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風湖畔的寒舍是賞湖喝茶的好去處。

一樓總是擠着滿滿的人,這裏價格公道,茶葉新鮮,花點小錢就能在說書唱曲的人那裏點段自己想聽的話本和曲子。二樓的雅座就要貴一些了,闊綽的茶客更喜歡靜坐在臨風有窗的小屋內,掀起竹簾就能近看上風湖柔緩的清波。

雨天寒舍二樓人更是比平常少,雨聲淅淅瀝瀝淋打着挂在屋檐下的銅皮風鈴,斷斷續續有咳嗽聲夾雜其中。

茶婢給盤坐在竹塌上的三人沏好半月前剛采摘運抵的雲霧茶後沒有退下而是站在一旁,唐雲羨又咳嗽了兩聲。

坐在她和徐君惟對面的是寒舍的蘇老板。原本寒舍是她丈夫的店面,在她丈夫去世後,她自然成了寒舍的主人,聽說有出手闊綽的新客相邀見面,她也并不推辭,徐君惟給她看了自己的腰牌,蘇老板便知道眼前的兩個人不是相好的情侶約來飲茶,而是有事要問。

她是個老實人,一五一十回答了她們的問題。

“我們這裏雖然貴客多,但像孟大人這樣貴不可言的人卻不多見,我當然記得他在十日前來過小店,他點了最貴的金縷翠,見的倒是一個我們這裏的常客。”

“常客?”徐君惟看了唐雲羨一眼,繼續問道,“如果再讓蘇老板你見到這個人一定可以認出來的,是麽?”

蘇老板點點頭,笑着說道:“做這種開門迎客的生意沒有好眼力不行,那個客人是個年輕公子,倒也不像闊綽,大概每半個月來一次,來了後一個人在能賞湖的雅座一坐就是半天,點得也是普通的雪霰茶,那人話不多,但人長得一表人才,又很客氣,不像有些客人雖然出手闊綽,但總是不安分想占我們這裏茶婢的便宜,那人算是個君子了。那天他和孟大人像是約好了見面,也沒去經常去的雅座,而且也只談了一會兒。”蘇老板轉向一旁的茶婢,“杜鵑,那天是你奉茶的,是吧?”

叫杜鵑的茶婢點點頭。

帝京的茶樓一般都分雅座和底樓,底樓自然便宜,還有說書唱曲助興,幾個十幾歲年輕男孩給客人添茶加水,沒有什麽講究。但樓上的雅座都是一些清秀之姿的姑娘做這些事,也更風雅,雖然真的只是侍奉茶水,還是不少人願意在樓上一坐。

唐雲羨也是來之前經徐君惟介紹才知道這些規矩,她沒來過茶樓,當然也不了解。

“你也是這樣站在旁邊侍奉嗎?”徐君惟朝杜鵑笑了笑,她在外以男裝示人時和女孩子說話時格外溫柔,“他們說了什麽你還記得麽?”

杜鵑被她看得臉紅心跳,鼻尖都快低得能碰到自己衣襟了,聲音也細如蚊蚋,“他們叫我出去了,沒有聽見,但後來我去收拾的時候,有茶杯打碎了,可沒聽見吵架的聲音。”

“孟大人離開時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嗎?”唐雲羨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她們一定忽略了什麽。

“我送孟大人走的時候,他臉色不大好看,別的就沒什麽了。”蘇老板思考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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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板和茶婢走出去後,從一樓傳來幾聲零碎的彈撥,是阮琴緩沉的音色。

“我們下去和清衡彙合吧。”唐雲羨撂下茶杯。

徐君惟看着窗外的雨幕一時也沒有頭緒,緩緩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她們坐在了一樓,這裏的确更吵鬧,可市井氣息更濃。

“我問了一些常客,他們有些說記得那天來了個坐馬車的人,看起來很是豪奢,但沒有什麽人記得孟汾見過誰。”清衡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她剛剛點的是一壺雲霧青茶,雖然口感微澀,可回甘清香,一直跟在長公主身邊,清衡對茶道很是了解,挑茶的水平也自然不同,今天雨霧氤氲,這個茶合情合景,還能驅散郁結得潮悶,清爽宜人。

徐君惟品完後也覺得味道極好,她跟清衡說了自己和唐雲羨打聽到的事情,雖然沒有豁然開朗,但的确有了些線索,“只是我們不能等半個月,等這人來了再問吧?更何況孟大人死後,這人如果真的聰明,可能根本不會再出現。”

“要是能找到大理寺給逃犯畫像的人來畫一個倒也可以,不過,我們要是這麽明目張膽的調查,只怕在查到真兇前,禁軍先找到了我們。”清衡低聲說道。

她們說得都是唐雲羨所想,半晌,她喝光了小小茶盞裏的琥珀色的青茶,“我們時間并沒有那麽充裕,想要找到這個人,可能還要費一番功夫,但我想,只要找到了他,至少迄今為止的事情我們就能知曉答案。”

清衡和徐君惟一起點點頭。

琴聲混入沉默之中,阮琴先是壓場,随後穿青綠色羅裙的姑娘款步上臺開腔唱了起來。雨天陰沉,下午茶座裏點着燈燭,湖霧侵岸,暖光驅散絲絲涼意。

徐君惟跟着姑娘哼唱,似乎也熟悉這支唐雲羨根本沒聽過的小調,她聲音散漫慵懶,細細聽來比唱曲姑娘醇熟卻黏膩的滑腔好聽得多。

這時,說書人搖着扇子走上了臺,樂師敲了幾下琴板,茶座比剛才安靜了一些。

“各位客官,咱們今天接着上回的《妖禍奇譚》再續說一節。”

清衡剛拿起茶杯的手停在唇邊顫了顫,琥珀色的茶湯順勢灑在她幹幹淨淨的天青色裙衫上。

“怎麽?”唐雲羨沒感覺有異樣的危險,可清衡的唇頰都像生了急病似的慘白。

她一貫的端莊持重消失無蹤,睜圓的眼裏烏黑瞳仁輕顫不停。

唐雲羨還想問,徐君惟的手卻悄無聲息壓在她膝蓋上,“清衡啊,我想吃南古坊的紫蘇蜜餞了,懶得動,你幫我買點?”徐君惟笑嘻嘻一副谄媚模樣,和平常沒什麽區別。

“好的。”清衡飛快站起來,逃似的走了。

唐雲羨沉默着看她離開,再去看難得神色略顯黯然的徐君惟,她知道徐君惟會說的。

說書人壓低了嗓音,用擠出來的細聲學着夜枭詭異的叫故弄玄虛,等吊足了胃口再擡聲說起故事裏神神鬼鬼的情節。

“你聽過《妖禍詭譚》吧?”徐君惟瞥了眼投入的說書人。

“太後當政時禁了的傳奇話本,當今皇帝歸政後又赦了這書,寫得不錯,大街小巷人盡皆知,我自然也聽過。”唐雲羨不明白這書哪裏特別。

“那這書的作者也你該知道是誰?”

“曾經秘書監李同梁的兒子李頌,李同梁一直反對太後臨朝,被誣構陷同僚死在大理寺獄中,她夫人也死得不明不白,兒子李頌剛點了狀元進了鴻胪寺也被牽連罷官永不敘用,家産盡沒後瘋瘋癫癫流落街頭,後來寫了《妖禍詭譚》……”唐雲羨語氣也和連綿的雨一樣,緩緩道來,“可他這書影射太後當政,把太後說成妖邪禍首,瞎子都看得出來,後來太後以毀謗為名禁了這書又抓了李頌,把他舌頭割了手指剁掉,折磨致死以警天下讀書人。”

“嗯,是這樣。”徐君惟望向細密的雨簾,“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清衡的哥哥?”

唐雲羨一愣,一時竟無話可說。

說書人啪得抖開扇子,和着幾聲阮琴的響音正說道熱鬧的地方,幾個茶客喊了聲好,雨聲都被壓低了。

“清衡本名叫李頤,是李同梁大人的愛女,五歲就是帝京人盡皆知的才女,和她哥一樣小小年紀聲名在外,聽說五歲的時候在重華宮賞秋夜宴上賦詩,連太後都啧啧稱奇。大概也是因為這個,三年後覆巢之下留有完卵,李大人死了後,清衡擄走送進玉燭寺,”徐君惟把目光從臺上收回,與唐雲羨的視線交彙,“玉燭寺想毀掉一個人的全部總是很簡單。”

唐雲羨聽她飄忽的最後一句落下,耳邊只剩說書人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嗓音,她的心像被很沉的東西壓住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開口,“你知道這事是誰做的麽?”

“我怎麽會知道那麽多,你問我不如去問公……”徐君惟本以為唐雲羨是在詢問自己,可卻忽然明白過來,這不是疑問,而是答案,“你別告訴我……是你幹的?”她覺得雨猝不及防下得大了,旁邊桌的叫好聽得人後背發涼。

“我那時候比清衡還小一歲,剛入玉燭寺不過一年,怎麽會是我……”唐雲羨也不知道徐君惟怎麽想到自己,“但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我見過李頌。”

徐君惟也不知道是怕這個答案還是想知道,默不作聲盯着唐雲羨竟也緩緩沉下去的眸光。

“是玉燭寺的人抓了李頌回來,他瘋瘋癫癫說話也颠三倒四,是真的瘋了,我師父把他關了起來,太後并沒下旨要怎麽樣,可第二天,第二天我跟着師父去牢獄裏卻見到已經被剁掉十個手指切了舌頭的李頌。師父很生氣,在玉燭寺這樣越權是大罪,可做了這件事的人最後卻得到了太後的嘉賞,她自幼跟随太後,最為愚忠切善揣摩太後的心思,她知道太後恨極了這本書這個人,所以有恃無恐。”唐雲羨的腦海裏浮現出那日的情境,語調冷得像雨,“這個人,就是穆玳的師父,玉燭寺少卿邵夢秋。”

徐君惟難以置信地看着唐雲羨,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她們沉默着在相對而坐,樂師換了竹簫嗚嗚咽咽地吹,說書人半吟半唱,正說到《妖禍詭譚》裏最脍炙人口的唱詞:

茍且太平中,

假傻真瘋。

吮啧白骨飲污紅。

好世道誇豺犼樂,

天啞地聾。

禦道走氓蟲,

宿血食癰。

千秋萬歲鬼來封。

妖佞邪朋皆跪那,

寶殿天宮。

說書人唱完一聲清喝,引得陣陣掌聲叫好,方才唱曲子的綠衣姑娘拿着銅缽繞着榻上席坐的客人款款來回,行至唐雲羨和徐君惟面前時等了半天也不見這兩人伸手,臉色愈發難看。

一雙白得耀眼的手将一塊碎銀放進缽內,唐雲羨擡頭正好對上清衡澄澈的目光。

“多謝豪客!多謝豪客!”姑娘笑得臉上厚厚的脂粉都簌簌而落,喜滋滋地往下一桌倒退着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都是故事啊~~~

那個唱詞,是用《浪淘沙》瞎填的。

雖然寫這個文的時候就預感到了會空虛寂寞冷,但也真的太冷啦!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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