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路上風挺大的,薛連朔的外套被風吹得鼓脹起來,像兩片拖在身後的大翅膀。陸培英說你摟緊點兒,待會兒掉下去了。薛連朔用手撐住車座後邊的不鏽鋼架子,表示不用了,掉不下去的。

“你住哪棟?”陸培英的聲音在風裏聽起來有些顫動。

“二十七!”薛連朔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住二十五,就在你們樓前面的前面!”

“哦,那還挺近的。”

陸培英把車停在二十七棟的樓下,然後讓薛連朔下車。他先将那只完好的右腳擺到地面,然後再将左腳橫抽過來,緩緩地立着。陸培英将手穿過了他的肋下,然後說:“你住幾零幾?我扶你上去。”薛連朔說:“頂樓,612。”陸培英嗬了一聲,“真夠高的啊。”他們宿舍住的确實是高,平時提着重物上樓成了非常大的一種歷練,但好在宿舍樓層高,光照通風則會比較好,兩相權衡之下,他們也就覺得還挺值的。但這值,陸培英是感受不到了,畢竟他現在要扶着一個一米八出頭的男孩子上六樓,而且這個男孩子似乎還不是很樂意跟他進行肢體接觸,老往一邊躲,搞得他很納悶。“你亂動什麽?”他問。

薛連朔心想你的手別老往我身上亂蹭,我快起反應了!但他面上只呵呵一笑,“沒,我怕癢來着。”

陸培英嘁了一聲,不以為然。又說:“你這麽沒體育細胞的,幹嘛去跑接力?”

“我們外院沒人了,只能塞我上去呗。哎不對,我怎麽就沒體育細胞了?”

“你忘了那時候在我面前怎麽摔跤來着了?”

“我那是剛學輪滑,不熟練嘛……”他稍微有點不服氣,心裏又想,怎麽這對話聽起來好像他們很熟似的,這姓陸的真是一個純天然的自來熟,招都招架不住。

他們進了宿舍門,陸培英将他放在了椅子上,然後四處觀望了兩下,“你們宿舍還挺幹淨的。”薛連朔說:“那當然,都是我在打掃來着。”“哦,我們宿舍就不行了,一群髒了吧唧的,成天把臭襪子亂塞,廁所也不刷,如果有個你這樣的該多好。”“本人可供對外租借,陸同學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真的?”“對,一天一千五,不講價。”陸培英罵了聲靠,然後笑了。

陸培英又跟他閑扯了幾句就走人了,薛連朔把腳架在一旁,拿着本書在看,直到室友都回來了,看着他,面上呈現出的神情各異。王甘霖是憋着笑意的,賀東知是充滿同情的,梁穩則是冷冷淡淡的。對于王甘霖這號将幸災樂禍寫在臉上的,薛連朔只想拿書砸他,但王甘霖無知無覺,湊了上來打趣:“我的小薛薛,你這下巴真是……當代藝術啊哈哈哈。”薛連朔的書成功地砸了出去,王甘霖嗷地一聲,用臉接住了。賀東知則說:“朔朔,你也太慘了,我對此表示深切同情。別搭理王甘霖那貨,你晚飯想吃什麽,我請你。”薛連朔驚喜不已,若不是礙着腳踝的傷勢,怕是要撲上去摟着賀東知不放了。

“東知,還是你最夠兄弟!來,讓哥哥親一個……”

“滾蛋,你敢親就沒有晚飯吃。”賀東知佯怒。

薛連朔嘻嘻地笑了,又從座位上垂死掙紮着起來,要賴上賀東知,給他的臉頰來個濕吻,然而還沒等賀東知把他給推開,他就被梁穩的手揪住了後衣領,給掼回了座位上。“好好坐着,還想不想把傷養好啦?”薛連朔看見梁穩目光嚴肅的樣子,下一秒就攤開手腳,做大字狀,梁穩問你又想幹嘛?薛連朔翻了個白眼,叫道: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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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就死了?”

“被你眼中露出的兇光殺死了啊。”

梁穩沒繃住,嘴角微微透出點笑意,“傻逼。”他說。

薛連朔腳傷沒好的那段日子,全靠室友輪流着攙扶,到了後來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遂改成單腳跳模式,自力更生。每逢周一至周三的早課,來得晚的同學皆能看到外院的一道風景,被傳為新生中最亮的一顆星的那個男孩子,如今是顆不堪入目的跛腳星,一蹦一跳地上臺階,仿佛要從身上抖下很多的星屑,鋪滿腳下的地面。然而他又是絕對不要旁人來攙扶的(自尊心作祟的後果之一就是瞎逞能)——這一點傷了很多想趁機接近的姑娘們的心,她們都說那個德語系的薛某某真是太傲了,對誰都給冷臉。哼,他以為他是誰呀,下巴上還塗了一片紅,傻了吧唧的樣子。薛連朔偶然從別人嘴裏聽到這種評價,指了指自己的幾個朋友,再指了指自己:“我很傲嗎?沒有吧。”

“你這家夥就是對姑娘們傲,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姑娘們還不就是喜歡那些裝酷的。”

薛連朔短促地笑了一下,“啊,其實也不能這麽說,我覺得吧,姑娘們喜歡的是長着一張好臉的。”這句話引來了一番對他的小型毆打,他一邊躲一邊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姑娘們絕對不會喜歡一個同性戀的男孩子。他想。要是把自己這身份給亮出去,得省多少事兒啊,起碼不會引來那些含義模糊的眼神還有詞句粘連的書信,要知道外院本來就陰盛陽衰,他受到的來自異形的矚目只會是普通數量的五倍。當然也不能說他反感,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他從來不知道怎麽對付女性,從他接觸的第一個女性——他媽開始,就不知道怎麽對付,索性就裝作不知道她們的那些心思。要說傲的話,薛連朔覺得自己是有點的,但這種傲不體現在他的神态與言語上,而是像張網一樣包裹着胸膛裏的那顆心髒,這種傲具體就體現在把什麽都不當回事兒,盡情嬉游人世才是最大的要緊。一旦形成了這樣的心态,就很容易對人事物厭倦,因為沒有什麽玩具是可以永恒取悅一個人的,他有時從鏡子裏看到自己隐隐透出的一種厭倦的眼神,初生太陽背後的陰影,就會對這種眼神感到厭倦,從而使整個心情更加厭倦。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去看書或者睡覺,試圖在雜夢之中與字裏行間找出一點樂趣來,就像擠牙膏皮裏的牙膏一般。

他的傷好得很快,下巴也不用再每天紅彤彤的一片。這段日子他時常覺得自己是路邊的一盞紅燈,最好不要亂站,否則就是擾亂交通安全。傷完全好的那天他一個人跑出校外去吃過橋米線,那家店開在東門出去一百米的那條小吃街,味美價廉,加足了料也只要十多塊錢。老板娘是個體重将近一百五十斤的矮胖婦人,額上纏着一條白色的橫幅,上書二字:加油。這裝束讓薛連朔第一次來這家店的時候覺得對方是個日本女人,但她一開口就是純正的湖南口音,詫異之餘又讓薛連朔覺得頗為親切,他媽媽就是個湖南人,雖然他跟他媽一直合不來,但對湖南這個省份還是很有些血緣上的認可。薛連朔一直喜歡一個人吃飯,主要是因為一個人可以慢慢吃,不用等別人催,并且也不用讓別人看自己的吃相。這樣一說就顯得他很腼腆了,但除了這點以外,他實在是一點也不腼腆的。此刻他又照例點了份米線,在角落裏坐下。正在查看手機短信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道黑影,遮住了店內的吊燈光線。他擡頭一看,一張人臉背着光,向下俯視着他。他眯了眯眼,認出了來人,是陸培英。

陸培英雙手揣着兜在他面前坐下,“沒位了,你這兒沒人坐吧?”

“呃,沒,你坐吧。”

距離上次他倆見面已經差不多一月有餘。此刻已經是初冬之季,寒流來襲,薛連朔圍了深藍色的圍巾,穿了厚的黑色夾克衫,裏邊還套了件薄毛衣,就算這樣還是有些冷的,他這人火力比較孱弱,一到冬天就要裹成一只熊。但陸培英就跟不怕冷似的,只穿了單薄的一件運動外套,下邊還是普通的運動褲,他看起來毫無異狀,面上甚至還有兩團健康的、活躍的紅雲。薛連朔忍不住問:“穿這麽少,不冷啊?”

陸培英嗤了一聲,“不冷啊,我剛打完球,熱得不行。”

“運動員就是不一樣哈。”

陸培英笑了笑,“你也可以的嘛,偶爾去打打球什麽的。”

“打不好,好像就沒什麽天分。”

“我教你?”

薛連朔正要呵呵兩聲推辭掉,就聽見櫃臺那邊在叫號,他過去将米線端了過來,嘶呼嘶呼地吃起來。陸培英的神經好似電纜那般粗壯,愣是盯着對方吃,直把薛連朔盯出了一胸膛的不自在。正要開口說你幹嘛老盯着我的時候,那邊叫了陸培英的號,他過去端了米線,回來大口吃起來,總算不拿那燈泡似的眼睛盯着薛連朔了。薛連朔心想這人幹嘛老盯着我,媽的,幸好早知道他是個筆筆直的,要不然會錯意那可就尴尬了。陸培英一邊吃一邊跟他聊天,都是些口水話題,沒有價值可言。陸培英突然又道:“你和那個李岩銘關系很好的樣子。”

“呃,也還好,我跟他是在社團裏認識的。”

“哦。輪滑社?”

“對。”

陸培英聞言點了點頭。

“你和他的過節還沒解決啊?”薛連朔不經意地問。他和李岩銘已經挺久沒見面了,也不知道最近這人是死是活。

陸培英夾起一筷子米線,沉吟了一番:“解決了。”

“啊?”

“他贏了,溫小勻跟他在一起了。”

薛連朔一口湯嗆在胸膛裏,他猛烈地咳嗽起來,陸培英給抽了張紙巾,他咳完以後擦擦嘴,問:“怎、怎麽贏的?”

“我們打了一架。”

“他贏了?”

“沒有。”

“那你怎麽……”

“他被我揍了,溫小勻給他遞紙巾和紗布,卻說我太狠太不留情面。我覺得我就是個傻逼。”

薛連朔想說是啊你才知道,然而沒把這話給說出口,他幹笑兩聲,道:“這個,天涯何處無芳草嘛,你也別太糾結了,看開點。”

陸培英笑了一下,“我看得很開啊,你覺得我很糾結?”

薛連朔又語塞了,他是個能說會道的,在陸培英面前卻總有一種如鲠在喉的窒息感。他說:“有點,我覺得你挺喜歡她的……吧。”

“是挺喜歡的,剛開始的一個星期确實覺得很不甘心。”

“哦,那後來怎麽?”

“有個學姐跟我表白,我在考慮要不要跟她試一試。”

“就這樣?”

“就這樣。”

“這麽輕易就放棄了上一個?你當初不是挺努力的嘛。”

“追不到的就別浪費時間了,不如找新的人試試。”

“忘得這麽快?”

“是啊,睡幾覺就忘了啊。”

“那你之前不喜歡她?”

“之前是很喜歡,但那是之前啊。”

薛連朔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麽在他面前總是語塞了,因為對方根本腦子就只有一根筋,直突突的,由東貫西,思維都不帶拐彎,記憶力應該歸屬為金魚級別。陸培英面上露出了一點頑皮的、得意的笑,使他像個向夥伴炫耀玩具的小男孩子,他大抵是很幼稚的。但薛連朔覺得他這笑挺壞的,看得人心裏有些打鼓,可能因為他是個同性戀所以見了這笑心裏要打鼓,換了個女孩子也許要心裏打鼓,鼓聲還要更響亮清澈一些,但他幹嘛要跟個女孩子對比呢,這個想法讓他覺得有些忿恨了,端起碗大口喝着湯,把對方那張讨人厭的臉都擋住了。終于把湯喝完,他咣地放下碗,抽紙巾擦了擦嘴,“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等等,我也吃完了,送你回去呗。”

在回去的路上,他還是坐陸培英的那輛電動車,因為喝了太多湯的緣故,薛連朔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花瓶,肚子裏全是晃蕩的水,咕嘟直響。陸培英聽見了,他耳朵大概好得很,在獵獵風聲裏也能聽清對方肚腸裏的動靜,他嘲笑薛連朔:“喝那麽多湯水,回去半夜得尿個不停,你上輩子沒喝過水啊?”

“你管我。”

“我才懶得管你。”

“那你說個屁啊。”

“就說!你管我?”

“我才懶得管你。”

“那你說個屁啊。”

……

如此幾次循環,兩人都覺得嘴皮幹了,夜風将他們吹得很涼,像兩根人形的冰柱子。薛連朔在二十七棟前跳下車,雙手直搓,嘴裏哈着輕柔的白氣。他聽見了陸培英說:“真沒用,一點都不抗凍,你看我就一點都不冷。”薛連朔湊上前去,“是嗎,真的不怕冷?”陸培英正要點頭,一雙冰冷的手就伸進了自己的後脖頸裏,他打了個寒顫,一把抓住,将它們抽了出來。薛連朔沖他嘿嘿一笑,正要跑,就被陸培英揪住了圍巾,一把扯了下來。陸培英将他的手直直地伸進了對方的衣領裏,薛連朔一驚——媽的,這家夥摸的是前胸。那只冰棱一樣的手穿過脖子到達了結實而平坦的胸膛,貼着皮膚輕輕摩挲着,薛連朔的心髒猛然地跳動起來,他想起來八百米接力的時候,他在前方等着那根白色棒子來到他的手中,心髒像一面被敲響的鑼鼓,邦邦作響,他那個時候腦子就像被敲暈了一般,直冒白煙。眼下他也是這樣,在那短短幾秒鐘之內他喪失了大部分的思考能力,整個世界退化了,萎縮了,黑夜将樓房、燈火、車輛、夜風、他、陸培英都吞沒了,于是整個世界就剩下三個存在:黑夜、陸培英的手、還有他那起伏着的、敏感多情的胸膛。但幾秒鐘過後,他就清醒過來了,他猛地推開了陸培英,轉頭看向對方,他想他在那一瞬間還是沒有調整好表情,如果不是的話,陸培英臉上不會出現疑惑而又尴尬的神态。薛連朔收起了那種被冒犯的、但又稍帶愉快的神情,又顯出了他那玩世不恭、嘻嘻哈哈的外在,他說:“你不要亂摸人家的胸,這是要負責的。”陸培英回過神,呸了一聲,笑罵“你又不是女孩子,我負責個毛啊。”薛連朔上前,趁其不注意踹了他一腳,笑着跑走了。陸培英叫住他,他又跑回來,“幹嘛?”他問。

“給個手機號呗。”

薛連朔報了手機號,陸培英輸入完畢以後又問:“你有QQ吧?”

“有啊。”

“報一下。”

“45****03,幹嘛,你想全方位三百六十五度騷擾我?”

陸培英罵了一句去你媽的,然後燦爛地笑起來,想跟你交個朋友而已,他是這麽說的。

薛連朔揉了揉圍巾的末端,沒說話,只是跟着笑,然後揮揮手,走遠了。

那個晚上薛連朔做了個夢,夢裏是一片純正的黑暗,不摻一點乳白光線。黑暗裏他躺着,如同一具平整順從的死屍。有雙手從黑暗裏冒出,摸上了他的胸膛,在乳頭的位置來回撫着,像羽毛,像水滴。于是他不再像一具死屍,而是從那兩處開始複蘇,軀體變得生動而柔軟,生命的浪潮一點點地向身體的每一處推開去,形成美麗的波紋,他的宇宙動蕩起來,像一艘小舟。那手又逐漸向下挪去,握住了他下身的某根柱體,那柱體撐起他的宇宙,但現在那柱體被手輕易地捏住,上下聳動起來,他的宇宙動蕩得更加厲害了,要無限膨脹起來。一道道白光穿過他的身體,從腳底披荊斬棘,直達腦髓,他顫抖起來,在這白光裏睜開了眼,他看見了一張壞笑着的臉。在那一瞬間,他繃直了脊背,某個地方射出了濕熱的液體,一股一股地流淌。他的宇宙開始坍縮了,像張被破壞掉的蜘蛛的網,柔軟而無力地覆下來,變成了地上的一張扁平的畫。他在這張畫中像個襁褓裏的孩子一般安睡過去。

隔天早晨的時候,他半睜着微微腫脹的雙眼,盯着那白色床簾上的一只蒼蠅,想着這麽冷的天氣怎麽還有蒼蠅呢,這不是很合理。但似乎有件更不合理的事,正待他去解決。對了,他昨晚做了個很刺激又很安詳的春夢,夢裏的對象是陸培英。他默默地想着這件事,身體都冷了。他爬下床,迅速地把褲子連同內褲都脫了下來,然後換上了新的。王甘霖在一邊看見了,大聲嚷嚷:“你尿褲子啦?哈哈哈。”薛連朔陪着打哈哈:“你他媽才尿褲子呢。”

“哦,我明白了,是做春夢了吧?”

“王甘霖,”薛連朔咬牙切齒,“你真他媽煩死人了。”

“我說中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穩在旁瞥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褲子,又無聲無息地轉回了頭。

薛連朔抱着褲子,拿上臉盆,跑去洗衣房洗褲子去了。他一邊在冰冷的水柱下搓着內褲,一邊腦子裏轟轟作響。洗完褲子的時候,他看了看自己被凍得通紅的手,再看看窗外被凍得青紫的天,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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