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季臉上一派沉靜,低垂眉眼,手撫白潤溫熱的茶杯,靜靜的聽魔傲把這出「惡鬼糾纏官夫人」的戲說完。
「所以呢?」
魔傲氣得快把桌給掀了。「他言之鑿鑿,那村莊的确叫三刑村,咒王也确有其人,你月季就是從那村莊出來的人,你是咒王的祭品也沒錯。」
月季輕抿一口杯內的香茗,茶葉浸久了有些苦澀,他卻還是一口口的抿着,就像那種苦,并不是真正的苦,人世間還有比那更苦、更無奈的事。
就像他一直無法明白,為何當初天真無邪的她,會變成現在的她?
是因為對權勢名利的野心?還是他月季從沒真正了解過她?
「所以呢?」他再問了一句,那雲淡風輕的模樣,讓魔傲氣煞。
「他在造謠生事,在京城中,你白月季的名字竟等同于惡鬼,月季,我會殺了那個胡說八道的混蛋,我絕不允許你的名聲遭到惡意的玷污與抹黑。」
「那你是不是下手要狠厲些、殘酷些,才能消你心頭之恨?」
他不諱言,「沒錯,我要把他的手腳頭全都扭下來,還有那張爛嘴,我要在裏面撒泡尿。」
聽到他的回答,月季笑了出來。
魔傲憋着怒氣問:「你笑什麽?我說錯什麽嗎?」
月季放下茶杯,淡淡笑意挂在唇邊。「沒事,我只在想,你用那種殘酷手法殺了他人後,隔日我月季惡鬼之名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衆人皆深信惡鬼月季喪心病狂,竟把那好官淩遲至死,那夫人真是天下第一可憐人。」
魔傲啞然。月季沒有說錯,他殺了孫增芳,反而還替他們孫家及孫夫人博取了名聲,衆人就更同情他們了。
但要他眼睜睜看月季的名聲被人污蔑到這種程度,他辦不到!
月季放下茶杯,主動坦承,「他沒說錯,我封印你之後,去見過于七娘,當時她正要嫁人,見到我驚恐萬分,無一絲喜悅,還求我放過她。」
他聲音有如茶煙冉冉升起,化入空中,漸漸的消散,若有什麽心事,也霎時消散,不讓他人看見。
「她的爹親從外而入,見到我,拿起鋤頭往我身上打來,驚詫着為什麽我還活着,以為我要對于七娘不利,那時的我……」他說到這裏停下沒再說了。
魔傲卻是不得事實誓不甘休。「那時的你怎麽樣?」
月季眼神轉冷,語調也變得低沉:「那時的我真心的想要殺了他們,對我來說,施咒殺人太過容易,怒令智昏時……」
「我不信!」魔傲一把抓住他幹枯的右手,「你若真打算殺了她,她怎能活到嫁人?她的丈夫又怎能把這件事傳遍京城?」
月季甩開他的手,冷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以為我就不能殺了人後再捏土為人,做成于七娘的模樣,送給我恨極氣極的孫增芳以為報複嗎?我得不到,為何要讓他得到?」
「你——」
這樣的咒術他做得到,當然月季也做得到。
只是月季對那于七娘當真如此喜愛,自己得不到,也不讓別人得到?這就是世人所說的由愛生恨嗎?魔傲心頭悶悶的,他無法接受自己以外的人在月季心裏占了那麽重要的位置,他想要發作,但當看到月季冷凝一片的臉時,他遲疑了。
那恐怕是月季最不願意讓人碰觸的傷口,他有預感,如果自己不好好處理,這件事只會再傷害月季一遍。
「就讓他傳吧,反正我月季惡鬼之名早已傳遍三刑村,傳遍他當官的每個地方,任何人都為這有情有義的孫增芳掬一把同情之淚,也為于七娘的悲慘遭遇欷籲不已,只不過現在傳到京城來而已。」
說罷,月季起身淡然走了出去。
魔傲坐在椅上,手邊的茶還溫熱着,他卻沒舉杯再飲,他們昨夜在這房內還春宵纏綿,今日卻如此冷清寂寒,仿佛物是人非,逝去的,永遠也追不回來。
孫增芳今日就帶着妻子于七娘上國師府,于七娘膚色微黑,健美高挑的身材不像一般城裏長大的姑娘,她向主位上的國師斂裙為禮。
魔傲劈頭就問:「你與月季是什麽關系?」于七娘一怔,十分意外一見面國師是問她這個,而不是問那惡鬼如何折磨她,她猶豫了下才道:「并無關系。」
魔傲拍案怒道:「昨日孫增芳還說月季小時候被你爹收養,今日你跟我說毫無關系,你們夫妻兩人是在欺騙我嗎?」
他橫眉豎目,語氣嚴厲,兼之當今國師的身分,吓壞了于七娘,她跪了下來,額冒冷汗道:「是遠親關系,他雙親死了,所以接來我家,若強要說,只有這點關系。」
「只有這樣?」
于七娘雙目閃爍,不知道如何回答比較好。
孫增芳哪料得到昨日國師還好好的,今日卻大發脾氣,連問個親屬關系,都能雞蛋裏挑骨頭,他急忙替妻子解圍,「是那惡鬼月季癡戀賤內,我夫人遇見他,簡直是人間第一慘事。」
他一副又要把自己受害情節加油添醋的說上一遍,魔傲不耐的喝止他。
「我沒問你,我在問于七娘,她自己有嘴可以回答吧。」
「對,讓她回答,我要親口聽她說月季公子如何陷害她,變鬼纏着她。」
一串憤恨不平的話傳來,說話的人其貌不揚,大大的蒜頭鼻十分醒目,穿金戴銀、俗不可耐的裝扮讓人不敢恭維,但看起來就像個有錢的大老爺,只不過現在鼻青臉腫的,像剛跟人打了一場架,而且還是慘輸,被打得屁滾尿流的那一方。
「你——」
魔傲沒想過竈神怕他怕得要死,竟敢出現在他面前,而且還一副重傷模樣,但他剛才直白的問話深得他心,他第一次看這沒品的爛神這麽順眼。
竈神顯然氣得七竅生煙,雙眼像要凸出來似的瞪着于七娘,他這神原本做事就全憑喜好,要不然他爹也不會順着他心性,讓他做起竈神,看看別人洗澡養眼。
他舉起肥胖的手指,那手臂上還一大片烏青,讓他擡起時痛得嘴角直抽筋,但他太生氣了,該問的事絕不能省。
「你這女的又不是天香國色,月季公子會這麽瞎,全天下的美女都不愛,就單愛你?」
于七娘窘得說不出話來。
孫增芳也是第一次遇見敢當面這樣說的人。不是聽說這惡鬼月季的事後,大家都對自己與妻子深表同情嗎?怎麽有人在國師府裏找他的碴?
他求救的看向魔傲。這人出現時,國師臉現訝異,應是不請自來的客人,聽了他那無禮的謾罵,國師應該會把這人給請出去吧。
但魔傲卻像無所感,拿起水果,惬意的塞進嘴裏咬了一口。呀,好甜,這竈神問得好,來鬧場鬧得更好,樂得他……呃,考慮把月季沒穿過的亵褲送給他。
一見魔傲反應,竈神象是有了靠山,那副小人得意嘴臉直把孫增芳給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還有,你說月季公子把你推落谷底?呸,他把你推下去,那你怎麽不趕快去死,還活着回來幹麽?」
孫增芳都傻眼了,于七娘更是詫異到說不出話來。
這人到底在說什麽,好像白月季要別人去死,別人就該去死似的,惡鬼月季竟有這樣的崇拜者。
「哭啥?你這醜女人哭得長城倒塌也不會變漂亮的,月季公子變鬼纏着你,在哪?他哪裏纏着你,說呀。」竈神粗吼一聲,「快說呀,我等着看月季公子這惡鬼呢。」
「國師,此人——是國師府裏的人嗎?」被竈神劈頭一頓惡罵,孫增芳也忍不住有些動氣了,言下之意是請魔傲主持公道,他們是來求國師驅邪,不是來找罵挨的,而且還是被個陌生人給罵得狗血淋頭。
魔傲吐出果核,吮一下手指的甜汁,悠然道:「你們有聽過這國師府是福地嗎?」
當今國師是神人下凡,國師府是塊福地,外面的人擠破頭想進來謀份差事,因為國師府住着某位神明,那神明有求必應,世人都這樣傳言。
「聽過。」孫增芳立刻點頭回答。
來京城後,他聽最多的,就是國師跟國師府裏的事,這不僅是茶餘飯後的話題,更代表京城百姓對國師的擁戴之情。
「那知道國師府裏有位神明嗎?」魔傲再問。
「也聽過。」
「那就是喽!」國師大人随手一比,比的卻是那個身材臃腫、品味三流,臉上長了個蒜頭鼻的人。
「國師是在開玩笑吧,這神明……」
怎麽看起來這麽沒品,而且還鼻青臉腫,像剛跟人打了一架,不,不是打了一架,該說是被人痛揍一頓才是,這種人才不可能是神明。
魔傲吮完指頭甜汁,「而且他說的也有道理,你要我驅邪,這惡鬼月季藏在哪?你不讓他現身,我怎麽驅邪?」
「那惡鬼來無影、去無蹤,有時半夜三更,有時光天化日,他出沒不定,說要讓他現身,這、這太難為下官了。」他面有難色。
「那等你能讓惡鬼月季現身時再來跟我說吧,門在那裏,你可以出去了。」
孫增芳與于七娘錯愕不已,對看一眼,又看向國師大人。
魔傲已經沉下臉,「我說了門在那裏,還不出去。」
孫增芳心裏有氣可不好發作,畢竟對方是有權有勢,上受皇上恩寵,下受百姓崇拜的當朝國師。一揖後,他怒氣沖沖的扯着妻子離開。
他們一走,竈神就哭倒在魔傲的跟前,一副受盡委屈、被人欺淩的小媳婦模樣,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國師,我冤呀,我昨日跟些同侪喝點小酒、打打牙祭,席間那些土地神、河神說起京城現在最熱門的八卦,竟是惡鬼月季騷擾一個官夫人,我聽了氣不過,翻了酒桌,跟他們一群人打了起來,可憐我勢單力薄,偷窺在行,跟人打架,我不行呀,被人打成這樣,我不能幫月季公子的名聲洗刷幹淨,我、我恨呀——」
他說得聲淚俱下、哭得如喪考妣,魔傲對他的反感卻去了一大半。
想不到這怕事軟弱的竈神,竟為了月季跟其他的神打了起來,還落得遍體鱗傷,由此可見他對月季的崇拜之情是真心實意。
他話還沒說完,「月季公子又沒死,怎能讓他冠上惡鬼之名,他們把他說得一無是處,提到白月季這三個字就吐口水,我、我忍不下呀,國師,嗚嗚嗚……」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聲聲為月季打抱不平。
「可月季不願澄清。」
他的哭鬧聲刺得耳朵發疼,魔傲開始有些着惱。若是月季肯發一句話,他還不把那孫增芳給打死嗎?問題是月季肯嗎?更何況月季還不否認他做了那些事。
竈神吸着鼻水,險些把鼻水都沾到他下擺,魔傲嫌髒的移開腳。
竈神又哭道:「月季公子才不是那種人,阿狼拿刀殺他這等大事,他都淡然處之,他有去找那下咒之人嗎?」
他自問自答:「他不只自己不找,也不讓你找,國師你說,他這樣仁善心腸的人,能害得了別人,更何況還是個女人。」
他語調一轉,憤恨不平的大罵,「再說,他們夫婦說什麽月季公子自盡變成惡鬼相纏,月季公子明明就活得好好的,他們是在抹黑月季公子的名聲,國師,你要替月季公子作主呀。」
事關己則亂,聽着竈神為月季不平,魔傲驚覺自己被心底的嫉妒不安蒙蔽了理智。沒錯,當初月季不願讓他查出下咒之人,就是不讓他動了殺機,月季想放過那下咒之人。
當日在地牢外,張雅君一心求死,月季卻怎麽也不肯放手,堅持要救他,他不但救了張雅君的性命,還救了張雅君的心。
再說那張老頭,真讓自己動手,不把他挫骨揚灰豈能解恨,月季卻只是廢了他,不願傷他性命。
還有,月季當初來到國師府時,必定早知是死路一條,卻為不相識的疫民,甘願獻出自己的命。
這樣的人會殺一個女人嗎?
久違三年不見,月季明知落在他手上兇多吉少,自己嫌他太瘦不好吃,他卻輕淡笑道,炖成排骨總是不錯的。
他總是笑着,目光卻是缥缈的落在不知名處,仿佛這世間的一切對他都不具有意義。
他被誰傷得這麽深?
竟連活也不願,那日月季在街上吐血,自己要施用護身咒給他,他卻搖頭不肯,若不是自己丢臉的求他,他怕是早就……
魔傲悚然一驚。
「國師呀,月季公子他被人這樣诽謗……」
竈神還在泣訴,他卻拂袖站起,匆忙奔回院落。月季早就不願意活着,那女人究竟是怎麽傷他?把他的心傷得千瘡百孔,對人間沒有絲毫留戀。
他記起來了,當初月季用冰咒封印他的時候,說了——我現在不能死,她在等我回去!
他确實回去找過于七娘,但事實一定不是于七娘夫婦所說的那樣,當時究竟發生什麽事?讓月季變得一心求死?
淡淡的光線透窗而入,月季什麽也不做的坐在那裏,眼睛望向園林深處,他目光黯淡,臉色青灰,雖然活着,卻像個死人。
魔傲雙手發抖,從身後緊緊抱住月季。
月季的身子好冷,他好久沒有身子這麽冷了,本來稍長肉的地方又消瘦下去,他再次變成那個幹癟瘦弱的少年,身上不帶三兩肉,只是皮包着骨,行屍走肉的活着。
「我知道你封印我後有回去村莊,但事實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對不對?」
月季沒有回答,繼續看着園林深處,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是的,他回去了。
當初被抽中當活祭的人不是他,是于七娘,他不忍幼小的她斷送性命,自願代替她被咒王帶進林中深處。
他清楚所謂的獻祭給山神,不過是咒王欺瞞那些愚昧村民之舉,事實也證明咒王只是無聊想要找人試新咒虐殺而已。
識破這點,他激咒王和他打個賭——他獻上身子給他試咒,但在他死之前,咒王不能再要求村人送新的祭品,甚至要教授他咒術。
那咒王看不起瘦弱的他,便随口答應,他強撐着,想只要他不死,就不會再有人活祭,她就不會再被選上。
一年、兩年過去,他一直沒有死,縱然骨瘦如柴、渾身咒毒,發作時痛苦難當,他還是沒死。
他理解力高,咒王給的咒術書他能讀能用,咒王因此對他視如仇敵,養成魔獸殺他,但他仍是沒死。
之後,咒王死亡、魔獸被封印,他自由了。
他還記得被送入山中那一日,于七娘一家人握緊他的手,說會永遠等着他回來,他一輩子都是于七娘的丈夫,是他們的家人,于七娘哭哭啼啼的說一定會等他。
也許他沒愛上于七娘,只是憐憫她年幼才挺身而出,但若有自由之日,他想要回去看看她,他再活也沒多久,他只想讓她知曉他還活得好好的,不必為他的獻祭而難過愧疚。
然而回去那日,于七娘驚恐的看着他,桌上的鳳冠霞帔刺眼的紅,她以為他回來是要阻擾她的親事,驚慌泣訴自己已經找到一個可以買下滿山土地的良人,求他快走。
她爹更是不仁不義,怕讓人知道他活着回來,毀了和孫家的親事,竟拿起門邊的鋤頭想要殺他滅口。
他在咒王的惡毒恨意下,魔獸步步相逼下都沒有死,卻在那時候希望自己當場死在那把鋤頭之下。
為什麽送他進山時說他是他們永遠家人的父女,多年後看到他,竟是驚悸厭惡,甚至恨不得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