒想到,這句話徹底觸動了紀岚。她在長達半分鐘的停頓後,突然擡手一把推到了畢果身上。

畢果本來就只蹭着點凳子的邊緣,毫無防備地被掀翻在地。

醫院的空調打得足,大理石的地面冰涼,畢果跌下去,只覺得寒氣一瞬間從觸地的皮膚上,直直侵襲進了心裏。

紀岚的父親低聲喊了句:“你幹什麽!”他快速扶起了畢果,向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岚岚這會情緒不太穩定……”

“沒關系,我沒事。”畢果看着紀岚,“我只是擔心你,我想幫你。”

紀岚開始瘋狂搖着頭,擡手指向畢果,情緒激動:“你走,你走,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這大概是今天的紀岚,說出的第一句話。

紀岚父母的表情複雜,難以形容。而畢果的臉火辣辣的,熱氣上湧,又背後發涼,仿佛被人當衆扇了幾巴掌。

紀岚父親猶豫了下,最終還是問畢果:“這是怎麽回事,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嗎?”

不等畢果回答,紀岚突然撲過來擋在了兩人中間,她看着畢果,小聲地,但一字一頓清晰地道:“你忘了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了嗎?”

忘了嗎?

如果今天的紀岚,是那個平日裏,和她通着語音,樂樂呵呵的紀曉岚,那畢果還真不見得記得兩年前,她們說的第一句話。

但現在,此情此景,這句話從記憶中湧出來,無比鮮明,好像曾被人重複過無數遍。

那是紀岚發過來的文字,她說:

-如果交流得不開心,可以随時消失,不用勉強維持,也不用有心理負擔。

畢果愣愣地看着她,到了這一刻,才算是看清了紀岚的臉。

她跟畢果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畢果以為她有肉乎乎的臉頰,有愛笑的圓眼睛,唇角會上揚,顯得溫柔又愉快。

真正的紀岚,輪廓鋒利,眼角狹長,薄唇抿得極其緊,頹喪又絕望。

她真是太瘦了,膚色是羸弱的白,仿佛長年不見光。

答案已經如石頭落地般砸在了畢果心中,但她還是不放心,啞着嗓子問:“紀曉岚,你現在不開心了嗎?”

“是。”紀岚盯着她,絲毫沒猶豫,“我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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