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晃四年。
溫杳從來沒有想象過和陸京航會有重逢的一天。
至少。
不該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
得益于潛艇搜救隊和水面艦隊的支援, 溫杳和同伴終于脫離了炮火的威脅,艦隊要返回加利,一行人上了船。
時鐘的指針過了八點, 海面上漆黑的夜空雲層掩蓋新月。
砺艦船頭破開海浪,平靜無波的水面靜靜地舒展開。
溫杳坐在甲板上, 她有一點點暈船, 長時間在海面行駛讓她有點不太适應。
小南剛好過來, 看見她蔫蔫的,遞了瓶水給她:“沒事吧。”
溫杳接過,道了聲謝。
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涼水下肚,溫杳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說:“沒事。”
小南點了點頭, 繼續說:“照這個船速, 估計三天後才能到加利。”
三天。
溫杳捏着礦泉水的手一緊。
也就說她要和在這狹窄的船上,和陸京航共同待三天。
送一行人回南加利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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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新兵都很熱情。
夜晚的航行最無聊漫長,一群人坐在甲板上, 好奇着記者們的游歷見聞。
“你們去過最亂的地方是哪?”
小南很興奮, “那得是馬德裏,前一秒還很平靜,下一秒就開始轟炸。”
“我們坐過一輛越野, 車的後備箱都被炸彈炸穿了, 但四個輪子還能跑,直接開出了火箭的速度,又刺激又驚險!”
“對吧溫杳姐。”
“嗯。”溫杳興致不高, 聞言只是稍稍彎了嘴角附和一句。
小南又興致沖沖問最上首那位穿得和別人不一樣, 性子一看就很勁兒的男人。
“長官, 我很好奇,你們是不是也去過很多個戰亂的國家。”
男人一頓,輕飄飄瞥了他一眼,眸光一轉拿着望遠鏡看向別處,态度可以算得上漠然。
淩珩摸了摸涼飕飕的後腦勺出來打圓場,“嚯,這位是我們這次護航的艦長,也是我們的隊長,他不愛開口,你別見怪。”
小南嘿嘿一笑連忙道:“不會不會,你們都是英雄,我很佩服你們。”
“要是我不當個記者,我還真的想當個兵的!”
小南很善談,不過一會的時間就和他們打成一片。
一路上歡聲笑語,打破了夜色的沉寂。
“哎,那你們是不是也沒時間處對象啊。”
小南問。
圍在一堆的男人頓了下看向在二層瞭望海面的陸京航。
淩珩悄悄用餘光瞥向坐在右舷的女孩,只見她頭也不回地望着平靜的海面,淩珩福至心靈,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
早上陸京航去船室找人,他們肯定發生了什麽不為人知的事。
淩珩如是想,眼珠子一轉慢悠悠說,“我們隊長,出航這麽多年,我就沒見過他有放在心上的人。”
他笑了下補充道,“回回往戰地跑。”
溫杳手裏握着水瓶,聽見這句話心尖一顫,平視前方的眸子忽然暗淡了一瞬。
睫毛輕眨着垂下。
小南摸摸腦袋,“是這樣啊。”
上頭,陸京航終于伸了下腿,腳踩着橫杠跳下來站穩在甲板上。
語氣冷冰冰。
“散了。”
按照這個行駛速度,三天才能抵達下一個口岸,而這一路行駛下去可以發生的變故太多。
陸京航一刻都不想在這種地方看見她。
隊員看得出來陸京航臉色不太好,面面相觑又不敢上去打擾。
最後有人顫巍巍出來問,“隊長,不回加利嗎?”
回加利是最靠近尤利斯托克港的地方,但是那邊戰火剛剛平息。
有不确定的□□。
陸京航眉眼凝着冷厲,當即決定,“回指揮室,重新規劃返航路線。”
幾個男人站在指揮室的桌前,聽着上首的男人說着話。
十幾分鐘後。
指揮室人散了。
陸京航出去,徑直去了船艙。
幾個記者都安置在艙底二層的位置,陸京航熟門熟路找過去。
站定在一個女人面前。
“出來一下。”他說。
溫杳不明所以,但是周遭的人都看着她。
她不想在這麽多人面前暴露她和陸京航之間的關系,權衡利弊後,順從地跟着他出去。
“怎麽回事啊,我們隊長,和那位南加來的記者認識?”
“什麽南加來的,人家是中國人。”
“這不重要,”抱着望遠鏡的男人說,“我怎麽覺得隊長的臉色,在救下那幾個記者之後就不太好。”
“有故事?”
被問的那個人摸了摸頭,他覺得作為少數的知情的人,關于隊長的私事,他最好不要多嘴,否則以他們老大的脾氣,回去加練肯定少不了。
小命要緊。
水面艦隊執行出航任務,幾乎是長年累月的行駛海面,除了一望無際的海別無其它。
船艙的結構溫杳不熟悉,也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到哪去,留着心眼四下觀望着。
拐進一處艙門,陸京航讓她進去。
四年沒見。
兩個人似乎生疏到了連看彼此一眼都覺得尴尬的局面。
溫杳不知道陸京航是不是,至少,她是這樣。
她不知道要對陸京航表現出什麽态度,若是早上沒有他在船艙強吻她那麽一出,興許溫杳還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講話。
但現如今,她連看他都多麽幾分不自在和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怨氣。
陸京航沒說話,溫杳也不想主動開口,她垂着眼,餘光卻留意着周遭的一切。
譬如她站着的這塊,甲板是空心的,上面還殘留着子彈波及過後留下的痕跡。
“為什麽來這?”
溫杳心裏打着鼓,她垂着眼盯着腳尖,好半晌平靜道,“我想我的同伴剛剛已經說過了,駐地記者。”
陸京航咬着煙,睇了她一眼開始笑,“這什麽地方你知道嗎?戰場?”
“不是賽場。”
“更不是需要你拿命去表現的地方。”
話音落下,場面至少沉寂了一分鐘。
溫杳站定之後沉默着,從頭到尾就沒吭一聲。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陸京航舌尖抵了抵腮,咬在唇邊的煙動了下。
他聽見溫杳開口,聲音很低,沁着冷意,“你能來的地方,我怎麽就不能來了。”
“長官要是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能耐。
陸京航插着兜的手攥成拳,臉腮動了下,差點就聽見他磨着後槽牙的聲音。
“等等。”陸京航叫住她。
溫杳止步。
回過頭問,“還有什麽事嗎?”
随着陸京航走近,那種壓迫感無形地籠罩在她的頭頂。
他穿着深藍色的制服,肩背寬厚挺直,背着光站在她面前,身形高大,渾身散發着軍人的冷硬、堅毅。
他帽檐下的半張臉,下颌線和脖頸緊繃着,唇線抿直,鋒利的喉骨微微突出,周身的氣質很冷,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場。
他近乎命令式地開口,語氣是不容置疑。
“靠港之後,有飛機直達加拿大機場,你必須馬上撤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陸京航的那番話,當晚回去之後,溫杳蜷縮在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都睡不着。
沒有時間概念,溫杳揉了揉眼角慢吞吞爬起來。
披上外套,藉着外面微弱的光線推門出去。
将近深夜,一眼望去海面上一望無際的漆黑,也分不清是海水還是天色。
溫杳睡意全無幹脆抱着臂靠在門邊,吹着風。
倏的,甲板上有輕微的響動。
似是火石摩擦的聲音。
溫杳睫毛輕輕眨了下,默不作聲地上去。
不遠處,靠近船舷的位置靠站着一個男人,寸頭,寬肩窄腰,穿着幾近融入夜色的深藍色制服,他頭頸微垂着,指尖夾着未燃盡的煙。
聽見地板的響動,他微微側眸朝她看來。
漆黑光線裏,男人面容輪廓筆直利落,喉骨鋒利突出,他很淡地扯了唇角,回過頭把煙掐了。
“還沒看夠?”
許是常年發號施令的原因,他的聲音很低,底氣十足,又克制地收斂,不自覺地帶着沉冷和低啞。
溫杳愣了下神。
她上來時不知道陸京航就在上面,但是現在走又顯得她不夠淡定。
溫杳別開眼,語氣平淡開口,“我不知道你在上面。”
他好半晌沒再開口,過了一會,他似是輕笑一聲:“知道我在,就不會上來?”
溫杳:“……”
他都知道還非要問。
陸京航撣了撣身上的煙灰,模糊的光影裏溫杳注意到他看過來,“上來,別站在那。”
“做什麽。”
“那裏有人巡邏會看見。”他道。
溫杳猶豫了幾秒,捏緊外套的領子踩上去。
這時,有腳步聲不斷靠近。
剛說有人巡邏就有人過來。
溫杳晃了下神,手臂措不及防被陸京航拽住,往上拉了一把。
“坐上來。”
三個字,他刻意咬得極重,尾調又蘇又沉。
像是往溫杳耳朵裏吹了一口氣,一路酥麻到了尾椎骨。
她張了張嘴,還沒反應過來,陸京航耐心耗盡,直接扯着她的手腕,拉着她坐在他腿上。
腳步聲在溫杳上了甲板之後短暫的停頓了片刻,像是看不見暗處的兩人,巡邏的人又轉身回去。
他們兩個人坐在船舷的欄杆上,下面是一層的船艙,身後是深不見底的大海,她和陸京航離得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她的同頻共振。
溫杳耳根發燙,半邊身子有些麻木,扭動腰肢,卻被男人一把握住後腰。
“別動。”
陸京航附在她耳邊開口,聲音低啞。
溫杳張了張嘴,但是瞥了眼她如今的處境,安分地蜷縮在他懷裏。
等到甲板上再次陷入沉寂。
陸京航掐着她的腰把她平穩放下來,深深看了她一眼,眸色很暗,像是要把她吞噬。
半晌,他開口,喉間像是灌了風,帶了點冰涼的質感。
“回去吧。”他道。
戰艦在黑暗中行駛,深海茫茫夜空漆黑,辨別不出東西南北,亦不知道是前進還是後退。
過不了多久。
天和海平面的交界處,升起了一輪太陽,一開始只是一點光亮,漸漸的,斑駁的陽光像是金箔灑在了海面,有海浪卷過,波光粼粼。
這是溫杳第一次在海上近距離的看日出。
那種和大自然近距離接觸的震撼。
除了死亡。
這是三天以來,溫杳第二次的嘆為觀止和心生敬畏。
船停泊靠岸。
領隊在感謝此次救援的長官,陸京航站在第二位,沉着臉聽着,看不出什麽表情。
溫杳和小南走在最前面,跟着人流一起下了船。
領隊看陸京航的眼神盯着溫杳不放,心思忽然變得靈巧起來。
他笑了下拍拍陸京航的肩膀,走近低聲道:“小夥子眼光不錯,溫杳在我們學校那可是相當搶手。”
“但是不好追,你得努努力了。”
安全把船上的商人和難民撤離,戰艦如期返回臨淮。
陸京航雙手搭在右舷的欄杆處,仰望着逐漸被天模糊成一條線的對岸。
腦子裏不适時地回想起早上下船時的那一幕——
女孩肩上扛着一個相機,手上還拎着大包小包,下樓梯時木板搖搖晃晃,陸京航眉梢一擡,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還是走了過去。
“需要幫忙嗎?”他問。
溫杳下樓梯的動作一頓,後面還有人等着她讓路,女孩輕擡了眼,嗓音依舊溫和平淡:“不用了。”
擦身而過,陸京航在原地頓了好一會,他舔了下唇,嘴角輕擡,無聲地勾出一抹淡哂。
她倒是撇得幹幹淨淨。
海上入夜後潮水重,陸京航立在船室外,肩上濕漉漉一片,把藍色的制服洇成深藍色。
忽然身後有人喊他:“隊長。”
斌子拿了一份文件過來。
陸京航接過,掃了一眼問,“這是什麽。”
“是此次救援的名單。”
陸京航翻開第一頁,從頭到尾掃了一眼,到最後一行時停下。
溫杳(Will)女 23歲 W大外派記者
陸京航看着這一行字,眼底忽然有些紅。
Will。
在牛津詞典的解釋是想要、渴望、妄想。
是溫杳。
也是他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