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畫橋少年
建寧三十九年春,李行之七十大壽。藺容宸奉命前往姑蘇為其祝壽。距他上次來蘇州已過去三年,這三年發生了很多事,比如他已被封為宣王,比如李行之收了兩個……義孫。
說起這兩個義孫,藺容宸是有所耳聞的。一個雖聰慧機靈,才思敏捷卻有啞疾,另一個則成日流連秦樓楚館,纨绔風流,放蕩不羁。他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見識見識這第二個義孫。
也難怪,此等煙柳繁華之地孕育出的女子,個個俱有渾然天成的靈秀與欲語還休的嬌媚,一個輕颦淺笑便足以叫人心神動蕩,欲罷不能,但凡是個男子恐怕都難以抗拒。
如若不然,對面的十裏春風又怎會如此熱鬧?
藺容宸放下手中的青瓷酒樽,眸光卻沒從對面移開過分毫。
張珣循着他的視線瞧去,正好能看到一名身着绛紗的女子拉着一個少年郎的手臂,低眉淺笑。
雨晴煙晚,杏花紛落。這一抹绛紅倒也稱得上般般入畫,傾國傾城。
他跟着藺容宸已有八年,自認為只需一個眼神便能猜得藺容宸心中所想,遂俯身低聲道:“公子,需不需要小的去請那位姑娘過來一敘?”
藺容宸擰眉,“請她作甚?”
不是一直在看人家麽?難道他會錯了意?也是了,以王爺的眼光,能令他提起興致的怕還沒有。張珣未再出聲,靜靜站在一旁,同藺容宸一起望着十裏春風門前的畫橋。
那名少年郎也不知說了什麽,陸續又有幾個女子聚過去将他團團圍在中間,左右拉扯。眨眼的功夫,少年郎便已春衫不整,風流盡失,連連拱手求饒,衆女子方才松手。
少年抖落胸口飄落的杏花,将一片春光掩進冰绡,笑盈盈地過了畫橋,朝流雲樓走來。
藺容宸低眸,見青瓷樽裏飄着一抹淡粉,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少年胸口的杏花瓣。他側眸淡淡道:“準備一下,去李家。”
張珣應聲下樓牽馬,正好遇到方才畫橋上的少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時少年側着身,容貌瞧不真切,如今這一瞧,竟比绛衫女子還要俊秀幾分。少年回之一笑,身段一躍,輕巧地上了樓。他左右瞧了瞧,便走到藺容宸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青瓷樽,笑呵呵地飲盡杯中餘下的酒,笑道:“松林兄,久等了。愚弟自罰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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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容宸尚未出聲,一名男子已挑起珠簾,對少年連連招手,“雲昕,這裏!”
那叫雲昕的少年面色微紅,窘迫地放下手中的酒樽,神色已無畫橋上的半分佻達,“這……唐突了,還請公子莫要見怪。”
藺容宸既已知道他并非有意冒犯也不好發作,面色甚是平淡,又聽少年在他身後道:“松林兄,不是說好了今日着玄衣麽?怎地……”
那位被喚作松林的人将他引入臨座,語帶歉意,“方才小二不慎将菜湯灑在衣上,為兄只得脫了……沒想竟害得你認錯人,罪過。”
“哪裏。”少年回頭望着藺容宸,笑得親切自然,“這位公子斯文俊雅,氣度非凡,定不會計較嚴曦方才的失禮之處。”
藺容宸巍然不動,亦不開口。
一盞茶後張珣回來了,身後還跟着跑堂。見他吞吞吐吐,神色異常,藺容宸知道定是有事發生,言簡意赅地吐了一個字,“說。”
張珣撓撓頭,很是難為情。他将馬牽到門口,收拾行禮的空當,腰間的錢袋竟不翼而飛。
李行之除了癡迷石墨丹青,還喜好雕刻,為官這些年的俸祿除了必要的開支,餘下的都花在了這些東西上,當初離開京師,光是各種木雕、石雕就有數車。聖上知他的心思,特意派人從異域尋來一件絲镂玉衣作為賀禮。這絲縷玉衣需馬車運送,行程頗慢,待人馬行到無錫,藺容宸調來官差護送,自己帶着張珣,輕裝上陣,直奔蘇州。如今錢袋被偷,剩餘的盤纏和銀錢都在馬車上,遠水救不了近火。
張珣小聲道:“公子,要不小的去李……”藺容宸的眉頭微蹙,他及時閉了嘴。
跑堂見他二人衣着華貴,不是缺錢的主,如今卻為一頓飯錢嘀嘀咕咕,禁不住道:“我說這位公子,不過就是三兩銀子,能來得起流雲樓的非富即貴。您若是走得急,忘了帶,說個住址,小的樂意為您跑一趟。”
張珣恨不得堵上他的嘴,又不敢去看藺容宸,只得央道:“你小聲點。”不用想也知道藺容宸此刻的臉色有多難看。他堂堂一個王爺竟有付不起飯資的一天,若傳出去還不被人笑死?
“叮”地一聲脆響,桌上多了一塊綴着綠羅纓的麒麟玉佩。
張珣一看傻了眼,急道:“公子,這玉佩就是買下整個姑蘇城也綽綽有餘,怎能随便給人?”
“閉嘴!”藺容宸乜了他一眼,起身道,“可以走了麽?”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跑堂雙眼放光,正要去拿,有雙手比他更快,“區區幾兩銀子而已,你這小厮訛人家一塊玉佩會不會過分了點?莫不是見他非本地人就欺生?”嚴曦将玉佩還給藺容宸,樂呵呵道,“方才多有冒犯,還請公子莫要見怪。今日這頓飯嚴曦請了,權作賠罪。”
水亮的眸子,如一汪清水中的墨玉,沒有半點俗氣,哪裏像紅塵中厮混的人?
藺容宸接了玉佩,淡淡道:“這銀子,我會還你。”
嚴曦倒是一派潇灑,揮揮手,“不必如此客氣。”
藺容宸不喜歡欠人東西,這個張珣最清楚,他為難道:“多謝這位公子的好意,我家少爺素來不欠人情,你就說個住址,容我們日後登門送還。”
“那我就不強求了。”嚴曦笑笑,“在下住在青旗巷李家。”
“青旗巷李家?”張珣愕然。眼前這人莫不是李行之那專愛流連煙花柳巷的義孫?方才他在畫橋上與青樓女子拉扯推搡……足以說明那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
藺容宸忽地轉過身,一雙黑眸淩厲地掃過嚴曦,連一句道謝都沒有,疾步離開流雲樓,避他如蛇蠍。
“……”嚴曦一臉茫然,剛才若不是眼花,他竟在那雙眼裏看到一絲怒氣和……失望?
“你家公子……”嚴曦當他還在為方才喝酒的事生氣。否則的話,他們第一次照面,何故露出那般神情?
張珣搖搖頭,跟着下樓。
“嚴兄,這等不識好歹之人,不必放在心上。”謝松林将他拉入席,從懷中取出木盒,“看看可還合心意?”
盒中是一方白玉印信,色澤飽滿,潤澤細致,品相絕佳。镌刻着一句話——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謝松林道:“家父見你的那枚印信磕掉了一角,他正好有塊白玉,留着也沒什麽用,索性刻了章送你,也不算暴殄天物。”
嚴曦将剛才的不快抛到九霄雲外,拿着印信喜笑顏開,越看越喜歡,連連稱贊,“這枚比原章更好……帶我向令尊致謝。”
“不必客氣。你不也送了家父一幅畫麽?我看他喜歡的緊,挂在房裏日日觀摩……”
“噓。”嚴曦豎起食指放在唇邊,低聲囑咐,“這件事可不能讓人知道。”
謝松林幹咳一聲,放低聲音,“雲昕,以你的才情,他日必定名滿天下,極負盛譽。為何你不僅要瞞着,還非得裝出一幅纨绔子弟的模樣?也不怕李太傅傷心麽?”
嚴曦目光微沉,“他若知道了定叫我入朝為官,最好能跟他一樣,一輩子都将心血都耗在黎民社稷上……我才不想過那樣的日子,眼下這般何其快活、自在?”
說句實話,入朝為官确實不适合嚴曦,但站在李行之的立場上想一想,他也沒錯。“李太傅是為你好。這天下的父母,哪一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片大好前程?更何況,你本就天賦異禀,如此實在可惜。”
嚴曦擺擺手,“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你且讓我再快活兩年。”
他流落姑蘇時剛滿十四,靠着在謝家的水墨軒臨摹名家字畫售賣維持生計。謝松林還記得當時有位客人花高價訂了一幅畫聖的《雪夜送別圖》,裝裱時不慎污了畫卷。雖說毀的是贗品,但能分辨出來的人屈指可數,仿到如此極致,難能可貴。他爹謝重元愁的不知如何是好,哪知那學徒竟鋪開宣紙,起筆作畫……謝重元從開始怒不可遏到最後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他這小廟裏竟藏了尊大佛。
這個學徒便是嚴曦。
從那以後,謝重元讓嚴曦專門仿畫。他的畫技完全可以用一日千裏來形容,不過數月,臨摹了數幅傳世名作。筆墨精妙,風骨峻峭。幅幅具存獨到之處,張張亦有神來之筆,叫謝重元嘆為觀止……
再後來,嚴曦就跟李行之回李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