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原來沒有人在等他回來!
原來他付出性命、落得一身咒毒的犧牲,竟比不上一個能買下滿山土地的舉子,人心竟是如此的晦暗污穢,他究竟是在期待什麽?又是為什麽而犧牲痛苦?
他們沒有人希望他活着。
于是他再度回到深林,另辟了間小屋獨自住着,等待着生命的流逝、死亡的接近,他對人絕望至極,也嘲笑自己這荒謬絕倫的一生。
他要的不過是他們驚喜的說他回來了,他卻連一個歸處都尋不到,這天下雖大,卻沒有他可以避風遮雨之地。
「你沒有殺她,甚至連動殺意都沒,是不是?」魔傲攬緊他問。
仿佛聽到一個可笑的笑話,他笑了出來。
「我多年前救了她的命,不讓她成為祭品,難不成我那麽做是因為後來要殺她嗎?」
魔傲湊近月季的小臉。他身上冰冷得象是失去溫度,在這一刻,他好像又要離他遠去。
他擁住月季的腰,他怕極了,月季的表情、眼神全都冷冷清清、空寂渺然,仿佛下一刻他就要離開這滿是污穢的塵世。
「月季,別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魔傲緩緩的扳過他的臉,月季這才看向他,笑容裏只剩凄涼。
「傻傲傲,我已命不久矣,你執着什麽,我終會化成黃土一抷,到時你若心煩,再到我的墓前陪我喝茶。」
「不、不要,月季,為我活着。」
他輕輕的捧住月季的臉,只為看清月季臉上那清冷的神情,他要改變這神情,讓月季的臉上從此只有歡樂的笑容。
「不論那些人怎麽傷你、讓你難受,我魔傲可以對天發誓,永遠都不會背棄你、永遠都不會傷害你,求你為我活着,我……」他吐出連自己也無法置信,卻深覺理所當然的話。「我需要你。」
是的,他需要月季,比自己所想更需要!
被封印的三年,他無時無刻不想着月季,他成為國師也是為逼出這個人,以前不明白的感情在重逢後漸漸理清。
月季是他之所以存在的意義,他不能失去他。
「傲傲,我已經累了。」
似是不忍看魔傲這樣求他,他微微別開頭。
魔傲卻把他的臉轉過來,逼他看着自己,正視自己的感情。
「你說你累了,那我背着你,你看我的背這麽寬,背着你一點也不會累,而且你一定會很舒服,只要你累的時候,我随時都可以背你,直到你不累為止。」
「傲傲……」他的執拗總讓自己無奈。
「月季,我在甕裏三年,無時無刻不想着初識時你的坐咒讓我動彈不得,還用石頭打我的那一幕,當時你已經擄獲我的心,讓我無法不看你,舞衣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我卻只想抱你、摟你,讓你展顏,我這樣的心情你一定懂吧。」
他頭蹭着月季頰邊,象是在撒嬌,卻藏着深深的眷戀。
「所以別離開我,我不能失去你,若有朝一日真的失去你,那我一定會恢複當初野獸的模樣,是你給了我新的視野與生命,你月季是改變我的人,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我。」他嘶啞的說出平日絕不會說出的示弱話語。
月季失笑了,「你的聰明才智遠勝于常人,你的成就與我并沒關系,你別把功勞都歸到我身上。」
魔傲加倍的撒嬌,「我沒有說錯,我身上發生的所有好事都是因為你。月季,我需要你,我想要跟你永遠的在一起。」他雙手緊緊摟着,一張俊美的臉龐,卻像只小猴兒般的蹭着他頸脖,活像個三歲小孩。
月季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于七娘的事傷透他的心,但傲傲執拗的話,又讓他覺得自己的心漸漸縫補起來。
「你這魔獸,真比三歲小孩還煩人。」
他終是認輸了。這拗人磨人,卻又為所欲為的魔獸,自己若是不在,誰管得了他。
「不煩、不煩,我會乖乖聽你的話,你一點都不會煩的。」
魔傲再三保證,彎下腰,把月季摟滿懷。月季冰涼的身子漸漸被他的體熱給煨得暖熱,終于不再發冷。
他們四眼相對,魔傲吻了他,月季輕輕的揪住他衣襟,這些時日他已經學會怎麽回吻,內心積存的冷涼被這吻給融得幹幹淨淨。
「月季,我會乖的,以後我一定會很乖!會聽你的話,等我處理完這件事後,你要打要罵都可以。」
聽出他話中有話,月季愕然擡頭,魔傲一掌拍在他後背,中了迷咒的月季瞬間暈了過去,魔傲将他抱到床上去。
輕撫情人小臉的手指非常輕柔、帶着愛憐,他的口氣卻充滿肅殺之氣,「你可以忍,我忍不了,那些人全都仗着你心慈手軟而欺你,你明明一個彈指就能讓他們痛不欲生,但你絕不會做,所以這惡事——」他聲音堅決,「由我來做。」
他披上國師白袍,袍擺随風飄揚,這潔白象征聖潔的衣物從未染上肮髒與血跡,今日他要讓這白袍染上鮮血。
他要讓那群把月季傷得體無完膚的人身敗名裂,再拿不了月季的名號來升官晉爵、博取同情,月季承受的痛苦與折磨,他要從他們身上十倍、百倍的讨回來。
他還要全天下的人都知曉月季是何等光明磊落、慈悲大度的人,那惡鬼的标簽,再也不能貼在他的身上。
他絕不容許!
國師擇定今日吉時驅邪的傳聞轟動京城,百姓争相走告,惟恐有人不知此事。
神人降世的國師多久沒出府了?
好像自從解了疫災後,國師就在府裏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很少出現過,就連皇上也不敢貿然召見他。
這回恐怕是孫氏夫婦的故事感動了國師,才能讓閉門祈福的國師踏出國師府驅邪。
在哪裏驅邪?
國師說惡鬼陰惡之氣過重,而陰惡之氣怕的就是人氣,但國師府太小,容納不了那麽多人,只好另擇場地。
而這惡鬼膽大包天,敢到他坐鎮的京城害人,他絕不輕饒。
所以國師選在京城近郊最大的寺院菩請寺後院除魔驅邪,若百姓們想要出一分力,可到菩請寺後院,讓人氣鎮壓鬼氣,那惡鬼自然手到擒來。
于是,通往菩請寺的那條山路,腦筋動得快的商家,早就推了攤子在那裏吆喝賣除魔茶、去邪茶,本來平日冷清無人的山路,今日卻是人聲鼎沸、人來人往。
「讓路、讓路,有車來,長眼些,退到路邊去。」車夫大聲吆喝。
這麽小的山路,哪個不長眼的混帳駕車來呀?有人正要動口罵人,卻瞥見馬車上挂着黃幔,這黃色是皇上用的,敢情皇上也來看國師如何驅邪?
跟在黃幔馬車後的馬車顏色鮮豔,不是王爺,就是郡王,平民百姓趕緊讓路,奢華的景象,看得他們啧啧稱奇。
原來,不只他們老百姓愛看熱鬧,這些平日難得一見的爺們,也急忙備車沖上山來,就怕漏看了這百年來最轟動京城的國師驅除惡鬼戲碼。
還未到驅邪吉時,寺院後院已經擠滿人,靠近後院的樓臺,給了些官老爺坐,那裏視線最好、坐高望下,把整個後院瞧得清清楚楚。
後院再擠不進人,山路上還滿滿是人,後來的人就待在山路上,等着驅除惡鬼月季的好消息。
魔傲一身白袍,下擺随着狂風而獵獵作響,氣勢驚人的出現了。
衆人皆一陣驚呼,只因此地原本無風,但他一出現,狂風揚起他的白袍,他黑發飄揚,俊美的臉孔仿佛不像凡人,不曾見過他的人都被他神俊的面容、淩厲的氣勢給迫得倒抽一口氣。
傳言國師是神人降世,所到之處瘟疫退散,魑魅魍魉聞風而逃,他所擇的國師府是一塊福地,有求必應的神明也住進去。
這些話聽起來玄之又玄,一些不信鬼神的人自是嗤之以鼻,背後也忍不住的議論皇帝老兒太迷信。
但這裏擠得水洩不通,也沒看到他上山,這會忽然出現,又是這樣的氣勢,不信的,也信了三分,信的,更是立刻雙手合十,拜了起來。
魔傲只向旁邊樓臺上的人一揖,其餘的全都沒有理會,而高坐樓臺的人前方懸挂輕紗,讓人看不清面貌,料想那就是掌控世人生殺大權的皇上。也是,國師神人降世,也只會向天子一人行禮而已。
「吾朝繁榮富強、百姓安居樂業,這四海升平的太平盛世,竟有惡鬼白月季糾纏良婦、欺壓善民,豈能容他,惡鬼不思檢讨自身過錯,竟一徑怪罪于良婦,而且還糾纏到京城來,吾觀天象,近來穢惡之氣在京城環繞,恐怕影響人心、大害龍脈,因此吾準備作法驅除。」
饒是周圍人山人海,但每個人都屏住氣息,靜得連樹葉的沙沙聲響都聽得見。
國師吐音,聲入雲霄,他只是嘴巴開合而已,卻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就連擠不進來,在山路上的百姓、商販也是,不由得更讓人驚詫國師法力之高強,頓時全都安靜下來,聽着國師的聲音。
「有請孫增芳與夫人于氏。」
孫增芳臉色通紅,心底有些忐忑不安。惡鬼欺人的故事,在他故郷早就人人知曉,但今日這麽大的陣仗,視線所及全是人,有當官的,有做生意的、有種田的,個個衣衫不同、面貌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眼裏對他的善意與鼓勵。
只要今日一過,京城的每個人都會認識他,而他這小小的芝麻官将會名揚天下,望向樓臺上不露真相的九五之尊,血液更澎湃洶湧着,他跪下叩頭,樓臺上之人輕點了個頭,只聽一道尖細嗓音代為傳話。
「主子說孫大人不必多禮,驅邪為先,國師出手,必還你孫家清淨,孫夫人也可免除這場災禍。」
「是,謝皇上。」
他臉色更加激動,他在皇上面前露了臉,皇上記住他的姓氏,恐怕滿朝文武裏,皇上記住姓氏的也沒幾個,他的前程是一片光明呀。
若不是在大庭廣衆下,他可能就會喜得搓手,露出歡悅無比的笑容。
于七娘從未見過這麽大陣仗,被一大堆不認識的百姓圍着看着,她有些腳軟的被丈夫扶着走近,而孫增芳為打造自己深情丈夫的形象,對她更是溫柔款款。
「恐怕有些人還不知這惡鬼如何作踐你夫人于氏,你又是如何威武不屈、誓死抵抗,不如你在此向衆人說上一遍吧。」魔傲面無表情的吩咐。
國師順水推舟,要讓他在皇上面前加深印象,他哪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孫增芳暗暗心喜,深覺國師真是好人,那日在國師府的不愉快立刻煙消雲散。
他口才便給,把整件事再次加油添醋說一遍,說得自己眼眸含淚,握住妻子的手越加緊了,宣誓兩人生同衾、死同穴,再大的事都不能分開他們。
他的事早就傳得京城家喻戶曉,聽他本人重說一次,更讓一些人淚濕衣襟,尤其是坐在樓臺上一角的靜平郡王,竟沒用的哭起來,沒辦法,他就是受不了這種凄美的愛情故事。
他一生愛不順遂,自然對那些有情人之間的感情加倍的羨慕與感動。
是說,國師都出來要驅除白月季這個惡鬼,那就代表國師身邊的月季公子,與孫增芳嘴裏的惡鬼月季,應該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吧。他忐忑不安的揣度着。
「那就開始驅鬼吧。」
魔傲一臉冷凝,從一出現就是冷言少語,他大袖一揮,抓起一把泥土,往地上用力一擲,天上日頭高挂,萬裏無雲,竟平空出現數道閃電打入土裏,轟出一塊焦土,所有人掩嘴驚呼,那閃電過後,擲土的地方冒出了一個人。
一個如孫增芳所言的人——惡鬼白月季。
那面目醜惡、骨瘦如柴,瘦小的身子就像多年來都不曾發育過,伸出的手心更像鷹爪般幹枯,周圍膽子小的已經尖叫出聲,膽子大點,也忍不住頭冒冷汗。這惡鬼面貌好猙獰、好恐怖呀。
「惡鬼月季,王氣之下、朗朗乾坤,還不束手就縛,看本國師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受盡各種苦刑。」
就像沒聽見一樣,那惡鬼月季往前一撲,就撲在于七娘的裙下,好像他的眼裏只看得見于七娘,這讓孫增芳氣得踢他一腳,把妻子護在身後,所有姑娘夫人全都發出崇拜羨慕的嘆息聲。
不嫁給這種人當妻,也要當他的妾呀,這等有情有義的男人,怎麽自己都遇不到?
而靜平郡王更是激動得從座位站起來,但他并不是因為太感動,而是那惡鬼月季的模樣,怎麽那麽像國師身邊的月季公子?只是這惡鬼面容更醜惡、更猙獰些,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心下忐忑。
「惡鬼月季,還不就縛!」
魔傲指頭翻飛,一道符令飄出,在空中化成熒熒綠火,直撲惡鬼月季。
那惡鬼月季仰天狂吼,然後綠火從他胸口開始點燃,瞬間燒遍全身,他就像紙糊的似的,一寸寸的燒化成灰,而灰落在泥地上,被風一卷便無影無蹤。
「國師好哇!」
「國師乃神人,三兩下這惡鬼就化成灰燼。」
「惡鬼月季下十八層地獄了!」
「這惡鬼早該上刀山下油鍋的,閻王爺與小鬼不會饒過他的。」
霎時,拍掌聲響徹整座山頭,連坐在紗後的皇帝都忘神的拍起手來。國師這招驅邪前所未見,令人嘆為觀止。
孫增芳更是喜形于色。這掌聲雖是給國師的,但未嘗沒有一半是給自己的。他拉着妻子急忙道謝。
魔傲原本都是一臉冷酷,現在才露出微笑,不過那笑……很冷。「別急着道謝,索魂的,現在才來呢。」
「什麽?」
孫增芳一時聽不懂,卻聽到百姓咦了一聲,而他妻子剛才見到惡鬼月季沒有發出恐慌的聲音,現在卻是尖叫着撲進他懷裏,他不明就裏的擡頭一看,只見到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神出鬼沒的站在他們面前。
他不知老者是如何出現的,但妻子怕得直打哆嗦,老者身上傳來一股怪異的壓迫感,奸險惡毒全寫在臉上,連他看了,也忍不住的起了雞皮疙瘩。
「于七娘,我要的人是你,你于家竟找白月季來搪塞,後來又搬離村莊,若不是你把惡鬼月季的名聲搞得這麽大,我還找不着你呢。」
「什麽?」
孫增芳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老者已一把推開他,那像枯枝般的手指上,指甲淬了劇毒似的呈現鮮豔顏色,他吓得不敢再護着妻子。
于七娘一個跌坐在地,拼命搖頭大叫,顯然已認出老者是誰。
「咒王大人,人祭一次只需要一個,已經送去了白月季,我就不是了。」
「呸,村中輪流送出人祭,上次是男的,下次必是要女的,原本該是輪到你于七娘,送白月季這男的給我做什麽?」
「但白月季已經送去,您就饒了我吧。」
「呸,白月季是代替你做為人祭,他心不甘情不願,沒兩三日就死了,山神正在生氣呢,所以現在非要你不可。」
于七娘滿臉淚水。她怕死,怕極了,以前她哭,就有人說要代替她當人祭,現在誰肯不要命的這樣幫她。
孫增芳肯嗎?
想到這裏,她竟顫抖不已。只要能活命,她什麽話都願意說,包括不能吐露的實話。
「月季說他心甘情願,我家裏的人哄了他,說他是我們于家的大恩人,等他回來就會把我嫁他,而且幾年前他還回來找過我,他沒有死,白月季并沒有死,您再去找他,一定是他詐死騙了您。」
「他真的沒有死?他騙了我?」老者遲疑。
她點頭如搗蒜,「他沒有死,他回來時我正好要出嫁,我爹怕他誤了我的婚事,拿了鋤頭要打死他,他身上有奇怪的法術護着,所以我爹根本就殺不了他,他困惑的看着我與我爹,然後木然的轉身,離去前說死前會托人告知我一聲,這些年來他音訊全無,這代表——他沒有死。」
「住口!七娘。」聽到這裏,孫增芳大聲喝止。
那老者頓時消失,少了他的身影堵在身前,于七娘松了口氣,但剛想站起來,卻看到滿坑滿谷的人。
有百姓、貴人,甚至……她眼睛往上一擡,甚至還有天子,所有人都聽到她剛才說的話了,人人都張大眼、滿臉驚詫的看着她,就像在懷疑自己剛才聽到的話是真是假。
這些人原本看她的表情滿是同情鼓勵,現在眼神裏卻有着了然與領悟。
她親口說白月季沒有死,那就代表白月季不可能變成惡鬼糾纏她,而且就她所言,白月季對她有大恩,她爹卻違背諾言,想殺害那個好不容易活着回來的可憐男人!
這哪是什麽惡鬼纏身,他們根本就是惡人告狀,将白的說成黑的,他們編派謊言,引起衆人同情,要的不就是富貴名利嗎?
于七娘手腳發顫,根本就站不起來,因為一道道目光像針般,刺得她渾身肌膚疼得不得了,她恨不得将自己縮成一團。
然後一顆石頭擲來,卻因力氣小,只能擲到她腳邊,一道童稚的聲音罵道:「你這壞女人,人家這樣幫你,你還弄臭他的名聲,壞女人,爹娘,這是個壞女人。」
打到她身上的石頭多了起來,一顆果子,可能是樓上人吃的,重重的砸到她的臉上,痛得她慘叫。随着這聲慘叫,更多東西與惡罵有如飛箭般朝她射來,她怕得縮在丈夫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