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臨淮的夏天在一場場暴雨中推進, 體感溫度達到最盛後又在蟬鳴啾唧中結束。
快九月份了,溫杳除了平時廣播也沒其他工作。
日子過得緊湊但卻不忙碌。
下班回到家洗完澡出來,溫杳擦着濕發, 走過去問道:“你明天有空嗎,陪我回一趟家, 收拾些書。”
陸京航窩在沙發玩手機, 眉梢一擡, “回聽水灣那邊?”
“嗯。”
陸京航閑閑揚了眉,應下,“好。”
隔天,陸京航過來單位接她,兩人開車過去。
挺久沒回來,房子雖然幹淨但是也難免落了灰。
回房間整理了些重要的書, 溫杳忽然想到什麽說, “對了,下個月我和臺裏請假了,我要回一趟W大辦理一些手續。”
陸京航還沒聽過她說要回那邊, 也忘記了她只是暫時回來。
“去多久。”
溫杳把書碼齊, 想了下,“快的話一個星期,慢的話半個月吧。”
陸京航皺了下眉, 似乎還有點不滿意, “那還挺久的。”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溫杳漂亮的眸子彎了下,“不用了,你不是還要回基地嗎, 我回去順便去看看我媽媽和林叔叔。”
陸京航聽她這麽說也就沒什麽意見。
随她。
溫杳一收起東西來就有些強迫症, 陸京航也幫不上什麽忙, 溫杳怕他無聊讓他先坐會。
陸京航沒來過她住了十幾年的家裏,有也是在小區門口遠遠等她。
他頗有興致四處轉轉,随手翻開了她書架上的一本書。
是中華書局版本的《詩經》,橘黃色封面被翻得有些包漿,看上去是有些年份的。
陸京航捏着兩頁翻開,開篇就是關雎。
蠟黃的裝訂本有用鉛筆标注的痕跡,他瞥了眼,拖着腔懶洋洋念出來,“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杳杳淑女,君子好逑。”
乍一聽冷硬中還帶着點柔情。
溫杳彎唇笑出聲,“你念得不對。”
“哪兒不對啊。”
他故意挑眉逗她,捏了捏她的臉腮,散漫道,“老子第一次給女人念詩。”
溫杳抓着他掐着她臉頰的手拿開,發現他這個樣子還有些可愛。
她擱下手頭的書,雙臂挂在他脖子上,拉着他低頭,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下,“舍不得我啊,”
“我也就回個幾天,你每次出航不得是兩三個月的。”
女孩聲音細細的,仔細一聽還有些委屈。
陸京航摸着她的耳朵,“行,到時候你想回來,我去加拿大接你。”
……
但溫杳沒想到的是,前幾天還在給她念詩的男人。
在戰場遇見了。
悉朗是板塊交界處的一個邊陲國家,常年戰亂,即便是有政府管理,也形同虛設。加上爆發地震,這裏的武裝力量不受管控,趁亂造反了。
溫杳回W大辦完手續已經是五天後的事,比預期在W大逗留的時間要快上好幾天,她臨走前回趟家和林照青吃了頓飯,本來想趕下午的飛機回去給陸京航一個驚喜。
機票剛買完還沒回國,就聽見了要派記者去前線。
隊伍組織的速度很快,溫杳到報社時小南再次看見溫杳很開心,但随即又拉下臉。
他有些不高興地垮着臉,“溫杳姐。”
溫杳看他,“怎麽了。”
“我其實挺不希望你過去的,那裏很危險。”
溫杳抓着工作牌的手微微收緊,随即眼神堅定,“那也曾是我的夢想。”
這次去前線溫杳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返程,上飛機之前她打了電話給陸京航,但是他沒接,估計随隊護航十天半個月都聯系不上了。
從加拿大飛往悉朗的飛機落地,溫杳才知道,一場無硝煙的戰争也正在這片土地登陸。
她從來沒想過僅僅短短一年半的時間,她又回到了戰争前線。
這裏沒有信號,所有通信都是通過衛星電話。
溫杳在營地待了三天。
和小南去避難所轉了一圈回來時溫杳差點暈倒,還是小南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溫杳姐你沒事吧。”
她眨了下眼,調整了呼吸,拍了拍腦袋,一句沒事還沒說出口,手腕就被一個人抓住。
一個戴着口罩的女人抓着她的手在把脈。
旋即她很淡定地開口,“你需要休息,還有你聽力受損,最好不要再去爆炸的地方。”
溫杳認得那雙眼睛,平靜卻又堅定有力。
三天前她下了飛機之後經過戰區,當時車子抛錨一行人無處躲藏,不僅聽力受損,她的耳朵也被鐵屑刮流血了。
姜慈簡單給她包紮了下。
營地沒有其他人,她洗着手,細致地擦着手指,看了她一眼溫和開口,“耳膜沒有受損是萬幸,你注意安全。”
溫杳很意外在這遇到了姜慈,但是她搖搖頭,說國際上已經派了醫療救護隊過來,這次不僅地震和戰争,還有一種新型病毒在這片土地蔓延。
傷亡和戰争在一天之內瞬息萬變。
避難所和救助站的死亡率直線上升。
溫杳在戰火下待了半個月,這塊有武裝力量看管,暫時不會有事,而且病毒形成了一個反保護圈。
反動分子一時也有所忌憚不敢靠近。
再後來,溫杳聽說有特戰隊來了。
她沒想多,直到那次陸京航在越野車後拉了她一把。
陸京航一開始只覺得眼熟,後來看着女人的背影心底有了最差的估算。
炮火打在了越野車上直接被點燃,就差一點就能讓她直接葬身火海。
陸京航後背冷汗涔涔。
溫杳被一個懷抱箍着,壓在了車底。
等她看清面前的男人時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陸京航穿着深藍色的制服,身後是漫天的黃沙和炮火,隐約可見身後身着作戰服的特戰部隊。
而陸京航,手中連一把槍都沒有就直接撲過來。
外面的狙擊槍聲停了。
陸京航把她拉到集裝箱後邊,将她圈在胸膛和營地之間,黑暗陰冷的盡頭,溫杳嗅到了一絲鐵鏽般的泥腥味。
她皺了皺鼻梁,來不及細想,因為陸京航垂着眼看她,語氣裏的強勢冷硬而不容置疑。
“為什麽在這?”
陸京航看見了她右邊的耳朵貼着紗布,目光很沉,像是要把人吃了。
海軍陸戰隊支援,連護航編隊也在列。
溫杳可以想見兩人在這種地方見面,事情不會好到哪裏去。
她沉聲,語氣很冷靜,“W大派往悉朗的戰地記者,我申請随隊外派。”
溫杳抓着他胸口的衣料,看着他的眼睛,很堅定,“我覺得你會答應。”
“老子答應個屁。”
陸京航真的被她氣到了。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這些地方別來沾邊。”
“溫杳,你從來都沒聽過我的話。”
陸京航的語氣很冷硬,剛剛炮火和溫杳擦身而過的時候真的把他吓到了。
溫杳擡手摟住他的腰,眼神坦蕩地看入他的眼底,“陸京航,不僅南加和悉朗,我去過很多個正在戰争的國家,那個時候,你還不在我身邊。”
所以呢。
無所謂生死麽?
陸京航托着她的後腦勺逼着她看着他的眼,指腹不太敢碰到她的耳朵。
“溫杳,永遠都不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好好保護自己。”
“別讓我再後悔。”
再失去你。
你已經折磨了我三年,我不想再活在那種陰影裏。
外面的槍擊聲更響亮了些,陸京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摟在她腰間的手用力握緊像是要将她的人嵌入骨血裏。
黑暗鋪天漫湧,寒風吹襲。
陸京航緘默着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後起身。
溫杳怔愣擡眼,她似乎明白了剛剛嗅探到的泥腥味來源于何處。
是陸京航,她攥緊他袖口的手,在漆黑裏摸到了一片濡濕。
那是血。
他負傷了。
敵軍射出照明彈,漆黑夜空裏發出裂帛的一聲,溫杳握着手上那把,剛剛被他強行塞過的左輪手/槍,金屬在黑夜裏發出沉冷的寒芒,溫杳背脊僵直,忽然覺得這個夜晚涼得可怕。
溫杳蜷縮成一團,盯着黑夜裏那個漸行漸遠的黑色剪影。
眼前這個背影,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境中。
她走過世界各地,見過無數的戰艦歸航。
而這一次,她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因為地震傷亡大多數是因為天災,支援除了鎮壓反動分子還得全力救助被地震所困的人群。
悉朗人口少,加上地震病毒爆發,活人所剩無幾。
到後來反動分子見支援軍隊和物資越來越多,原本想趁亂造反的心變成了搶掠。
營地被攻破,溫杳別無選擇護着随隊來的記者出逃。
她抱着相機鑽進駕駛座,沒開過戰地越野,但是,她可以賭一把。
連續撞破了好幾個用來防槍擊的鐵板。
小南坐在副駕駛心驚膽戰,看着瘋狂踩油門的女人,他是為什麽覺得這個地方不适合溫杳。
他暗暗在心底鄙夷自己才是弱雞。
營地被攻破不得已轉移陣地,溫杳和陸京航失聯,也和大部隊走散。
輾轉到了難民營,她在這裏再次遇見了姜慈。
擔架一個接一個被擡進來。
溫杳站在旁邊,看見一個身着作戰服的士兵緊緊攫着擔架,強撐着坐起。
他被擡上臨時搭建的手術臺,溫杳眼底寒涼,他膝間中彈,上腹也被洞穿,整個人因為失血過多而異常蒼白。
“馬上手術,準備取子彈。”
手術臺由姜慈操控,有條不紊地進行新一番的搶救。
生活在和平的國度,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戰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經歷着生離死別。
溫杳看着他汗津津蒼白的臉,心底不安起伏着,暗暗祈禱:陸京航平安。
當晚。
炮火在橋下蔓延。
溫杳再次聽到關于海軍編隊的消息時,是小南和她說陸京航受了傷被困在港口。
她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支援還沒來,小南說前面的戰況很激烈,他們這塊可能也要撤走。
溫杳聽完足足愣了好幾分鐘,随即把相機遞給小南,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
耳邊狂風呼嘯,越野車擋風玻璃被黃沙蓋了一層又一層。
小南在後面呼喊着什麽溫杳也已經聽不見了。
她緊緊抓着方向盤,踩着油門的腳在發抖。
前面的路很崎岖,彈坑深而密集,溫杳一路走來甚至想好了人車俱毀的結果。
但是陸京航在前面。
所有信念都成為支撐她過去的勇氣。
陸京航,你看到了嗎?
我在朝你走來。
越野車被射穿鐵皮,或許在高度緊張的環境下,溫杳都沒有察覺到被擊碎的後車窗玻璃飛濺,車蓋和後備箱都冒出了袅袅的白煙,溫杳一路心跳都直飙到140,好多時候都差點躲不過。
但她此刻,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和他在一起。
自生至死。
萬幸。
持續了三天的炮火進攻終于在支援來時偃旗息鼓。
一切結束。
港口風平浪靜,最後一面炮火炸毀的旗幟被風刮到海面,搖搖欲墜,最後被卷入海浪,直至被吞噬。
遠處的硝煙還未散盡。
溫杳推開擋在車前的鋼板,急切想要下車。
門一開,狂風卷着黃沙鋪天蓋地而來。
溫杳迷了眼,讷讷站在車前,卻在忽然之間,心髒停悸。
她循聲而望,視野的盡頭東方既白,男人身上穿着一身深藍色制服,行走于黃沙間,遠處是巨浪,近處是血肉白骨。
溫杳鼻子一酸。
忽然想到想到一句話——
我最摯愛的少年,讓雨水打濕了臉。
雙眼模糊暗淡,一如這荒原。
但是溫杳覺不然,陸京航朝她走來時,眼底永遠帶着光。
她愛他污泥滿身,也愛他身為英雄的榮歸。
他和她分開時異常堅定地告訴她:“溫杳,我們都要活着回來。”
而此刻,陸京航将她擁入懷。
嗓音低啞呢喃,“真好,我們都活着。”
……
作者有話說:
我最摯愛的少年,讓雨水打濕了臉。
雙眼模糊暗淡,一如這荒原。——
薩松詩集《我站在逝者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