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溫杳眨了下眼, 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撲通一聲接連倒塌了。

其實對她來說, 這只是一個生存的地方。

她知道過去那種日子,再也回不去。

人總要學會适應, 林照青說過帶她離開, 但是是她自己選擇留了下來。

溫杳手臂撐着他的胸口和他拉開一點距離, 垂眼,斂了神情。

溫杳一手捏着棉簽,一手還托着他受傷的手。“真不用,我習慣了。”

溫杳低頭,認真地給他的手纏上繃帶,好半晌沒話, 陸京航卻知道她的意思。

溫杳這姑娘, 心氣高,很倔,還不服軟。

她既然這樣表态了, 陸京航也不再提。

兩人出去的時候奶奶和隔壁的大嬸在說話。

看見溫杳下來, 兩人下意識看過來。

溫杳表面和氣地打了招呼,叫了人,快步和陸京航走了出去。

站在門口, 溫杳催促他, “你快回去吧。”

陸京航揉了揉她的頭發,“明天早上,我來找你。”

他是一刻都不放心。

恨不得二十四小時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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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隔天上課, 陸京航沒來。

一直到下午放學, 溫杳還是沒見到他人, 放學鈴聲響過,趙南一臉沉默叫了她出去。

“怎麽了。”她很少看到大大咧咧的趙南表現出這麽沉重的神情。

趙南嘆了一口氣,“我聽說任凱找過你,航哥沒說,我覺得還是得和你說一下。”

“?”

溫杳被他一句話成功繞暈了。

什麽叫陸京航沒說,但是他還是得和她說。

到底說不說。

溫杳緊蹙着眉,趙南沉聲開口,“任凱他哥因為陸京航跳樓。”

“!”

溫杳瞳仁一縮,心髒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趙南搖頭嘆氣,看上去很無奈,“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精神病。”

陸京航和任家兄弟的恩怨要從初中說起。

那個時候的陸京航張揚乖戾,不服管教,是老師眼裏的問題學生。

可能正值青春期的男生都比較容易沖動。

晚自習結束的某個晚上,陸京航回家經過學校後街,廢舊巷子的推搡聲和哭喊聲灌進他耳裏。

他雖然不是什麽好學生,但是也是個秉性正直的少年。

後來,女生被解救下來,任岳被陸京航打進醫院。

那個時候的陸京航并不知道他有嚴重的精神疾病。

再後來,任岳出院了,他約了陸京航在三中後面廢棄的小三層天臺見面。

陸京航以為是約架,赴約了。

剛出院的少年,腦袋纏着繃帶,身子又瘦又孱弱。

他看着陸京航,眼裏沒有光。

他碎碎念着什麽,陸京航沒聽清。

還是林子放發現他的不對勁。

任岳情緒開始崩潰,甚至後退到了天臺圍牆的邊緣。

“航哥,他要跳樓。”

任岳被一激,直接站在圍牆上。

“我沒有強/奸她,不是我,我沒有。”

陸京航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下來。”

任岳抱着頭發抖着,看見陸京航後大叫了一聲,後退一步,踩了個空摔下去。

陸京航沒來得及抓住他。

而後趕來的任凱,也只看見了陸京航撲過去的那一幕。

聽完趙南複述當年的事情。

溫杳心裏很不好受,胸口堵堵的。

她雖不是親歷者,但僅從這一番回憶中就能知道,陸京航這些年一定活在悔恨中。

“沒人知道他有精神病。”

“任岳強/奸未遂被陸京航撞見那次,并不是第一次。”

被人救下來是幸運。

那些沒被撞見的,是否會是女孩一生的噩夢。

臺球室三樓的天臺。

陸京航敞着腿坐在并排的一堆木墩上。

溫杳推開生了鏽的鐵門,垂在腿側的手掐着褲子的布料,緘默着走過去。

“陸京航。”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坐在臺階上的男生擡起眼來,露出漆黑的短發下一雙猩紅的眼。

他看上去很難過。

頭頸垂着,蒼白毫無血色的唇線抿直。

溫杳傾身,抱住他的頭。

“怎麽過來了。”

陸京航開口,嗓子因太久沒說話啞得像是含了細沙。

溫杳心髒猛縮,指甲掐了指腹的肉,蹲下身,看入他的眼。

“我陪你。”她堅定道。

陸京航冷硬的喉骨一滾,伸手将她緊緊抱在懷裏,溫杳身子一僵,雙手攥着他身前的衣料,感受到陸京航把下巴擱在她的肩窩,溫熱的掌放在她的腰上。

“抱一會。”

陸京航的聲音被壓得很低,像是極力壓制住些什麽情緒。

溫杳聽得難受,眨了下眼,擡手輕輕拍了他的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臺階下面,雨依舊在下。

陸京航身上很潮濕。

也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這坐了多久,溫杳怕他着涼,催促他下樓換衣服。

二樓沙發區看見兩個人一起下來,還挺驚訝的。

畢竟陸京航軟硬不吃,誰勸都不聽。

萬幸,他聽溫杳的話。

六月高考結束,時間就像自動摁了倍速在前進,天氣逐漸熱了起來,行道旁懸鈴木上的蟬鳴像是要叫響一整個夏天。

傍晚的校門口大排檔。

菜和酒上桌,男生們序局繼續喝。

大排檔的老板看他們興致高又搬了箱啤酒給他們,“今天應該是你們最後一次來我這店裏吃飯了,免費送你們一箱酒水,盡情喝,暢快喝。”

趙南喝得有些懵,大着舌頭問,“咋滴,這不開得好好的嗎,不幹了?”

老板也就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大不了他們多少,每次來趙南還挺喜歡拉着人家套近乎送個小菜啥的。

他撓了撓後腦勺,還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生意不太好,店租又高,想回老家找份正經工作,賺個老婆本。”

一句話引起了集體的沉默。

太過現實的問題,而且離他們好像也很遠。

其中一個男生把臉枕在瓶口,打了個嗝。

看了陸京航一眼,大着舌頭說,“航哥以後想幹什麽。”

說完,桌上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看向陸京航。

陸京航沒開口,手上動作不急不徐地往一次性杯子倒飲料。

林子放嗨了聲,替他回答,“我們航哥不是早就很明确的嗎,當兵啊。”

“哎,我爸媽想讓我讀金融,但是我也想當兵。”大劉說。

這個話題有點沉重,但是卻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

又有人嘆了口氣,“有目标真好,我都不知道我要成為什麽。”

“念幼兒園的時候,不是當宇航員就是科學家。”

“現在發現這個還挺好笑的。”

說完,大家相視一眼,醉醺醺地低着頭笑起來。

陸京航把喝完的鐵皮易拉罐捏癟丢在桌下,敞着腿靠在椅背,挑着眉梢睥睨了一圈,開口,聲音像是灌進了風,低低啞啞,帶着點鼻音。

“哪有什麽好迷茫的,走到哪自然就有路。”

十七八歲的年紀,就是會迷茫,會彷徨的年紀,是會不斷質疑自己,對自己沒有安全感的年紀。

但青春就是向前沖的。

“說得好!來,敬我們的青春!敬我們的未來!”

那一晚少年們喝得酣暢淋漓。

晚風吹不滅的,是少年們炙熱的野心。

三棟教學樓的高三生一走,他們高二就成了學校裏面最大的一個年級了。

食堂的阿姨再也不會因為他們不是高三生而不給他們打多多的飯,甚至有那麽一段時間,食堂的三樓幾乎天天爆滿。

溫杳和孟星然想着錯峰,大課間去食堂窗口買份雞蛋灌餅。

誰想到她們只是晚了那麽幾分鐘,窗口就排起了長隊。

等到她們的時候都快上課了。

兩人拿起就跑。

食堂離教學樓很遠,還要上四樓,好在這節課是思政課,班裏在放視頻。

兩個人偷偷摸摸的,快速躲在四樓的小陽臺吃完再進去。

“你現在都會跟我一起偷吃點心了,很上道嘛溫小杳。”

孟星然把包裝紙折起來,抽了張面巾紙遞給她。

溫杳接過,仔細地擦幹淨嘴。

孟星然又說,“不過話說回來,你在你奶奶家是不是吃得很不習慣。”

她每天都看着溫杳在外面吃完再回去。

溫杳把手上的垃圾丢進拐角的垃圾桶,牽唇笑了下,“是吃不習慣,所以我盡量在外面吃完再回去,也避免和我奶奶碰面,這樣挺好的。”

孟星然唉了聲,她從小爺爺奶奶就對她很好,她體會不了溫杳的感受。

但是整天要避這避那的,也挺累的。

但溫杳經過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也逐漸習慣和接受這種生活。

周慧瑛一直不喜歡她。

溫杳也試着不去礙她的眼,每天放學就回房間寫作業,不用和她一起吃飯。

兩個人相安無事也挺好的。

溫杳甚至有種錯覺,她适應能力變強了。

直到某天。

溫杳剛寫完作業。

想下去倒杯水經過樓梯口的時候聽見樓下傳來的說話聲。

“杳杳看着挺乖的,學習也不需要人操心。”

“乖?哪裏乖,你是不知道她上次叫同學把隔壁任老三的孫子打了,還帶了一個男同學進去她房間。”周慧瑛刺耳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一個女孩子家的,這像什麽樣。”

話裏是毫不掩飾的尖酸刻薄。

溫杳呼吸一滞,握着杯子的手摳着杯壁。

“不會吧。”

“你說她爸去世了,她媽也不要她再嫁出國了,連父母都不養她,誰還有義務養她。”

“媽,不能這麽說,好歹她還是二哥唯一的女兒。”

“說到這個我更來氣!你說我當初讓老二媳婦再生一個兒子,她就是不聽,老二也覺得一個無所謂,你看看,留下一個什麽東西……”

話裏最後兩字重重地砸在了溫杳心上。

像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刀,忽然重重落了下來,切斷了綁在懸崖之上的唯一一棵救命稻草。

僅存的希望沒有了。

剩下的,是無窮無盡的深淵。

溫杳愣神,摳着陶瓷杯的指尖一點點變涼,直到指節泛白,疼痛感傳來才後知後覺瑟縮了下收回手。

她以為周慧瑛只是一般的不喜歡她。

就連從小祭祖,溫明軒可以去祭拜,孫女不可以。

她以為周慧瑛只是重男輕女。

她理解。

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周慧瑛是帶着厭惡的不喜歡她。

東西。

溫杳鼻頭酸澀,本來有些口渴的嘴裏彌散開了苦味。

她幹咽了一口口水。

轉身回了房間。

翌日一早。

溫杳鬧鐘還沒響就先被樓下的說笑聲吵醒。

迷迷糊糊睜着眼摸過床頭的手機,才六點半。

溫杳嘆了口氣仰面栽回枕頭上,她昨晚做題做到有點晚,整個人處于睡眠不足的狀态,溫杳翻了個身妄想再睡個二十分鐘。

但是當她有一點點的困意的時候,樓下直接放起了音樂。

急促的旋律和高亢的歌聲像是穿過門縫鑽到她耳朵裏,連帶着床板都在震。

溫杳自認脾氣還算溫和,從來沒和人紅過臉,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自從在春和巷住之後,情緒越來越不受控。

溫杳揉了揉耳朵,起床開了窗朝院子看下去。

一群阿姨大嬸穿着廣場舞的衣服在下面晨練。

溫杳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前面不遠處有一個綠地公園。

晨練為什麽要在家晨練啊。

聲音實在是太大了,窗戶關上,溫杳戳了戳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睡肯定是睡不着的。

她抓了抓頭發進廁所快速洗漱,想着早點去到教室還能補一下覺什麽的。

7:01分。

溫杳關好門背着書包下樓。

院子裏周慧瑛和幾個奶奶笑呵呵着跟着年輕一點的阿姨比劃着動作。

她不經意瞥了一眼,看見溫杳下來,嘴角的笑頓時凝固住,眼神慢慢犀利,旁邊一直有人在和她說笑,溫杳捏着書包的帶子腳步沒停,連招呼都沒打就從走廊走過去。

周慧瑛突然停下來,語氣刻薄又直白道,“讀再多的書有什麽用,吃家裏的用家裏的,每天還臭着一張臉,一點禮貌都沒有。”

這話明眼人都聽得出來是在說誰,溫杳腳步一頓。

很客觀地道,“奶奶,我用的錢都是我媽媽打給我的,我從來沒用過你和爺爺一分錢。”

這時跳舞的其他人都停下來看過去。

指指點點地小聲議論着溫杳不懂事頂撞長輩之類的。

周慧瑛開始變臉,“哎,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好好說話不會嗎?”

“你媽媽的錢還不是老男人給的。”

溫杳抿着唇,垂在腿側的手一點點攥緊,身體因為強忍着憤怒而微微顫抖。

“奶奶!”

“我媽媽對您和爺爺一直很尊重,”溫杳喉頭發堵,但還是壓着哽咽說出來,“我希望您能別這樣诋毀我媽媽。”

“好好,”周慧瑛把手裏的扇子重重摔在地上,“你有本事就和你那個媽過去。”

這是徹底撕破臉了。

溫杳站在原地,面對那些指責和不屑的目光,鼻頭開始泛起酸澀。

她忍了好一會,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

再開口時聽不出一絲的情緒波動,她平靜地應了聲,“好。”

溫杳都不太記得那天是怎麽走出去那個門的,只記得她一口氣跑了好遠好遠,等再站定的時候發現這是原來他們住的那棟房子附近的公交站。

溫杳咬着嘴唇,她不用看鏡子都知道自己現在肯定很狼狽,眼淚流下來,又被風刮幹,黏糊糊的粘在臉上。

鼻子也哭得通紅,臉上還有點癢。

她不知道現在幾點,是否會遲到。

低着頭機械得朝前走去,那個小區的保安記得她,看見她過來還問她怎麽還不去上學。

溫杳沒什麽心情但還是扯了扯嘴角,打了個招呼。

沿着舊路找到門牌號,溫杳沒有進去,而是蹲在門外抱着膝蓋,撥了林照青的電話。

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林照青的聲音了。

電話鈴聲只響了一下,下一秒,林照青接起。

溫杳很少給她打電話,是以她接通的那一刻就像是能感知到溫杳細微的情緒一般,柔聲地問,“怎麽了。”

一句話,溫杳壓抑了好久的情緒在瞬間爆發,她捂着嘴,聲音帶着啞得不成樣的哭腔。

“媽……你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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