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是謊言嗎?
原本是夫妻間閑聊談起的一件小事,她說了半真半假的話,美化了自家,醜化了月季。
然後丈夫出外開始談及此事,從故鄉到他當過地方官的州縣,他們依靠這個半真半假的事件平步青雲,名聲更是傳揚千裏。
但她沒想過真相被揭穿的那一瞬間,自己就會被打回原形。
孫增芳立刻站離她兩步,痛心疾首道:「我被賤內給騙了,竟把恩人當仇人,把好人當成惡鬼,我、我慚愧汗顏呀!」
「你、你——」于七娘目瞪口呆,手比着他,恨得說不出話來。這男人危急關頭竟是撇清關系,把罪過推給她一人擔當。
「這一切我都是聽她說的,在她惑亂之下,竟也開始以為家裏有惡鬼,我這疑神疑鬼的毛病誤了自己,也誤了他人,我……無顏見人呀——」說着,他捂住了臉,一副自責不已的模樣。
于七娘恨極,他對她不義,她又何必對他仁慈!「我只是說了月季來擋我親事,是你自己出外胡說,編派成惡鬼擾亂家宅,後來這事傳了出去,竟意外對你仕途有助,你更愛逢人就說……」
「住口,都是你這賤婦随口胡說,誤了自己,更誤了他人。」
孫增芳沖了過去,就要揮拳打昏前一刻自己還假裝對她深情款款的夫人,唯恐她說得更多,任他有再多巧智,也無法圓得回來。
一旁的男人面露鄙夷。這種品行不端的男人,才會娶到這種毒如蛇蠍的女人。
而剛才還滿心想嫁他的女人,全都心裏唾棄,嫁豬嫁狗,也不嫁這種無德之人。
孫增芳一臉兇惡,手一高便朝于七娘下重手。
一個大胡子從人群裏飛快沖出來,重重一腳就踹在孫增芳的腰上。
孫增芳哎喲一聲,扶着腰跪倒在地,差些連胃酸都吐出來。
「你這沒良心的,一直在假仁假義的沽名釣譽,也不怕天打雷劈,你不只有辱斯文,更是不配為人,現在事情敗露,還想把過錯全推到女人身上去,你還是男人嗎?」
他厲聲狂喝,一番慷慨之詞激起群衆共憤。
「對,不配為人,簡直是禽獸。」
「有這種追名逐利的相公,就有那種賤骨頭的娘子,兩人蛇鼠一窩、狼狽為奸。」
「那個叫月季的簡直是善心菩薩了,相較之下,人家救了你,你不感謝,還這樣作賤恩人的名聲,無恥至極。」
一波波指責讓孫增芳顏面無光,皇帝一怒這下,命人把他們夫婦抓起來,杖責三十大板,并罷免孫增芳的官職。
這三十大板, 雖不致傷了性命,但走起路是疼得半死,夫婦兩想要出高價雇轎,轎夫卻擱下話:寧可空轎而回,也不願載人面獸心。
兩人一拐一拐的走下山時,孫增芳一掌搧到于七娘的臉上,配上滿口的惡罵,哪裏有個書生斯文樣。
但于七娘出身鄉村,力氣也不小,被這麽一打,立刻氣急的還手,兩人一邊打一邊叫罵,什麽豬、狗、禽獸全都出籠了,男人有辱斯文,女子也毫無婦德。
大家至此已得知他們是什麽惡毒心腸,個個呸的一聲,口水吐在地上,恨不得他們兩個打得越起勁越好,最好滾落山崖,做對同命夫妻,以免看了礙眼。
而靜平郡王雙眼發光,被那個跳出來仗義執言的大胡子給迷得神魂颠倒,那英勇的身姿,讓他看得心跳撲通作響,雖然那大胡子的外表實在不是他的菜,但是自己以前以貌取人,結果落得人財兩失,還被欺瞞了十多年,如今年紀不小了,也知曉看男人要看個性,不是外表。他急忙沖下樓去,向那大胡子自我介紹。
另一廂,魔傲冷冷的開口,決定結束這場鬧劇。
「吾近觀天象,京城裏充滿污穢惡氣,就是因為人心不古、追名逐利,為善的貧窮而命短,造惡的富貴更壽長,正義不張,這場驅邪就是要辯黑白、正善惡,希望衆人引此為鑒。」
衆人恍然,原來國師已知曉孫增芳夫婦的把戲,才在菩請寺後院驅邪,要讓天下人都知曉他們的惡行。
瞬間,這事轟動京城,大家都說自己是親眼所見,把當時的事形容得活靈活現。
全天下都知曉了,有個貪名慕利、卻假裝高尚的孫增芳,有個恩将仇報、蛇蠍心腸的于七娘,他們的名字變成了下賤之詞。某日天未亮,兩人就灰溜溜的離開了京城。
而那個以自身救了于七娘,卻落得一身污名的白月季在哪裏呢?
是死了還是活着?
不論如何,國師說了,這清白無瑕之名白月季受之無愧,國師說的,誰還會懷疑。
話說這頭,話題人物月季悠悠的從床上轉醒。
屋內冷冷清清,一片寂廖,魔傲驅邪後,被皇帝給召進宮,還未回府,只怕皇帝老兒沒說到盡興,是不會放人回來的。
阿狼跟張幼君白日也上山去看了驅邪大戲,看到月季洗刷污名,兩人開心得要命,在外逗留還未回來。
「你在那兒做什麽?」
輕嘆一聲,月季從床上半坐起來。該來的,總是要來,他原本還希望她能自己想清楚,但人總是無法學會放下。
陸魚兒把油燈點亮,微光照着她陰暗的臉龐,竟如鬼影虛幻。
「我終于能夠确定你在魔傲心目中的地位,權勢名利他都看不在眼裏,只有你之于他意義不同。為你,不愛出府的他故弄玄虛的辦場驅邪法事,只是想教訓孫氏夫婦同時證明你的清白,連對你的名聲都如此在乎,可以想見他有多重視你本人。」
「魚兒,收回你手中的咒,那對我無用,我體內比你那咒更惡毒的沒有上千,也有幾百。」
月季公子總是能看穿她的一舉一動。陸魚兒咬緊下唇,收回手上的咒,「從我進國師府以來,你對我真的很好,月季公子,我甚至懷疑過你……」她一頓。
這件事成天折磨着她,不問個清楚,就算殺死他,她也無法心安。
「你……」她遲疑問道:「是否早就知道我是施咒操縱阿狼之人,卻沒對任何人提過?你是何居心?」
月季再次輕嘆。他不承認,卻也難以否認。
「我在你眼裏看到了痛苦與折磨,你一個小姑娘,沒了親人,想必在外難熬,國師府又不差你這副碗筷,況且你進來府裏,阿狼待你如親姐,難道你不歡喜?」
陸魚兒一怔。人心是肉做的,從她進府後,阿狼跟前跟後,怕她提重、怕她待不慣,她原本以為他對她有意,才處處示好。
想不到後來他與幼君在一起,不過仍對她百般照顧,她才相信阿狼是真心對她好,她就算厭惡國師府的所有人,也厭惡不了單純善良的阿狼,甚至對當初利用阿狼的事有了歉疚。
此時院落無人,她不能心軟,她不再利用阿狼,就是回報阿狼的唯一方式。
「我不是問你這個,少說廢話。」她從袖裏翻出了小刀,「咒術殺不了你,刀總可以吧,白月季,只要殺了你,魔傲就會痛苦悔恨一生,他會常常想着,為何你死的時候,他不在你身邊保護你,就算他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讓死人複活。」
月季默然。
那把小刀已經舉到他面前,但拿刀的手卻顫抖起來,不只是因為陸魚兒沒有殺過人,更因為她要殺的人與她無冤無仇。
不,這個人甚至還對她有恩,他早就知道是她對阿狼下咒,卻從未向魔傲吐露過一句話,要不然她可能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她清楚魔傲有多麽重視他,稍對他有危害的,魔傲便毫不留情的鏟除。
「于七娘恩将仇報,她的丈夫甚至将你污名化以求聞達,為何你不做任何回應?明明你……」咒術高強,一個彈指就能置他們于死地。
「既然我當初救了她,怎麽現在還要再殺她,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她是負了我,但我又剩幾日性命,何苦糾結這些?若是這名字能為她帶來更好的生活,她想用就去用吧。」
「你不怕人家笑你蠢嗎?」
「若當個聰明人,就要事事與人算計,我當不了那樣的人,就像你也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何苦為難自己,放下屠刀吧,魚兒。」他苦口婆心道。
「我不放,這些時日的委屈與痛苦就要結束,只要殺了你,就算被魔傲碎屍萬段,我也甘願,我死前都會笑着看他痛苦發狂的臉。」
「此刻你就痛苦得發狂,哪裏有解脫?」似是不忍看她眉宇間的苦痛,月季閉了閉眼。
「你——」
陸魚兒手用力揮動,月季不躲不避,只是閉着眼睛、神态安祥,下一刻,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刀子從手裏掉落在地。
她怎會堕落到這種地步?
她與于七娘有什麽不一樣?她做的事同樣是恩将仇報,同樣是利用月季公子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難道為了報仇,她已經是非善惡不分了嗎?
月季公子當然不會反抗,就像他說的,他既然救了人,就不會再傷人,對于七娘是如此,對自己也是如此,他是怎樣仁慈的人,自己在府內多日,難道還不夠清楚?
而她現在就要對讓自己活命到現在的恩人下手嗎?
「我好痛苦,我爹因為魔傲被從國師之位換下來,所有人都對他歌功頌德,對我爹尖酸刻薄,我爹受不了,選擇喝酒逃避,最後死了,我被退親,還被以前的朋友嫌棄無視。」
「那些人不是真的朋友,你也該慶幸沒有嫁給一個唯利是圖的男子,若是嫁了,那才真是一樁悲劇。」
月季張開了眼,看着在床邊崩潰痛哭的陸魚兒。她才幾歲?
十五?十六?
她也不過是被命運捉弄的苦命人,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怎麽擔負那麽多的仇恨與苦楚?
「到底魔傲與我爹差在哪裏?我不懂!」
她擡起的眼睛盈滿淚液,就像在黑暗中希求一線光明,讓她可以忘卻仇恨,也可以有個理由阻止自己渴望殺戮的心。
月季嘆了一口長氣,「我問你,魔傲是什麽?我是什麽?阿狼是什麽?那個偶爾出現在府裏衣杆下,賊頭賊腦打量着我衣褲的男人又是什麽?」
這話問得陸魚兒止住眼淚,腦裏浮出四人的身影。
他們是什麽?一個是當朝國師,一個是國師的心頭寶,一個是國師府的小厮,至于,那個曬衣杆下賊頭賊腦的男人,好像是個偷衣賊。
她一臉迷惑。
月季将她的刀用腳掃到床下。「你必須知曉真正的答案才有能力殺死我,傷魔傲的心,現在的你,不可能!」
這像打啞謎的話讓陸魚兒徹底傻了,而她從對方眼裏得知,這四個問題皆有深意,并不是胡編的,只是現在的她無法意會,所以就無法報仇。
無法報仇四個字落在心裏,卻讓她整個人頓時輕松幾分,她不是不願報仇,而是無力報仇,這樣爹親應該不會怪罪她。
當夜,她就默默的離開國師府,夜色昏暗,雨絲輕落,她濕了發絲,一身憔悴,卻洗滌了心境,地上的小水窿反射着光,她的臉不再扭曲。
她沒有了惡鬼之相,出現的是張小姑娘所該有的青春面容。
「嘿呀,李兄,好久不見,你就被你那婆娘管得那麽緊嗎?這麽久都不曾出來喝酒。」
「小聲些,我那婆娘剛回娘家,我終于可以喘口氣,我一時失言說要娶個小妾,這些日子險些被她給折磨死。」
哄笑聲瞬間傳開。
張雅君進茶樓時已無雅間,座位之間都只是隔着簾子,若是另一桌話說得大聲些,就能聽見。
他等着林為和,便只點了一壺茶、幾盤茶點,靜靜的啓唇品茗。
「哎,你說張雅君呀。」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他不禁望向聲音來處,那是另一桌的客人,也被簾子給擋住,而這聲音有點熟。
「不、不,張雅君雖然是禦用畫師,但依我之見,他弟弟張幼君的畫技出神入化,更勝一籌。」另一人發聲。
「也許吧。」那人有些遲疑,顯然是平日個性和善,并不擅長與人争辯。「我也知道張幼君的畫一氣呵成,宛如畫仙降世,但是、我就是喜歡張雅君的畫。」
聽到這裏,張雅君記起了,這是曾向他買畫的一個白膚圓臉的中年讀書人,看起來不甚得志,卻花了銀兩買了他一幅秋菊圖,他見他衣衫普通,又真心喜愛自己的畫,便以比一般行情更低的價錢賣給他。
「這畫中的菊花孤立暗夜中,沒有強烈光芒照耀,它卻兀自綻放美麗,每當我心情煩悶時,只要看到它,我就覺得還可以努力下去,總有一日,我會闖出一片天來。」他聲音漸漸激動。
他的朋友們安靜了下來,随即有人輕聲開口,「能的,子破兄,你能的,今年科考的榜單上,一定有你名字的。」
像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呀,子破兄,那個嫌貧愛富、不顧奉養你老母親的女人走了也好,你若是金榜提名,她一定半夜爬牆都要回去你家,到時兄弟們一定守着你家的牆,不讓她進去,順便告訴她什麽叫覆水難收的道理。」
那叫子破的男子被安慰得笑了起來,氣氛似乎轉好。
聽到這裏,張雅君胸口一陣激動,連忙結了帳,往店門外一站。
見了他,幾個結伴出來玩的錦衣小公子連忙過來行禮。「師傅,您怎麽站在這兒?敢情是裏面沒位子嗎?我叫人去幫你跟掌櫃說。」
這群世家公子仆從前呼後擁,聲勢十足浩大。
他連忙搖頭,以免他們進了茶樓惹是生非。「我等人,那人等會就來了。」
一個世家公子已經毫不客氣挽住張雅君的右手,大概在他的世界裏,也沒人敢得罪他,接着另一個不甘示弱的挽住他的左手,太矮的,挽不到他的手,便氣急敗壞的扯他的下擺,甜甜的喚道:「師傅,我爹說我的畫大有進步,還贊你教得好呢。」
幾個王府、公爺府的小祖宗越大越調皮,大人們突發奇想,習畫說不定會讓小孩子心性定下來,便聘請張雅君到府上教畫。
結果這一教口碑甚好,幾位王爺還為了搶張雅君給家裏的小祖宗教畫險些大打出手,甚至鬧到皇帝那裏。
沒想到皇上一聽幾個皮得無法無天的孩子,上了張雅君的課後都乖了不少,雙眼發亮,也将幾位難以管教的小皇子交給張雅君去教畫畫。
「爺爺說我現在竟能在椅上坐一個時辰,太了不得了。」小候爺鼻子一揚,自以為這話是用來稱贊他的。
之後,其餘人更是七嘴八舌的誇贊自己,張雅君無可奈何,只好失笑的陪着他們說話。
「是呀、是呀,張師傅不只畫得好,教得更是好。」
仆從們谄媚的在一旁點頭附和。自家小主子上別的師傅的課都是叫苦連天,要不然就是呼呼大睡,就只有張師傅還未到府,小主子就墨也備好,筆也洗好,紙張也鋪好,恭迎張師傅的大駕。
看着這群小公了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張雅君臉上始終帶着笑,直到林為和來了,一群人才不甘不願的放他離開。
見他心神有些恍惚,林為和柔聲問:「怎麽了?雅君?」
他幽幽啓唇:「為和,我的畫完全比不上幼君,他那輕靈飄逸的筆法我一輩子也學不會。」
這是情人最沉重的心事,林為和隐約知曉,自從雅君被他爹刺中腹部後,好幾次都在夢中痛苦的呻吟,那些斷斷續續的呓話,拼湊起來的事實竟教人不寒而栗。
爹爹嫉妒幼子的才能,甚至将其禁锢,意圖以自己的名字發表幼子的畫,而長子也同樣為幼弟的才能痛苦,做出惡鬼般的決定。
他不願相信雅君會這樣做,只能想,至少幼君活着回來,雅君也在自己身邊,兄友弟恭,那些事都過去了,希望雅君能夠早日走出來,不再受其影響。
他握住情人冰冷的手。他對畫雖無鑒賞之能,但他畢竟是尚書公子,也會聽到他人對這兩兄弟的畫評,幼君的名聲日漸揚起,這是不争的事實。
而他雖不懂畫,卻知道從那一日起,雅君的畫風變了,仿佛他心情有變,畫也跟着轉變。
張雅君漾出淺笑,牡丹是花中之王,璀璨嬌豔,那就代表着幼君的絕世畫技,而自己不過是一株想要睥睨世間,卻平凡無奇的菊花。
他眼中泛出淡淡的水光,他們都困于自己的平凡,過着平淡的日子,又有幾人是真正的天才呢?
難道這樣的自己,就沒有生存下去的勇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