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個月張雅君才來,然後換張幼君日日都來,現在則是靜平郡王府的總管高明來了,他興高采烈,身後仆人擡的木箱裏裝滿禮物,說是要送給國師的。
「國師,自從您上次出馬,郡王病都好了,也不像往日總是神情空洞、死氣沉沉的,他現在每日精神抖擻,雖然管不了大事,但是恢複了交際,常常與幾位世交往來,人不僅精神了,連笑容都多了,真是感謝國師的大恩大德,你這激将法真是有用。」
「哦!」魔傲懶懶的應。那靜平郡王如何,他才沒興趣了解。
高明還滔滔不絕的說着,「還有呀,自從國師繞了我們府內一圈後,那些冤魂宵小再不敢來犯,自發退了開去,府內恢複了太平。」
講到這個,魔傲就咬牙,氣得鐵青了臉。
這個死竈神,搬來這裏住也就罷了,還老是觊觎月季的貼身衣褲,他氣得吩咐婢女把月季的衣褲洗淨了晾在自己的院落裏,那家夥有膽來拿,他就把他修理得慘兮兮。
那竈神倒也聰明,不敢踏進他的院落,便略施小計,專叫下人去弄來月季用過的紙筆,他一火,索性把月季用過的東西統統收起來上鎖。
倒是月季見他這樣防賊似的,搖頭失笑,遇人相讨他用過的東西就給,不當成一回事。
有一回他問月季,「難不成你就不怕那爛神,拿着你用過的東西做些見不得人的醜事嗎?」
「再見不得人的醜事你都對我做了,他只是想想,又有何妨?」
一句話堵得他啞口,不滿他将自己跟那爛神放在同一個等級上,他暴怒的甩門就走。
月季也沒理會他,而氣不過的他找了舞衣發洩了一夜,但是結束之後,心裏空蕩蕩的,他想要……
他想要什麽,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他絕受不了現在這情形。
堂下高明還在對他歌功頌德,他只手托腮,百無聊賴的聽着,忽然聽到廳前一陣騷動,高明止住奉承的話,也吃驚的往那邊看去。
這國師府向來極有紀律,魔傲治家有方,再加上法力無邊,下人都以能侍奉他為榮,自然加倍的潔身自愛,絕不會失了禮數的,但今日怎麽這麽吵鬧?
阿狼最先奔了進來,他雙眼通紅,手上都是血。
魔傲看了一眼,料想是阿狼年輕氣盛,不知誰惹了他,非和人打上一架,但他手上的血隐隐傳來某種熟悉的香味……
這、這是月季的血,但他的血為什麽沾在阿狼的手上?他倏地從椅上站起質問:「月季呢?」
阿狼撲到他面前,急道:「在市集,近來月季公子紙筆都被人索讨光了,所以說要和我還有幼君上市集去采買,本來還好好的,忽然月季公子就跪了下去,然後一直吐血,我想要抱他回來,但一移動,他又吐更多血,我只好留幼君在那裏看着他,先回來禀報。」
聞言,魔傲心髒緊縮,全身血液逆流,一閃身沖了出去,早已忘了掩飾自己不是人類的身份。
他迅疾如風,高明等人只覺耳邊一陣風吹過,然後國師就不見人影,吓得臉色發白,心想國師果然是神人下凡,要不然怎麽說不見就不見。
阿狼沖了出去,卻仍追不上他,幹脆恢複白狼真身,四蹄撕開,一路追趕,不敢稍停。
魔傲放出咒,随之而行,不必阿狼引路,他就沖到月季的身邊。
大街上,月季灰衣上染滿血跡,誰也想像不出那麽瘦弱的身子竟還有這麽多血可吐。
月季擡起蒼白如紙的臉望向他,依然是一臉輕輕松松的淡泊笑容,仿佛他的眼裏沒有這個世間、沒有別人。
也沒有自己!
看見他要施護身咒,月季搖頭。「別費事,這身子不濟事了。」
「不!」魔傲不停的狂吼。
「她來了,她竟到京城來了,那身影是她、是她……」
月季喃喃自語,他這一開口又嘔出半升的血來,血從灰衣淌到地面,圍觀的人衆多,紛紛交頭接耳。
魔傲從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的嘶叫,旁人的聲音像箭般刺向他敏銳無比的耳裏。
有人嫌髒,有人說是不是得了怪病,也有人吃吃低笑,像在看一出血腥的鬧劇。
這些人在看着他的月季吐血而亡,這麽一想,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手就要變成利爪,将圍觀的人殺個片甲不留。
「住手。」
月季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顫抖得太過厲害,讓魔傲又是一陣心驚。
「月季,求求你,不要死!」
這一生他沒有求過任何人,他是天下無敵的,連當今聖上在他心裏都只是個啰嗦的臭老頭。
竈神雖是個神明,他看他不爽,也照樣想要滅了他,竈神驚懼不已,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吓得溜之大吉。
但眼見月季生命就要消逝,他聲音暗啞,就像要哭出來,更像是迷路的孩子般迷茫無措。
月季抓住他的手,所以他的手也染上月季的血,接着一顆豆大的透明液體濺進血裏,一顆又一顆,像是美麗的晨露那樣的剔透無暇。
「這是什麽?」
他困惑的撫摸着自己冷涼的雙頰,那東西就是從他頰上滑下,有些直接滴落下來,有些則順着下巴滑過頸項,流進衣襟裏,而他眼裏看到的月季早已是模糊一片。
「你為我哭什麽?傻瓜,我只是你飼養的食物,現在不過時機到了,你可以好好想怎麽吃我了。」
「不,不要!我不要養你,換你養我,這樣、這樣你要照顧我對不對?你就不能死了。」
他耍起賴來,只要能讓月季不死,他願意起任何誓、願意殺任何人。
月季啞然失笑,輕輕搖頭,他的每個動作都是那樣的輕,就像他的靈魂也要輕飄飄的飛去遠方,落到他再也不必憂慮的極樂世界。
「你這麽狂霸,我養不起的。」他真心的表示。
他可養不起這頭喜怒無常的魔獸,這樣勞心勞力的事,他做不了,也不想做。
「我會乖,很乖的,這樣可以嗎?可以嗎?」魔傲一邊哭,一邊焦急的詢問。
也許往後想到今日這可憐兮兮的保證,他會羞愧欲死。
但這一刻,他說這話,卻是真心真意的,他恐慌、害怕,月季帶給他太多陌生的情感,在即将失去他的恐懼包圍之下,他幾乎不能自已,完全的方寸大亂。
月季聞言笑了出來,他手松了,不再推卻,讓魔傲可以把護身咒直接施于他的心口,月季颦着眉,終于不再吐血,看來護身咒起了作用,魔傲這才安心輕柔的抱起他。
一條通體雪白的大狼也在此時奔來,在國師面前伏下,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認出魔傲,喊出國師兩字,衆人這才知曉眼前的人,就是法力通天的國師,怪不得能驅使這威武的白狼。
魔傲抱着已經合上眼的月季,坐上狼背,那狼看了一眼張幼君,張幼君心怦怦直跳,仿佛要從喉口跳出來。
這只狼他見過三回,但都在國師府內,而且往往一轉眼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的毛色好美,看起來蓬松又柔軟,而且狼應該是兇猛可怕的動物,但它的眼神卻溫柔如水,他好似在哪裏看過一模一樣的眼睛……
「你——」
不待他說話,白狼撒開四肢,一下子就消失在衆人的視線前,張幼君呆呆望着那些沙塵好半晌,阿狼才焦急的跑來道歉。
「幼君,對不起,國師吩咐我辦事,所以我現在才回來,來,我送你回家去。」
怕幼君的爹為難幼君,所以每次幼君來找他後,他都會送他回家。
「好的,謝謝你,阿狼。」拍拍衣服上的灰塵,張幼君好奇的問出今日看到的白狼。「今日來載國師的那只白狼,是國師養的嗎?我在國師府裏也見過兩、三回。」
「不、不是國師養的,但國師容許它住在那裏。」
阿狼不敢把自己真實身份說出,國師之前警告過,不許他在人前洩底,要不然就自行滾出國師府。
但張幼君是他的好朋友,要他說謊,他也有些難受,正要多說幾句話,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馨香。
他真身是狼,對味道原就敏銳,更何況這是當初救了他的女子的味道,當年她曾把還是幼狼的他摟在懷裏,拍拍他的頭,低聲囑咐他不許到人多的地方,以免被人殺了剝皮。
她是他這一生最希望再見到的人,所以他長途跋涉,避開人群一路從關外到中原,然後遇見也要進京的國師。
國師将它化為人身,并帶在身邊,他對國師感激涕零,卻對那女子念念不忘,她才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恩人,若沒有她,他阿狼早已被剝下皮毛,成為富貴人家的衣物。
「這味道……是她!」
阿狼雙眼不住梭巡剛才旁觀的人,随即邁開腳步,疾行至人群裏,不斷的左右張望。
張幼君在後頭叫他,他也沒聽見,兩人很快就在人群裏走散了。
張幼君從小到大幾乎是被關在家裏,逃家後,也是兩三天就被捉回。
他對擁擠的人群有種恐懼,見阿狼跑進人群裏,他不敢靠近,只好自己走路回家。
近來,因為他爹不敢得罪身為尚書之子的為和哥,所以極少來這林家別院,但他還是小心瞧了好幾眼,見屋前沒人,才加快腳步,閃身入內。
他關上門,一轉身,一個不修邊幅、面貌髒亂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完全表現這些時日愁困難眠,讓他實在無心打理自己的外表。
張幼君後退一步,再一步。
然後一口氣撞上後面的門板,那一下重得門發出大大的聲響,他卻渾然不覺得疼痛,恐慌和無助包圍住他。
為什麽這個人在這裏?
為什麽?!
「幼君,聽說你的手好了,可以再畫畫了。」
那氣虛的聲音還有揪住他手臂不放的手,一直是他的夢魇。
他如影随形,像巨大的黑影緊緊的追着他,而這惡夢仿佛永遠沒有結束的一日。
直到他手廢了再不能畫畫,直到哥哥将他帶離張家,他終于從惡夢中醒來,但為什麽他的惡夢又開始了?他現在究竟是在作夢,還是在現實?
他用力捏自己的手,清晰的疼痛讓他明白這不是夢,他的夢魇又追來了,如附骨之蛆,擺脫不掉。
不論他去到哪裏,他都會一直的緊追不舍,直到自己無路可走,絕望放棄為止。
他慘叫起來,聲音直透雲霄。
「不!不——」他慘叫着,拼命抵抗。
張健拿起鐵器,往他膝蓋擊去,他疼得趴伏在地,被人從後頭給拖起來。
「畫畫只需要用手,不需要腳,對不對?這樣你就逃不了。」
「哥,救我!救我——」
張幼君滿臉淚汗的大聲呼喊,希冀兄長能聞聲來救他。
「雅君不會救你的,他說你任由我處置,就是他放我進來的。」張健笑得很開心。這無上美妙的寶物,被自己大兒子給帶走,他無計可施,坐困愁城,幸好今日雅君又還給了他。
「你說謊,哥不會,才不會!」
那個笑容溫柔、品格高尚的人才不會做出這種事。
從小至大,兄長那單薄卻剛毅的身影一直保護着他,就算大家都說,他們不是親兄弟,他也不相信,他們是兄弟,他一直如此深信着。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走,回家去!」張健拖着他道。
張幼君用還能行走的另一只腳拼命的掙紮,雙手抱住門後大樹。
拖不動他,張健既急且氣,但卻不敢真的動手打他的手,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才能,他絕不會再一次毀了它。
但手不能碰,其他的就無所謂吧!
他狠狠的朝他另一只腳砸去,劇痛讓張幼君一張臉上遍布淚痕,他痛得幾乎要暈過去,卻強撐着。
他知道若是暈過去,等他再醒來時,迎接他的就是地獄了。
「我這一次要把你鎖起來,四肢都上鐐铐,讓你永遠都逃不了,只能一直在我面前作畫,直到你死去為止。」
「不,不要,哥,你在哪裏?救我,救救我——」他凄聲大叫。
張健拿出沾了蒙汗藥的布巾往他口鼻堵去。
張幼君拼命搖頭,那刺鼻的味道還是鑽了進去。
漸漸的,他感覺不到自己腿上的疼痛,甚至連意識都越離越遠,眼皮像灌了鉛,重得他再也睜不開。
閉上眼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兄長清雅瘦削的身影。
他伫立在門邊,身旁的綠葉反射着陽光,就只有哥哥站在那裏,光線好像都被遮蔽,一片黑暗。
所以他看不見哥哥臉上的表情,總覺得他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最後變成猙獰的血盆大口,想要把自己撕咬得破破爛爛。
「哥,救我——」
他伸出手來,期盼那雙總是不斷扶起跌倒的他的溫暖手心,但他握住的只是虛無缥缈的塵灰,然後他的手無力的垂下,懦弱悲傷的眼淚順着眼角流下。
他又要再一次的回到地獄之中,用着這被上天詛咒、被爹親忌恨的手,繪出永遠不能被第三人觀賞的畫。
他全身一陣發冷,應該要一頭撞上,再也不要在這肮髒污穢的人世間,過着這麽痛苦的日子。
他泛冷的指尖被抓起,一陣溫暖包圍着他,他淚水泛流得更多,那柔軟卻長繭的手觸動他的心,只有長年習畫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手,哥哥來救他了嗎?
「你讓我置身在地獄中,張幼君,我恨你,我好恨你!」
語音悲怆、聲調冷涼,他險些聽不出這是一向溫柔斯文的兄長的聲音。
「雖然我的出生只為陪襯你,我不是花中之王牡丹,你才是!而你的出生就是為了讓我體認自己的卑劣與無能嗎?我恨你,恨得想把你碎屍萬段!」
啞得像烏鴉凄叫的聲音痛苦道:「嗚,你讓我變了,你喚醒我心裏栖息的惡鬼,也讓我變成爐恨你的鬼怪,天呀!我怎會變成這樣?我張雅君為何會淪落到這樣可惡又可恨的地步?連我自己都羞于照鏡,我不是人,是鬼!」
那聲調變得嘶啞,仿佛哭得不能自已。他的指尖感受到淚水的溫度,那帶繭的手握住他的手心。
「你去死,張幼君,請你去死,只要你死了,我便不會這般痛苦,我不會在為和崇拜愛慕的眼裏,看到自己醜陋卑鄙的嘴臉,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
那溫暖的手放開他的指尖,那從未放開過他的人,終究也因這詛咒的才能而舍棄他。
張幼君眼角流下更多的淚水。原來,原來這受詛咒的才能也讓哥哥如此痛苦難當,他清楚與為和哥在一起時的哥哥笑得有多歡喜,然而現在連為和哥都不能撫慰哥哥了嗎?
「哥!」
他努力掙脫迷霧,試圖睜開眼睛,眼前的臉孔不複往日的清雅溫柔,只剩凄然與絕望,就像他的心一般痛苦與煎熬。
「別哭!哥——」
轉過臉像是不忍看他,張雅君伏低身,雙手掩面痛哭,淚水從他指縫流洩而出,但他的痛苦卻沒有出口,只能再三糾纏,把他折磨得體無完膚。
鋪天蓋地的迷霧再度襲來,張幼君想要用手去碰兄長,安慰他別哭,卻沒了氣力,耳邊只聽見兄長痛徹心扉的嘶啞哭聲。
一聲連着一聲,就像沒有盡頭一樣。
也許在哥哥的心裏,他的折磨與痛苦,永遠也不會有到盡頭的一日。
張幼君流下最後一滴淚,也許,自己身在地獄也好,至少看不到他,哥哥的痛苦就會減輕了吧。
不再掙紮的身子軟軟的癱落下去,他被人抱上車,馬車疾馳而去,消失在僻靜的巷尾。
這世間沒人需要他,也沒人肯真心的愛他,他們要的、愛的——只是這雙手。
這雙會作畫的手。
他們要的是這被詛咒的繪畫才能。
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