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臨淮八月的雨帶着獨屬于濱海城市的泥腥味。
溫杳被清晨的驟雨吵醒後就再也睡不着,迷迷糊糊睜眼,扯開床邊的簾子。
外面雨已經停了,有薄弱的陽光從院子裏那株香樟樹隙穿過,暖洋洋的,似乎融了樹香散在空氣裏,隔着玻璃都能聞見一股香樟的清香。
今天是高二年級開學的第一天,聽說臨淮附中極其重視紀律。
溫杳不想開學早早就遲到,七點剛過一分鐘就從床上起來進去浴室洗漱。
“杳杳起那麽早——”母親林照青早起剛做完早餐,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就見溫杳從二樓下來,“快過來吃飯吧。”
溫杳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溫吞地叫了一聲媽後拉開椅子坐下。
“先喝牛奶,沒加紅豆加了花生,”溫杳接過林照青倒好的牛奶,“雞絲粥還在火上煨着,媽媽給你盛。”
說着,林照青從容地進去廚房端出一鍋生滾的粥,正好溫遠庭從書房下來,松了松袖口放下公文包接過手幫她平穩地端到餐桌。
溫杳掰着着林照青昨天剛買的可頌送進嘴裏,咽下去後溫吞地叫了聲,“爸爸。”
溫遠庭應聲。
一家三口吃着難得的早餐。
烤箱裏似乎還在叮着蛋撻,溫杳看着前面泛着黃光的運作燈開始走神。
溫遠庭忽然開口,“爸爸和附中的校長打過招呼了,你這個成績能直接進競賽班,不過爸爸也不想你太累,慢慢來就好了。”
溫杳垂着頭,仔細地端着碗喝粥,聲音細細地應了聲:“知道了。”
住的地方離附中有點遠,溫遠庭擔心溫杳不習慣新環境,堅持開車送她到校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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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下車前,溫遠庭目光慈藹地拍了拍女兒的肩,眼裏一片溫和:“去了和同學好好相處。”
溫杳拎着書包的手微微收緊,唇角很小幅度地往上牽了牽,淺淺的梨渦若隐若現。
“會的。”她應道。
臨淮附中是臨淮最好的一所公立中學,每年的升學率驚人,當初溫杳中考以全市第一考進來,但因為身體狀況休學了一年。
假期的時候她狀态有所好轉,溫遠庭為她請了家教,給她補了高一的知識,也通過附中的考試,直接升了高二。
臨淮靠海,八月底正是雨水豐沛的時候,開學這幾天的暴雨連綿,直至今早才稍稍放晴。
高大的懸鈴木葉子被暴雨打落,鋪滿了綠化道,溫杳捏緊書包的帶子,一路從種着懸鈴木的校道走過,上了樓梯找到所屬的班級。
競賽班。
是附中每個年級最拔尖的一個班,彙聚了理科班所有的尖子生,也是這個學校沖刺省狀元的預備役。
七點二十五分,溫杳剛好踩着早讀的預備鈴聲上了四樓。
溫杳背着書包在找教室的時候,正好看見前面兩個勾肩搭背的男生。
其中一個套着校服外套但是沒好好穿的男生揉着同伴的頭發,“放哥,一個暑假沒見,how are you?”
男生嫌棄地推開他的手,白了他一眼,“I’m fine,fuck you. ”
溫杳:“……”
說好的附中人傑地靈,還真的是另類的人傑地靈。
趙南嘿嘿一笑,“放哥哥,怎麽一個暑假沒見,變得這麽暴躁了。”
再次被襲擊發型的男生忍無可忍,終于讓他見識到了什麽是暴躁。
溫杳摸了摸鼻子,沒再聽下去,準備進去已經找到的教室。
還沒踏進教室門口,走廊迎面走來一個中年男人,戴着銀邊框的眼鏡,襯衫紮進卡其色的西裝褲裏。
溫杳猜測這個人應該是班主任或者教導主任之類。
他沒注意到溫杳,沖着那兩個男生突然高揚聲:“趙南!林子放!都打鈴了怎麽還在走廊晃蕩!”
剛剛打招呼的男生很小聲地說了句,“我去,班主任是孔明華啊!他來帶競賽班,那我們豈不是和坐監沒啥區別,得和航哥吱一聲,卧槽,他這去比賽比得就很是時候啊。”
從男生的這句話裏,溫杳得出了兩個信息——
1、眼前這位中年男人叫孔明華,是他們競賽班的班主任。
2、他很嚴厲。
盡管如此,溫杳還是收拾心情,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老師好。”
“哎,”孔明華把視線從林子放和趙南身上收回來,落在了溫杳身上,“新同學?”
随即他想起什麽,一拍額頭,在溫杳困惑的注視下說道:“是溫杳同學嗎?”
“嗯。”溫杳垂着眼看着孔明華手上的數學課本,點頭。
“哎,好好好,那你先進去。”
“你來得晚,班裏的空位不多,倒數第二排還有個位子你先坐着,如果有什麽需要調整的,就來和老師說。”
溫杳倒也沒那麽多要求,應下後道了聲謝。“謝謝老師。”
其實從溫杳到班級門口的時候班裏大部人的目光就若有似無地朝她身上瞟。
溫杳高一休學了整整一年,頂着中考狀元的頭銜考進臨淮附中但是卻一直見不到真人,那種神秘感驅使着衆人的好奇心。
這個班級是年級裏拔尖的學生,班裏的每一個人都将會是沖刺省狀元的競争對手。
而溫杳,對他們來說,無異于一個不速之客。
剛一只腳踏進教室門,溫杳就收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禮。
溫杳揪着書包的帶子,心裏某處升起一絲不自在,她強迫自己忽視落在她身上的打量目光,徑直走到第一條過道。
靠近走廊倒數第一二排還有桌子是空着的,溫杳看了倒數第一排、剛剛在外面和同伴拌嘴的男生,走到倒數第二排的座位坐下。
同桌的女生垂着頭自顧自看着一本外文書,等她落了座才注意到她。
溫杳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她猶豫着怎麽開口和她的同桌打招呼,忽然,眼前的女孩子朝她笑了下,“你是遲到了嗎?”
“啊,”溫杳反應遲鈍,點了下頭,“……嗯。”
“你叫什麽名字。”
“溫杳。”
孟星然擡了下眼,溫杳輕聲補充,“杳杳鐘聲晚的杳。”
“……哦。”女孩視線在她別在左胸口的校卡上掃了一眼,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溫、杳。”
溫杳眨了下眼,女生笑嘻嘻說,“我是孟星然。”
像是被她感染了般,溫杳有些不自在地,輕輕翹了翹唇角。
雖然說剛開學第一天沒那麽多學習任務,但是這是在臨淮附中的競賽班,一個早上的課科任老師沒有多講一句寒暄的廢話,單刀直入上新課。
這些課溫杳在暑假的時候都預習過,算不上難,第一節 物理課後,物理老師就把上學期的卷子讓大家傳下去。
溫杳後面那只桌子空蕩蕩的,溫杳想也沒想就只傳了一張。
“同學,這還有個人,你多留一張試卷呗。”後桌的一個男生見溫杳要把試卷拿走,及時出聲制止。
溫杳拿着試卷的手一頓,繼而緩慢地把試卷放回桌面。
“謝謝啊。”林子放朝她揚起嘴角。
溫杳頓了下,牽了牽唇。
原本緊繃着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原來同學們也是很好相處的。
溫杳擺了擺手,低聲和他說不用謝。
大課間時間,班裏的同學走街串巷似的聚在一起聊天,聊的話題無非是暑假去了哪玩,看了什麽電影之類。
她收了心思不再關注,略一轉眼,看見走廊外的人忽然多了起來,而且無一目光不落在她身後那張空桌子上。
孟星然适時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誰?”
“就你後桌,沒來的那個。”
“嗯?”溫杳皺了皺眉。
孟星然老神在在,“他是競賽班老師捧在心尖上的寶貝,奧數天才。”
“這不,開學第一天去A市比賽還沒回來呢,外面那些女生都是來看他的。”
“你高一的時候不在,否則你應該也是和他同個班的。”
孟星然說得起勁,聲量有些沒把控好,前桌的女生聽見她們在說八卦,也扭過頭來參與進來。
“那個時候最誇張,聽說有人追他追到他家門口,還撞見了他爸媽,你說那叫一個尴尬。”
……
溫杳點了點頭,也沒放在心上,轉過頭做着自己的物理卷子,筆尖在草稿紙上飛速運算,半晌,溫杳像是想起了什麽,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去,把剛剛蓋在後桌上的試卷翻過來。
正面朝上,白色卷子字面工整,整齊劃一的得分标志。
溫杳視線從那個醒目的100分往下挪。
名字一欄上,簽着男生略顯意氣不羁的名字——
陸京航。
附中的課程不存在因為開學,就要照顧學生适應能力的進度。
開學一周,各科任的老師都像是提着學生的耳朵把知識點拼命往裏面灌的架勢,進度快到飛起。
溫杳沒有習慣過附中的教學進度,說實在的有些吃力,但是勝在她底子好,多溫習幾遍也就差不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前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林照青問她對附中還适不适應,同學好不好相處之類的話。
溫杳低垂着頭吃飯,聽到這話也是很簡潔地說了句,“都挺好的。”
溫遠庭松了口氣,畢竟溫杳的情況,他一開始還挺擔心她不能适應集體環境。
思及此,溫遠庭溫和笑了下:“那就好,爸爸聽說附中很多都是你們初中升上來的,應該還有挺多認識的同學。”
溫杳拿筷子的手頓了下,她倒是沒有去注意有沒有認識的同學,但是溫遠庭都說到這了,她不想讓父母擔心,順從地點了下頭。
翌日。
溫杳換好衣服,把琴譜裝進背包準備出門去機構上小提琴課時,林照青匆忙從廚房追了出來。
“杳杳,天氣預報說下午可能會下雨,記得把鞋櫃上的傘帶着。”
換鞋的動作一頓,溫杳擡睫,客廳的落地窗外晴空萬裏,天空藍得不像話,溫杳不知道這天氣預報到底是不是天氣亂報,但還是聽從母親的話把傘收進背包裏。
出了門,溫杳輕車熟路地往沿江西路走去。
一節課四十分鐘,溫杳上完課的時候已經接近六點了。
教室的其他同學都陸續回去,溫杳低頭把琴譜收進背包裏,略一擡眼,看見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灰蒙蒙一片,連遠處的霓虹也被暈染成了深深淺淺的光圈。
溫杳手上動作加快,把琴盒拿上後推開玻璃門出去。
剛推開門,夾着泥土氣息的雨水便拼命往臉上撲,溫杳抖了抖肩膀,沒有猶豫着把傘撐開,紮進細密的雨幕中。
平時往返于家和培訓機構的路程不過十五分鐘,但因為下雨的緣故,溫杳走得慢了些。
沿江西路這邊一條路割開了兩個世界,一邊是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廈,另一邊是聲色犬馬的酒吧街。
溫杳擡高了傘面視線在眼前的雨幕掠過,打量這條她走過無數次的路。
就在她快要經過酒吧街的時候,身後靠近便利店的一條巷子傳來了很大一聲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音。
溫杳握着傘柄的手收緊,被聲音吸引着朝狹小的窄道瞥了一眼。
巷子裏,貼着轉租告示的鐵皮卷匝門外東西倒了一地。
一個穿着附中藍白相間校服的男生踩着遍地的啤酒瓶靠站在牆角處,他身形很瘦高,校服單薄面料下的肩胛骨有些嶙峋,領口被扯崩開了兩顆扣子,模樣很倦痞。
溫杳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緊接着,視線裏出現了另外幾個身影。
一個兩個三個。
很明顯那三個是一邊兒的,架勢極其嚣張地圍堵在男生面前,見狀就要撲上去。
這時,巷子裏傳來另一個男生的叫罵聲,“你們這幫孫子,航哥打你是給你面子,手腳不幹淨,換作別人早進局子裏了。”
“……”這大概還是一場不那麽公平的較量。
“哥幾個就是開個玩笑,你別蹬鼻子上臉了,要不是看在江鎮的面子上,你以為老子怕你。”
“別停,繼續罵。”
“錄下來。”
巷子裏一陣穿堂風呼嘯卷過,柏油樹枝葉晃動,天也暗了下來,溫杳還沒看清男生的動作,巷子裏便傳來了一陣痛苦的嚎叫聲。
這時,雨似乎停了,整座城市像被一個煙灰色的薄膜籠罩住,開始變得不慎明晰。
溫杳收了傘,深藍色的傘面上彙聚了一串串的水柱,順着滑到地面,在腳邊暈開一灘水漬。
狹窄的巷道沒有路燈,溫杳站在街角背着光的陰影裏,她不錯眼地看着,忽然,踩着酒瓶的男生似有所感,朝巷口看了過來。
他擡了下眼。
眼神有點不善,眉梢壓了下掩住戾氣。
視線定格不過三秒,他的目光移開,落在地上哀嚎的人身上。
男生垂着的頭頸筆直,勾着唇角輕嗤一聲。
“以後再幹這種事,爸爸直接把你送局裏,懂?”
躺在地上的人扯了他的褲腳連聲應好,就差沒誠懇地抱着他的腿叫爸爸了。
少年冷哼一聲,提着腳跨過碎了一地的啤酒瓶,對方三個人,但相比起男生的瘦高,那三個人能稱得上是瘦弱,眼見着這場搏鬥已然見了輸贏。
但沒想到的是,其中一個寸頭的男生迅速從地上彈跳起來跳上了男生的背,擰着他的胳膊不撒手。
溫杳握着傘柄的手一緊,心也不受控制地跟着揪了一下。
下一秒,她聽見一聲清脆的骨頭錯位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