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咳咳咳……」
四周昏暗,沒有燈光,但上方有扇小窗,白日時,光線就會照進來,到了晚上,這地牢就變成一片漆黑。
張幼君身子原就不好,現在被關在地牢中,濕氣讓他生了病,他的手邊沒有藥,只有紙筆與墨硯,透進來的光線那麽少,讓他幾乎看不清自己在畫什麽。
前幾天,他還以淚洗面,現在,他已經無淚可流,哥哥放棄了他,所以沒有人會來救他,他會死在這裏。
爹親要他繪畫,但他心如死灰,什麽都畫不出來,于是他就罵他、餓着他,說要餓到他畫出來為止,他已經不知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
他仰頭看向窗外的日光,偶爾會有小鳥飛過,他便羨慕的看着,它們是自由自在的,不像自己,一輩子都逃不開這悲慘的命運,竟連他敬愛如斯的兄長都受不了他的存在。
亮光灑落,張幼君想起平日這個時候,自己都是跟阿狼膩在一起的,阿狼會帶他在國師府內玩耍,現在卻——
若說這人世間還有人會思念他,必定就是阿狼。
小窗的光線被遮住,他心中一陣愁苦。就連陽光也不肯照進他所在之地嗎?剛這樣想,就聽到有人叫他。
「幼君,你在裏頭嗎?」這聲音如此的熟悉,他雙唇顫抖,幾乎哭了出來。
「阿狼,我在裏頭,我出不去。」他還沒說完,豆大淚珠就滑落下來。
阿狼力大無窮,一把将那窗格徒手拆下,露出一個洞,更多陽光得以灑落。
張幼君目中淚光閃閃,他看着拼命眨着眼想要眨掉飄入眼中灰塵的少年。阿狼的模樣狼狽,頭上、臉上都是髒兮兮的,但在他看來,世上沒有任何人比現在的阿狼更英勇俊美。
「你站在椅上,我把你拉出來。」
他哭得更厲害,「我的腳斷了,爬不出去……呀,小心。」
一道暗影忽然将光明籠罩,張幼君出聲警示時已來不及,張健重擊了阿狼的後腦勺,一腳恨恨踢向阿狼,阿狼身子瘦長,從那窗格空洞直直掉進地牢,就倒在張幼君的身旁。
「這個人也想奪走你,不自量力、死有餘辜,你別再期待有人會來救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張幼君,你給我好好的畫,否則就繼續餓肚子。」
張幼君大哭起來,他唯一的朋友——阿狼,悄無聲息的倒在他的身邊,他又害怕又難過,摸摸阿狼的頭,看着雙手的血,他慘聲尖叫,心痛得不能自已。阿狼是為了救他而死的。
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信任的哥哥背棄了他,他的人生還有何意義?這樣活着做什麽?
他拿起硯臺要往自己腦殼敲時,被一只大手給阻止了。
阿狼拽住他的手,拽的那麽緊,他擡起頭,蠕動雙唇,說出讓張幼君永志難忘的話來,「別怕幼君,我還在。」
他捂住嘴巴,阻止自己發出啜泣聲,含淚點頭。
「你趴到我背上來。」阿狼拱起背,血從他的額頭流下。
「什麽?」張幼君以為自己聽錯。
「人的力氣比較小,我沒辦法用人身沖出這裏。」
阿狼堅定的看着他,心裏已經做好被知道實情後的最壞打算,他害怕被張幼君當做怪物,卻不得不孤注一擲,自己流那麽多血,腦袋昏昏沉沉,現在不逃,恐怕也沒力氣逃了。
為了幼君,他只能賭賭看。
「你趴到我背上後,閉上眼睛,不要害怕。」
「我不懂,阿狼……」
「快!」阿狼厲聲催促。
他的腳移動不了,但手還能,況且阿狼就在身邊。吸口氣,張幼君雙手攀住阿郎的頸項,閉上眼睛。
「……你眼睛閉上了嗎?」阿狼的聲音微抖地問。
「閉上了。」
張幼君剛回答,忽然他手下的觸感就變了,該是人的光滑肌膚不見,他一頭埋進柔軟、尾端卻剛硬的毛發中,這不是阿狼的頭發,反而像——野獸的皮毛。
然後他們騰空躍起,身下的野獸像在撞擊着什麽,更多的泥沙石礫從他身上滾落,不久後,他感覺到狂風刮在他臉上,爹親發瘋般的嘶吼被風給吹散,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他仿佛從噩夢中脫離,再也不必困在那恐怖邪惡的噩夢之中。
「阿狼?」他害怕起來,這樣的感覺他從未有過。
「我們還是朋友吧,幼君?」阿狼的聲音虛弱。
張幼君用力的點頭,風吹得他眼睛好痛,讓他不由自主的張開眼睛。
然後他看見自己騎在一只通體雪白的狼身上,那白狼後腦勺流着血,汩汩的流,卻還是腳步不停的帶着他奔向前方,只為将他帶離危險與痛苦。
霎時,他明白了。
為什麽白狼跟阿狼從不會同時出現,張幼君把臉埋進雪白的狼毛裏,緊緊地抱住狼頭。
人世間沒有人需要他,阿狼卻寧可身份暴露,也要救他一命,何謂人?何謂獸?
眼淚滴進狼毛中,他再次的閉上眼睛大聲道:「你不是我的朋友而已。」
阿狼渾身一僵的垂頭,随即雙眼發亮,因為他聽到張幼君繼續道——
「還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我的狼毛是舊了些,但也還沒到該換的時日,你這頭笨狼就迫不及待想要給我換件新的。」魔傲低頭看阿狼,雖是在說笑,眼神卻很震怒。
終于撐回到國師府的阿狼努力要擠出笑容,最後卻是嗚的一聲,體力透支的癱在地上,張幼君這才從狼背上滾落,一人一狼渾身都是泥土沙塵。
張幼君雙腿斷了,阿狼一身皮毛也有大半被雪染缸,兩個的模樣都狼狽不堪,像從修羅場上逃生而出。
「阿狼他、他傷得好重,都是為了救我。」張幼君哭的抽抽噎噎的,險些連氣都提不上來。
「這瘦不拉幾的小孩有這麽好,讓你不惜冒着身份敗露的危險去救他。」
大惑不解的魔傲低着頭打量張幼君。他應該只比阿狼小上一、兩歲卻像養在深院裏的嬌弱蘭花一樣,說一句話就哭一聲,淚水像是關不緊的,簡直煩死人了。
明明平日很畏懼魔傲,但這一刻為了阿狼,張幼君已經顧不上害怕,不,或許該說他更害怕失去阿狼這個朋友,他緊緊揪住魔傲的長袍下擺哭求道:「阿狼快死了,國師,求求你救阿狼。」
月季蹲下,把他的手拿開,查看他被打斷的雙腿,因為沒有好好的照料,血肉模糊的傷口簡直是不忍卒睹,他的傷比後腦被擊傷的阿狼更加嚴重。
「阿狼是流血力竭,止血後多休息就可以,你的傷勢比較嚴重,幼君,我先幫你治療吧。」
「不要,我要跟阿狼一起治療,要不然我不要——」他嚎啕大哭。
魔傲被煩的雙拳緊握,就要一拳打昏他,以免耳朵生疼。
月季睨他一眼,他才不甘願的收回拳頭,勉為其難的要人把他們送入同一房間,房裏擺着一張大床,兩人睡在同一邊,張幼君才不再哭鬧。
處理完傷口,月季用濕布拭去阿狼皮毛上的血跟泥沙,而張幼君的腳也用板子固定後,他才關上房門離去。
門一關上,張幼君就抱住阿狼,力乏的阿狼只好用舌頭舔他的臉,告知他自己很好,只是累了,需要休息。
「阿狼,謝謝你、謝謝你——」
阿狼憐憫的看着他的腳,微微移動四肢,用狼肚包住張幼君的腿,讓他才剛接上的雙腿血液流通順暢些。
感受着那股令人安心的暖熱,加上還挂着淚痕的張幼君終于可以在無眠多日後安心的睡去。
他知道不論那噩夢如何恐怖,阿狼會來救他,絕不會棄他于不顧。
魔傲臭着一張臉,雖然之前他一直念着阿狼竟失去神智要刺殺月季,就算是被人下咒,也要廢了他,但看阿狼被折騰得這樣,他是動了真怒。
這阿狼是他的人,只有他能教訓,對了,月季也可以,但別人通通不可以,誰動阿狼,就是找死。
一差人将阿狼送進房間休息,他就氣急敗壞地離開國師府,施展咒術,順着阿狼一路滴下的血液疾若流星的移動。
每每看到阿狼沿途滴落的大量血跡,他的臉色就更加鐵青,殺人的沖動完全無法抑制。
當初阿狼被毒咒控制刺殺月季,他本來能立刻尋出誰是下咒之人。
但月季卻搶先一步,解開阿狼身上的咒,同時拂去阿狼身上施咒之人的氣味讓他無跡可尋。
他雖然不滿,但所有一切都比不上月季還活着,而月季不肯說,他也逼不了他,只好作罷。
反正沒人受傷,月季完好如初,他才勉為其難的放過那個卑鄙小人。
但這回阿狼的事休想他會再善罷甘休。
魔傲腳步疾行,月季也從後趕來。
「我要殺人,你來做什麽?」
魔傲直言不諱。因為知曉月季不喜殺人,之前他在月季面前總盡量不喊打喊殺,但這回他絕不心慈手軟,竟把阿狼給傷成這樣,這個人該死。
「傲傲,回府去,何必造下殺孽。」
「不,這一次我絕不聽你的,這個人非死不可,月季,你回去。」
血跡的盡頭在一處地牢前,那地牢是磚土所造,被撞出一個大洞,不少尖銳的棱角處,還勾着阿狼的毛皮,血跡斑斑,更顯見阿狼身上的傷有多少。
而阿狼明顯是被困在此處,才不得不化成白狼沖撞逃出。
魔傲心頭火氣,聽到不遠處傳來争執聲——
年輕的聲音怒道:「幼君呢?你把他關在哪裏?我反悔了,我要接他回去。」
蒼老聲音滿含怨恨的嘶吼,「是你,是你叫人劫走幼君,一定是你,不然沒人知道他在我這裏,是你,現在卻來我這裏做戲,我饒不了你。」
「你幹什麽?爹,把刀放下,幼君是人,不是物品,他不是你的所有物。」那年輕的聲音忽然一陣虛軟,卻仍強撐着把話說完。
「他是我生的,就是我的,所以他的才能也是我的,我想讓他生就讓他生,我想讓他死就讓他死,你敢奪走他,就是找死。」
「爹,你看開點吧,我們雖然有幾分才能,終究只是凡人,但幼君、幼君他……」他深吸口氣才能承認,「他是畫仙降世,我們怎樣也比不上……」
「你不必說這些廢話,把幼君還給我、還給我,他的才能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我要把他關在地牢中,他畫出的每一幅畫,我都要說是我畫的。」
蒼老聲音逐漸狂熱起來,仿佛能遇見美妙的未來,那是千古之名,絕不是一朝之譽。
「你知道那些畫将引起多大風潮,後世的人都會認為我張健的畫曠古絕今,無人可比。」
「那都是假的,那是幼君畫的,縱然你可以欺騙世人,但你瞞得過自己嗎?這份榮耀真是屬于你的嗎?大家贊嘆的都是幼君的畫,不是你。」
「我不管,把幼君還給我,還給我!」
張健舉手一刺,張雅君捂住腹部,就見一把刀深深的插入那裏,他直挺挺地朝後跌落地上,神情痛苦的扭曲。
張健卻把他揪起,赤紅着眼問:「幼君呢?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
聞言,張雅君嘴角露出一抹笑,原來幼君真的被人劫走了,不論是誰劫走的,他都由衷的感謝那個人,讓弟弟沒有因為自己的愚蠢,成為爹親的禁脔,他太開心了。
「你還笑,你這混帳,竟敢與我争幼君,你找死——」
張健已經失去理智,拔出張雅君腹中的刀,往下再憤恨戳刺,月季再也看不下去,手指一彈,張健手中的刀落地,喉嚨則像被人扼住,幾乎無法呼吸。
魔傲趨前,就要一掌了結張健時,月季比他更快出手,五指張開,頂入張健的後腦勺,出手陰毒,不下魔傲的殘酷。
魔傲一時也看呆了,意外一向心慈仁善的月季,施起毒咒也陰殘至斯,就像上天仁慈滋養萬物,但降下怒雷時則令人膽顫心驚。
張健慘叫着,嘴巴大張合不起來,臉擰成一團,然後白沫從口角流出,雙腿就像撐不了自己的重量似的,跌坐在地。
魔傲想再動手,但身子早已油盡燈枯的月季,因為施展毒咒,人一陣力乏而跌入他的懷裏,順道制止魔傲出手。
「夠了,他這樣活着比死更難堪。」
究竟是殺眼前的糟老頭重要,還是抱他的月季重要?答案連想都不用想,于是魔傲收回要施的毒咒,把虛弱無力的情人抱好,轉身離開。
「帶我走,我厭倦這些,快帶我走。」
月季主動攬上他的頸項,他單手環住月季,月季臉色蒼白,且帶着病态的青白,一臉的厭倦傷悲。
這讓魔傲揪心至極,緊緊把他抱住。
月季心裏有事,但他不知是什麽,月季也不會告訴他,他只知這張老頭與張雅君的争執,再度勾起他的傷心事。
「月、月季公子……」張雅君咳血坐起,拼命的把手伸向空中,「請告訴幼君,哥哥……對不起……他。」
魔傲就要抱着月季一走了之。
月季卻松開手彎腰去抓住張雅君的手,仿佛要把他從地獄中拉起,讓他脫離連自己也羞于面對的罪業。
「不,讓我死,我竟對幼君做出那種事,我沒臉見他了。」
張雅君甩開月季的手,月季卻雙手同時伸出,将他整個人拉往自己。
「沒臉見人又何妨,我們都是從錯誤中學習,也因此才能原諒他人的軟弱、自私與錯誤,我們并非聖人,只是凡夫俗子,自然有着人性的弱點,至少你及時醒悟還有救。」
聽聞這段話,張雅君捂住口,淚水狂瀉,嗚嗚痛哭。
魔傲啧了一聲,因為月季要救張雅君,他也不可能違背月季的意思。
只好将張雅君扛在肩上,手裏抱着月季,就這樣飛往國師府,而在他的身後傳來一陣陣瘋癫的笑聲。
「哇哈哈,我是天下第一了,別說是皇帝,就連天帝看了我的畫也要曲腰求畫,我是天下第一畫師——」
張健不斷張嘴狂笑,他神情瘋狂,口水狂溢,仿佛看不見面前的景物,聽不見別人的話,一心陶醉在自己的幻夢中。
國師府的傷患又多了一個,張雅君被安置在客房,他腹中那幾刀刺得很深,險些要了他的命,而因他與張幼君皆是凡人,魔傲的護身咒太過強橫,也不宜使用在他們身上。
魔傲幹脆揪來竈神,要他施點神力。
在魔傲拳頭的威脅下,竈神立刻唯唯諾諾的照辦。
這才讓魔傲覺得竈神還算有點用處,不完全是個廢物,成天只想偷月季的亵褲,要他貢獻幾瓶那種好用的春藥,居然說只有那一瓶,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爛神。
張雅君高燒了半個月,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但終是撐過來,他清醒過來時,張幼君守在床邊,對着他猛哭。
「對不起,哥,我以為你背棄我,把我交給爹,結果月季公子說是你被爹威脅才逼不得已那麽做,後來就趕去救我,不然也不會被爹給傷成這樣,哥,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他連聲道歉,張雅君開口想要解釋,阿狼搔着頭說了遍月季交代的故事。
「有個主人,在涼亭陪着客人喝酒,他們一杯接着一杯,喝得很興奮,就在此時,主人低頭,忽然看見杯裏有只毒蛇,主人由于情勢不得不飲下這杯酒,然後……」
知其深意,張雅君雙眼帶淚,終究是沒把事實說出。月季公子這是在告知他,事實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言語撫慰身心受創至重的幼君,這一生,他将為自己的錯誤贖罪,直到幼君真正展顏為止。
「幼君,你沒事真的太好了,哥好擔心你,對不起,幼君,不管是為什麽理由,哥都不該把你交給爹的,他有沒有傷害你?」
提到被關在地牢裏的遭遇,張幼君一開始是一臉驚恐,直到說及阿狼像天兵天将降世一樣,撞破地牢救出他時,一雙眼變得熠熠生輝。
他滔滔不絕的誇獎,阿狼臉都紅了,急忙搖手道:「沒、沒幼君說得這麽厲害,我唯一的優點,就是力氣大。」
三人在房裏說說笑笑,提到傷心處又哭了一回,還沒哭完,林為和就在陸魚兒的引領下走入房裏。
他一進門,就沖上前用力的抱緊張雅君,哭得好大聲,讓張幼君與阿狼都不好意思的悄悄退出,關上門。
「雅君,以後我有什麽不對,你直接告知我,別這樣一聲不響地就走人,我一直在想自己做錯什麽,雅君!這段時日我好想你——」
張雅君顫抖的環緊林為和的背。原以為自己與這些全都絕緣了,他配不上為和,有這樣惡毒心腸的他,如何配得上高風亮節的為和,但是月季公子在地牢前說的那段話救贖了他。
他只是個凡夫俗子,自然有人性的弱點,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重要的是知錯能改,月季公子不對幼君說明事實,不就是在給自己機會,讓他不因一時之過同時失去親情和愛情。
「對不起,為和,我并沒有生氣,我只是需要時間想想,想自己下一步該怎麽做,想我與幼君該怎麽兩個人生活下去。」他隐瞞了部分的事實,卻因想到之前的錯事而淚流滿面。
「別哭,雅君,是我不夠體貼,你近來家裏發生那麽多事,怪不得你心情不好,需要一個人獨處想想,是我沒用、腦袋不好,幫不了你……」
林為和聲聲道歉自責,讓張雅君更是止不住淚水。
為和老說自己蠢笨拙劣,但他那寬大的心胸卻是自己永遠也比不上的,他不蠢笨,蠢笨的是自己,差點因為嫉妒犯下難以挽回的大錯。
幸好,幼君還好好的,而自己還有機會更正所犯下的錯誤,這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