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安然無恙四個字讓唐雲羨心頭一暖, 卻又馬上不安的躁動, 她隐約覺得是哪裏不對,不是時平朝, 而是別的她沒有注意到的地方。
“你怎麽了?”時平朝看她纖細的眉尖若有似無的往一塊湊,剛才還閃爍飄忽的目光此時已然重新聚回銳意的一點。
“孟莞華想對付玉燭寺,你知道她除了清衡還清楚誰的底細嗎?”唐雲羨相信時平朝一定清楚。
“她知道清衡姑娘的身份也是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吧。”時平朝沉吟後說道, “清衡跟在長公主身邊出入的次數不少,莞華在玉燭寺時或許與她見過面, 所以才敢斷定, 但其他人她未必知道, 比如你,我其實也并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還有徐大人,雖然我猜她一定是個女子也和你一樣出身玉燭寺,但她到底什麽樣的來歷, 我也不清楚。大概莞華和我是一樣的。”
“她如果真的見過清衡, 那清衡就有危險了!”唐雲羨掀開時平朝的朝服跳下床。
“我和你一起去。”時平朝了解唐雲羨雷厲風行的性格, 攔着她沒有用, 只能幫忙和照顧。
“不,你幫我一個其他的忙。”唐雲羨把紅燭令塞回時平朝手裏,“你拿着這個去找徐君惟,就說是唐雲羨讓你來的,讓她去找長公主殿下,她如果不肯聽, 你就打到她聽為止。”唐雲羨覺得徐君惟是打不過時平朝的,讓時平朝制服徐君惟還算簡單,她和清衡約好在獨一亭見面,穆玳油鹽不進,還是要她自己來。
“唐雲羨是你的真名嗎?”時平朝在剛剛被喚醒的緊張中卻握住一縷低柔的線索,這是所有線索裏最讓他心動的一條。
“你的重點怎麽總是錯的!”唐雲羨怒目而視,可又不像真的生氣,她先一步離開,頭都不回,可剛才咬牙的細細動靜仿佛還在安靜的石室裏回蕩。時平朝低頭一笑,無奈和喜悅都挂在眼角眉梢。
唐雲羨沒想到這裏離城南這樣近。
天色已晚,可她露着的胳膊還是太顯眼,披時平朝的官服滿街亂晃也不是那回事,她從驿站後仆人晾衣服的竿子上扯下一件绛紫色的寬袍穿好,腰上用原來的胭粉色宮裝的腰帶在外面打個結,嬌嫩的顏色古裏古怪襯着舊如老銅的外衫,唐雲羨混進衣着鮮麗的游湖人群中,冷眉冷眼也不像盼着風月的妙齡少女。
陰天的黃昏裏,來上風湖的人都盼着下雨,這幾天雨少了很多,帝京的人又不習慣了,終于又盼來了陰天,一般這樣的天氣,穆玳都要陪那些世家公卿的子弟游湖,如果天公作美,船剛到湖中央,雨便落下來,一絲絲垂進鏡一樣的湖中,比所有名貴的紗絹都要輕柔曼妙。
将黒未黑的夜,欲落未落的雨。
湖中傳來一陣空寂的低鳴。
阮琴聲低而細,有時聽來像女子的嗚咽,穆玳很會彈阮琴,這幾聲連續的輕顫像雨真的落了下來,但路面幹燥,并沒有潮濕,湖面平整得一浪一浪漾開輕波,沒有月光,湖水就像一整塊沒雕琢的墨玉。
唐雲羨不是第一次聽穆玳彈琴了,她聽得出這複雜的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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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亭裏這時該沒有客人,漆黑得像快美麗的礁石,唐雲羨打算在這裏等清衡回來,于是徑直走上二樓清衡的房間,燃起燭火。
阮琴的聲順着水面蕩悠悠得闖進她剛打開的窗,可忽然調子就變了,像是有人拿刀背刮擦琴弦,千軍萬馬踏地而來,悶悶的滾雷響起,分不清是穆玳還是老天爺彈出來的音色。
唐雲羨擡手滅燈,動作迅速毫不拖泥帶水,她從二樓躍下,體內餘毒盡消,輕功已是随意施展,踩上一個船篷,借着剛剛黑下來的天空,她又往下一個船頂上跳,落得極輕,船裏的人只疑心起風了雨要來,完全不會想到有個人穿梭在上風湖的船只之間。
穆玳的琴聲仍在指引,唐雲羨循聲而來,最後停在一艘最大的船上,這艘船船篷是用烏藻木鑿成,這種木材稀有罕見,長在海邊海水倒灌後的濕地裏,木制極輕卻貴重千金,這種木頭做得船沒法在海上大風大浪裏遨游,可在有錢人家的池塘裏和上風湖這種波瀾不興的水面,船造得大了也能浮得優哉游哉,徜徉溫柔,随風而走,很有奢靡的豔冶風情,烏藻木木質細密,好浮色,上了色後更有富貴人家的氣派,唐雲羨腳下的不知是誰家的船,漆黑的天裏船只四角都挂了琉璃風燈,好的蠟燭光焰偏白,透過亮色的琉璃照出明晃晃融金似的光,穆玳就坐在船頭那兩盞燈淡金色的光裏,抱着一柄烏木的阮琴,不過已經換了調子,還是那種纏綿悱恻的曲子,可不知為什麽,唐雲羨總覺得穆玳即使彈這樣的曲子,也總帶着孤冷的寒意,尤其在盛夏的傍晚聽,總覺得會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自己肩頭。
琴聲停了,唐雲羨看不見的船艙內傳來了幾聲緩慢的拍掌聲。
穆玳笑得妩媚可人,緩緩站起身,卻忽的一斜,尖叫一聲摔進湖裏。
唐雲羨看在眼中,心裏想得卻是摔那一下也太假了吧……
她看出穆玳是故意的,但也不知道為什麽,船上的人慌作一團,她略微沉吟,心想剛才穆玳一定是看到自己燃燈的光才想到用琴聲傳訊,如今假模假式的落水,難道也是有什麽消息嗎?
唐雲羨只好自己也悄然入水,深潛一些後朝穆玳落水的船頭游去。
水裏太黑,什麽都看不清,又是沒有月光的夜晚,比不上那天她和時平朝相遇時的視野,唐雲羨想着會不會穆玳沉到更深的地方了,又往下紮了一個身子,忽然,有東西抓住了她的腿。
上風湖這樣旖旎的好地方,也沒有什麽水鬼的傳說,就算有,唐雲羨只當再殺它一次讓它做個鬼中之鬼,也不會怕。但順着她腿游上來的确實不是水鬼,而是穆玳。
穆玳穿得是绫羅輕紗,進了水裏就像一個粉嫩的水母,袖子和裙擺以及披紗全都在水中無依無靠的搖曳,她塞給唐雲羨一支弦軸,大概是落水時從阮琴上取下的,唐雲羨握住這個東西,想看清漆黑水裏穆玳模糊的臉,可她水性一般,穆玳卻像一條豔麗的錦鯉一個轉身繞到唐雲羨身後,挺身一蹬,兩腳穩穩踹在唐雲羨的背心上,蹬出老遠。
這猝不及防的一踹,唐雲羨連着吐了好幾串泡泡,一口氣幾乎憋不下去,可她再回頭時,穆玳已經浮了上去,她也只好握緊弦軸,賣力游向岸邊。
上風湖最偏僻的地方還是有幾個零星的游人,湖底突然冒出的黑影吓得幾個人驚叫四散,黑影上了岸也不停留,像水鳥一樣沖上天空,消失不見,游人心悸之餘再去尋找,在漆黑的夜色裏卻什麽都看不清了。
唐雲羨渾身濕漉漉的,在快要下雨的悶熱夏夜也還是渾身發抖,更別提她剛剛受傷的胳膊又泡了水,一跳一跳的疼,她卻不敢随便停下。直到遠離上風湖,在一處僻靜的宅院屋頂上,她才停住,抹掉臉上的水珠,拿出握緊了一路的弦軸。
弦軸裏面是空心的,堵口封着紅臘,像凝固的血,穆玳心思細密又是玉燭寺少卿教出來的徒弟,哪怕沒有武功,多少會武功的高手也未必能和她一較高下,這樣大費周章,只怕裏面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唐雲羨碾碎蠟封,紅色的粉末在她指尖稍稍變軟,裏面的紙卷被她用手指夾出,唐雲羨的目光一觸到上面的字跡,本來就被寒意籠罩的身體像結了冰。
穆玳一定是極其緊迫的情況下用畫眉的螺黛寫在染唇紙的背面。
獨一亭暴露,遠離,莫管。
孟莞華還是找到了又一個人,自己手裏的籌碼越來越少,已經都押上和她對賭的局面,穆玳想必是發現自己被盯,于是找個理由跑去游湖,只能用這種方法來秘而不宣的巧妙方式傳遞警告。
可她太傻也把自己看得太輕了。
唐雲羨眉宇間有了怒意,她這個時候一般就是要罵人了,但眼前烏黑黑的天還在醞釀比她的脾氣大得多的怒濤,雨還沒有掉下來,她甩了甩沾濕的長發重新箍好,就這樣穿着濕了的衣服,扯掉包紮傷口的布帶蒙了臉,沿路返回。
上風湖畔人又多了。
這次不是等着登船賞雨了,人群圍着獨一亭,議論着來抓一個風塵女子怎麽派了這樣多的禁軍。
唐雲羨見到穆玳還濕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幹燥的披風,低垂着臉,圍着她的禁軍裏并沒有秦問,而是一個陌生的牙尉。要是秦問來唐雲羨還能想辦法和他串通一氣,如今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她們這些玉燭寺的人想洗脫嫌疑,秦問和時平朝想揪出當年背叛的卑鄙小人,而他們共同的阻礙都是孟莞華,這樣一來,秦問也不再是敵人。
不需要他的時候,他次次礙眼,需要他的時候,他人又不在。
唐雲羨決定直接出手搶人。
她藏在屋頂,看了看手中的弦軸,繃直手臂,往外甩去!
弦軸正正好好擊中了一個站在湖邊看熱鬧的人,那人本來身形就胖,這樣的力道搖晃着就往湖裏跌去。
“救……”
接上他沒喊出的是水花亂濺的聲音,緊接着金屬抽離刀鞘的陣陣嘶鳴吓得人群四散而去,禁軍們握刀在手,驅散人群後朝湖邊整齊得戒備,可這時,從天而降的黑影兩掌擊中離穆玳最近的兩個禁軍的後背,他們吐出的鮮血和雨點一起落在了地面。
下雨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這種溝通失誤相當于瞎子說:看我眼神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