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抄書(下)
此時外面小雪已經停了,楚昀收了傘握在手中,顧魚懷裏抱着《三字經》和熟宣紙,一路上如獲至寶般地傻笑。
楚昀百無聊賴地把玩着手中的油紙傘,直感到失算了,他本來以為三句話蹦不出一個屁的沈君歡和同樣三句話蹦不出一個屁的顧魚之間會擦出一些好看的火花,比如彼此相顧無言,唯有用懇求的眼神向他求助。但沒想到高冷的人之間的交流如此的言簡意赅,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辦妥了,好戲還沒上演就落幕了......真是可惜。
“你傻笑幹什麽?這不符合你的氣質啊!”他低頭手賤地揉着顧魚的腦袋。
真是戴了儒巾也抵擋不住出楚昀的魔爪。
顧魚晃了晃頭,楚昀自覺地移開了手,她這才擡眼笑眯眯地問道:“小白,你知道為什麽潇湘軒裏的夥計和掌櫃都看你不順眼嗎?”
“那你知道為什麽沈老板看你不順眼嗎?”楚昀本能地擡杠,居高臨下道。
顧魚愣了愣,随即嘴角忍不住綻開了花,比剛才還要樂呵:“小白,沈老板天生長了一張苦大仇深的臉,看誰都一樣......除了看你的時候才會有一抹特殊的感情蘊含在雙眸裏。”
這下輪到楚昀愣了,他再傻也能明白顧魚的言外之意,可他那小小的君子之心又不能對一個小孩兒撒氣,只好轉移目标暗罵沈君歡那個沒長眼的家夥亂送秋波。
什麽特殊的感情?不就是“慈母看敗家子兒”的痛心疾首嗎?
“咳咳,小魚兒,你和我說說,你從沈老板眼中看出了什麽樣的特殊感情啊?”楚昀攬着她的肩,微微俯身在她耳邊細聲道。
顧魚感到耳朵有些發麻,咬牙調整了一番體內忽然不大規律的心跳和氣息,雙臂僵硬地摟着懷裏的東西,垂下眼睑盯着前方的幾尺距離,心裏叫苦:“我勒個去!我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唉,算了!自作孽不可活,還是得圓回去!”
“嗯——”她抿唇拖長了思考的聲音,半晌後才回答道:“小白哥哥,其實我并沒有看出沈老板對你有什麽非分之想......”
楚昀:“......”
顧魚意識到話說快了容易說錯,立即下意識地咬了一下舌尖,賠笑着繼續:“額——其實我的意思是我并沒有看出沈老板對你有任何想法,但是吧,人言可畏!可能是沈老板和別人都不親近,偏偏就和你親近,還經常便宜賣書給你......書館裏的其他人難免會誤會,再加上如果你時常肆意進出沈老板的書房,那——誤會明顯就更大了!”顧魚越是說到後面,底氣越是不足,害羞地聳了聳鼻子。
楚昀聽進去她的這一席話後,越咀嚼越覺得很有道理,越覺得有道理就越覺得書館裏的那些人思想真龌龊,越覺得他們思想龌龊就越覺得自己光明磊落、身正不怕影子斜,所以在強有力的自我安慰之後,楚昀很快就釋然了。
“小魚兒,你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這麽微妙的東西你怎麽注意到的?”他轉而向顧魚發難,神秘兮兮地湊近問道,“是不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閑書啊?”
“冤枉啊!”顧魚慌忙跳開幾步,大聲喊冤,纖秀的眉頭扭成了小麻花,委屈巴巴道,“小白,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啊!我哪兒有空餘時間看閑書啊?”
眼看小孩撇嘴要哭的架勢,楚昀只好撫額深籲一口氣,無奈地看着她:“當我沒說!”
顧魚心裏暗笑,滿意地又與他并肩走在一起。
“小魚兒,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動不動就撒嬌賣萌博取同情,你這樣的方式是不可取的!”楚昀忍不住教訓道。
暈!
顧魚鄭重地點點頭,不吱聲。
而後一路無話,楚昀心中油然升起愧疚,他将油紙傘在空中轉了一圈又穩穩接住,餘光有意投向顧魚,顧魚一臉淡漠地目視前方,感受到他的視線後更是迅速看向他,楚昀慌慌張張地錯開,後悔莫及地暗想:“這小子怎麽不動聲色地又高冷了?若他是個女的,和沈君歡的脾氣還真有些臭味相投!”
顧魚當然不會知道楚昀在心裏如何編排她,不過瞧他那慌張的臉色應該也不會是在誇她。
二人回到顧宅之後,顧魚就開始投入到了繁忙的抄書工作中。由于紙張都是限量提供的,寫錯一個字,整張紙都得廢,她必須得全神貫注一絲不茍,所以她便将楚昀趕出了屋,以免他一開尊口就可能廢了顧魚一張紙。
晚飯過後,吃人嘴短的楚昀向顧魚主動提出幫她抄書,顧魚沒答應,誰知道這貨會不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筆墨紙硯那麽貴,可不容他糟蹋。
顧魚打發了好心好意的楚昀,然後自己提着劍,如往常一樣運輕功去了後山。
楚昀站在門廊處的臺階下,目送着顧魚離開的背影,剎那覺得那小孩太深沉了,人不大卻又裝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若是在座的那位沒有重文輕武,沒有将兵權牢牢地抓在自個兒手裏,也沒有頒布一系列狗屁政策打壓武将和士兵,顧老将軍或許就不會以丁憂之名辭官,也不會含恨而終......小魚兒明明更喜歡武功,卻偏偏要走仕途之路......真是時運不濟啊!”
他心裏登時特別不是滋味,一想起他爹他心裏就湧起思緒萬千,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在對他爹的治國之策表達不滿。而遠在京城的楚文簡噴嚏不斷,一想起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差點急火攻心氣暈過去,他的手裏還拽着楚昀的信,信上說讓他勿念,念也沒用,反正今年過年不會回宮!他們父子就是這樣互看不順眼,每時每刻都企圖撥正對方的反骨,但同時又會互相挂念,一想到對方心裏又會忍不住柔軟。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父子情深吧,帝王之家與尋常百姓并非完全沒有共通之處,就連曾經的王謝堂前燕也能飛入尋常百姓家,更何況是綿延千年血濃于水的親情?
楚昀的叛逆灑脫已經成為習慣,他連他爹的話都不聽,怎麽可能輕易被顧魚打發?待到顧魚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盡頭後,他立馬轉身溜進了顧魚的房間,點亮燭臺,端坐在書桌後皺了一會兒眉,才提筆小心翼翼地開始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