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變更

舒容予一向覺得,自己總被運氣莫名其妙地眷顧。

明明自認從裏到外乏善可陳,卻成了被Z校這樣的音樂殿堂選中的那千分之一。

明明是這樣無趣的自己,卻遇見了不少光芒萬丈的奇人,跟其中的一些成了朋友,跟其中的一個成了戀人。

明明是這樣的自己——居然走在放學路上都能被當街告白。

攔路冒出來的女孩死死低着頭,舒容予只能看見一個頭頂。他盯着那頭頂打量了半天,确定自己單憑它猜不出對方是誰,于是禮貌地問:“你是?”

女孩戰戰兢兢地擡起頭。舒容予又對着那張依稀有印象的面容回憶良久:“……面包?”

戰戰兢兢的眼神欣慰起來:“前輩還記得我?數學課上我向您借過一回橡皮。”

“有什麽事嗎?”

面包又低下頭去,深吸一口氣,聲如洪鐘:“我想讓您知道,您是個溫柔的好人,我喜歡您很久了!”

舒容予被成功地震撼了。

愣神幾秒,他盡量委婉地開口:“謝謝您這樣說。但有些事,您并不明白……”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面包一臉破釜沉舟的悲壯,“像顧澤那種花心大蘿蔔,請您放棄吧!”

舒容予再一次被震撼了。

待他猛地驚覺,為時已晚,面前的女生橫在街上,摧枯拉朽地喊了下去:“那個渣攻拐騙純良小受又朝秦暮楚,經不起人家小安半點色誘,轉眼就爬牆爬得沒了影,醒醒吧,您不需要繼續被他傷害了,開始另一段人生吧!我絕對不會做出始亂終棄這麽沒品的事的,跟我走吧!”

大街上似乎瞬間靜了下來。

十米開外的建築物之間,還回蕩着那激昂的尾音:“跟我走吧,走吧,走吧——”

Advertisement

餘音袅袅,繞梁三日。

舒容予僵在當場,不敢去看周圍路人的表情。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身後傳來“噗”地一聲輕笑,緊接着一串放浪形骸的狂笑:“太精彩了……”

聽見這獨一無二的笑聲,舒容予心中暗暗松了口氣。有那家夥在這裏,事情總是擺得平的。

陸雲從杵在原地圍觀的行人中鑽了出來,徑直走到舒容予身旁,伸臂搭過他的肩:“這次的舞臺劇排得不錯嘛,回頭率百分之三百,到時候交作業一定能拿A。走吧,請你喝酒去。”當下不由分說地勾着舒容予的肩,将他往前帶,“面包你也一起來。”

那女孩正在呆怔于自己制造的壯觀效果,聞聲愣愣地看向陸雲。目光接觸,她忍不住一哆嗦,那眼神真吓人。

舒容予坐在綠蔭籠罩的長凳上,看着不遠處的陸雲對面包講着什麽。

已經入了冬,放學後不久,夕陽光漸變成了溫煦的暖色,投射到相對而立的男女生身上,倒有些暧昧的味道。只是此刻繃緊了臉的男生與噤若寒蟬的女生,讓情景變得分外不搭調。

最終他們在舒容予的堅持下沒有去酒吧說事,轉而就近找了一處拱行人歇腳的公園。陸雲将舒容予往公園長凳上一按,自己拖着面包走出十餘步,也不知究竟講了些什麽,等他閉上嘴的時候,那女孩眼淚汪汪地掉頭就跑走了。

陸雲踱回長凳,在舒容予身邊坐下:“傻氣得離譜的女人。”

舒容予微微一笑:“欺負女人好像不是大爺你的作風吧。”

陸雲哼了一聲:“誰叫她敢來惹你。”

舒容予于是又感慨了一下自己的運氣。眼前這位就是自己光芒萬丈的朋友之一。“剛才真是多虧你了。”

“小事而已。說起來,你——?”

陸雲臨出口的問話正在嘴邊猶豫,卻聽見對方自己開了口:“是真的。”

舒容予用鞋底碾着地上風幹薄脆的枯葉,笑了笑,“我們的确分開了。”

“怎麽會……”陸雲皺起眉,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簡直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雖然小顧那小子長得一臉命犯桃花,但我看他對你一直挺執着,怎麽突然就跟小安對上了眼?”

舒容予默然。

陸雲挑眉:“是小安攪了局吧。你還真是老實,連争都不會争一下。”

舒容予又沉默了一下,搖頭:“不關他的事。”

不關他的事,是我們自己的故事講到了盡頭。

******

最初遇見顧澤,是在什麽時候?

感覺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仔細算來,卻不過一年時光而已。

那天早晨舒容予像往常一樣,從城郊的合租房裏出發,一路騎車到Z校,将寒碜得紮眼的自行車遠遠停到角落裏,而後背着書包走到校門口,卻發現那裏已經圍了黑壓壓的一大圈人。

那些是前來面試的考生,正等着自己的號碼被叫到。通過了重重筆試與審核,踩在全國無數考生的頭頂上,只要再伸長一點胳膊,就能觸到這扇高入雲霄的校門了。舒容予看着他們,仿佛又在其中看見了當初那個忐忑不安的自己。

他笑了笑,說着“借過”向校門口走去。

人群有些擁擠,不知是誰推了一下,舒容予腳下微一磕絆,被一雙手從身旁穩穩扶住。

他站定轉頭,看見了一張眉宇英挺的臉。少年的笑容像融融的春陽,将他沐浴在溫暖裏:“你還好嗎?”

舒容予的反應慢了半拍,輕聲回答:“我沒事,謝謝你。”

對方又沖他笑了一下:“你也是來面試的吧?我叫顧澤。”

他向舒容予伸出手。少年的手也是暖和的,五指修長有力。

“我叫舒容予,是在讀生。”

對方愣了愣,改成了敬語:“前輩好!”

明明還沒有被錄取……雖然這樣想着,舒容予仍舊微笑着點點頭:“面試好運。”

“謝謝您。”對方目送着他走開,突然又喚了一聲:“前輩!”

舒容予轉頭。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果能在學校裏再次遇到前輩就好了。我有種預感,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明明還沒有被錄取。

可是直到走進教室,少年的話語似乎依然回蕩在他耳邊。

******

下課鈴聲響起,講臺上的薛收拾起教案,走到一張課桌前:“請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被叫到的男生應聲站起,跟着他走進了辦公室。薛順手帶上門,拖過一張轉椅擺到自己的辦公桌旁:“坐。”

男生依言坐下,與薛隔桌相對。男生長着一張漂亮得令人無法忽略的臉,眉目明麗。

“不是要緊事。”薛十指交疊擱在桌面上,語氣平淡,“我今早聽見了一條新聞。好像是我們學校的兩個學生,昨天當街上演了一出告白。”

似乎沒想到薛會講這樣不着邊際的事,男生擡眉:“告白?”

薛語氣不變:“其中提到了你的名字。”

男生若有所覺,微低下頭:“我不知情。”

“我知道你不知情,小安。”薛嘆了口氣,“很多事即使你不說,也會有人知道。你——”

看對方意有所指,男生将頭壓得更低,等着一場長篇大論的教誨。

“——你自己小心。”

又等了一會,才确定薛已經言盡于此,小安擡起頭,笑容裏帶着幾分驚異與感激:“我明白了。”

薛點點頭:“說到正事。”他微微傾身,“你最近每天有固定的空閑時間段麽?”

小安一愣,猛地睜大眼:“老師您答應教我了?”

“嗯。”薛笑了笑。

小安這回幾乎跳了起來:“謝謝老師!”

他此刻笑得燦爛,那張臉愈發光華攝人,薛看在眼中卻是不動聲色地一嘆。

“可以的話,每天第三節課之後的自修時間,來我的辦公室吧。”

小安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嘴角依然止不住地向上翹,又說了一聲:“謝謝您。”

“不用。”薛目送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現在的孩子看上去越來越老成,只希望他們的心中,也能成熟些才好。

否則在這種糾纏不清的事裏,傷人傷己,容不得一朝任性。

******

在Z校一衆聲名遠揚的教師間,薛的地位說來十分尴尬。

身為大名鼎鼎的音樂大師N的唯一弟子,薛從很小的時候就跟在N身邊,将乃師之精華濡染了個十成十。各種樂器不在話下,平時寫歌做歌掙外快,詞曲俱佳。甚至連N那點不為人知的小癖好,也在觀賞着徒弟與某位徒弟媳婦的情海恨天的時候,徹底圓滿了。

但與此同時,最正式的外派場合只有N能出席,最大牌的寫歌的活只有N能接。師尊這座大山,在頭頂上一壓多年。

同事和學生中總有想學做歌的人,八成都去磨蹭薛開小竈。偏生以薛一板一眼的性格,一旦答應就不保留,掙飯碗的本事照樣傾囊以授,平白教出了幾個業內競争對手。

奇怪的是,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薛這個名字依然穩坐着它的位置,他手中做出的歌,全都帶上了不可複制的靈氣與魅力。那些去磨蹭他的人裏被應允的,一個個都像撿了天大的寶貝。

“所以今天輪到你撿着寶了?” 顧澤微笑。

彼時是課間休息時間,他繞到小安的教室裏,兩人坐在課桌後聊天。

“是啊,老師真是個好人。”小安感慨,“我跟他其實不熟,他居然也會答應教我。”

“做歌這種事,技術與才華都不能少,我看他誰都願意教,其實底氣足得很。學校裏都說那老師低調,可你猜,他甘不甘心被別人的光環一直籠罩下去?”

小安戳戳他:“這種話別亂說。”

“我可是有預感哦。”

小安伸手去捏他的臉:“那預感點好事給小爺聽聽。”

“嗯——”顧澤眨眨眼,“你一定會做出非常好聽的歌。”

他語氣認真,小安淺笑了一下。兩人越挨越近,顧澤垂下眼睑,輕咳了一聲站起身來。教室裏尚有其他同學。

顧澤低頭看着小安:“放學之後等我來找你。就當去祝賀你如願以償吧。”見對方點頭,他咧嘴一笑,轉身走出了教室。

離小安的座位最遠的角落裏,陸雲哼了一聲:“這兩人湊在一塊就像兩枝桃花紮來紮去,怎麽看怎麽刺眼。”

坐在他身邊一臉冷峻的男生聳聳肩:“他們又沒得罪你。”

“以前跟小安那小子一起上聲樂課,配過幾次和聲,那時候就覺得他不讨人喜歡。長得娘,聲音也娘,拔高上去唱得一股妖氣。”

男生乜了他一眼:“你醋了?”

陸雲皺眉:“本大爺何時醋過?”

對方冷冰冰地一笑:“放心,我不會嫌棄大爺你長得壯、聲音粗的。”

陸雲默默無語地垂下頭:“……白夙,我怎麽覺得你最近越來越貧嘴了。”

“近墨者黑嘛。”白夙輕描淡寫地說,“話說回來,那兩人的事,你還是別管太多,順其自然吧。”

“我自己的事還沒管好呢。” 陸雲也站起身,低頭看着白夙,“放學之後等我來找你,就當去祝賀你回歸本大爺身邊一百天吧。”

白夙扶額半晌,點點頭。

******

熱烈慶祝破鏡重圓一百天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早上,白夙不得不在陸雲的“好心攙扶”下,從牙縫裏嘶着冷氣挪去學校,一路上對每個好奇詢問的同學解釋:“昨天不留神閃着腰了。”

大部分人無甚反應地接受了這個說法,偶有幾人笑得心照不宣十分欠揍,偏偏還剩下一個ε,一臉關切地說:“怎麽這麽不小心,下次一定要注意呀。”

這話本身沒問題,然而ε是對着陸雲說的。

陸雲點頭:“下次就沒事了。”

ε走開之前還懇切地留下一句:“還是要悠着點。”

這邊廂白夙的臉色已經紅得能炒雞蛋了。

陸雲扶着他邊走邊作檢讨:“是我不好。”

“知道就好。” 白夙白他一眼,“今天還有一門考試呢,我昨晚真是腦子進水了才會答應你溜出來……”

陸雲很沒誠意地一笑:“誰叫那些老師個個對你神魂颠倒,你就算說是要出來夜觀星辰占蔔人生,他們恐怕也同意。”

“胡說,明明是因為我是好學生。你當誰都跟你一副德性?”

“嘿嘿,我倒希望沒人跟我一副德性,我最希望ε對你只是一腔純潔的友誼。”

白夙還沒來得及接口,陸雲腳步一停,表情突然變得奇怪起來。

白夙順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顧澤和小安正并肩走向校門,兩人修長的背影結成了一道風景。

他們身後十米開外,舒容予推着自行車,獨自慢慢挪着。

他原本大概在騎車,直到看見那兩人,便不願趕上去了。

陸雲猶豫了一下,張口:“舒容予——”白夙眉梢陡揚,一把捂住他的嘴:“別。他肯定不想被看見。”

陸雲點點頭。白夙放開手。陸雲小聲吹了句口哨:“這下熱鬧了。”他目注着眼前的經典場景,“只見新人笑啊。”

“是啊。”白夙搖了搖頭,“而且,說句難聽的,小安看起來更配小顧。”

的确,那兩人并肩行走的樣子讓陸雲都不得不承認,他們就像天造地設,理應在一起。

視線轉向舒容予瘦削的身影,陸雲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自己瞧見那個低着頭默不做聲的家夥,心中暗道,這世上沒有比他看起來更好欺負的人了。

一語成谶。饒是陸雲大爺剽悍,此刻也隐約感到一絲酸澀。

******

午休時分,羊駝從自己的辦公桌後起身,确認辦公室裏沒有旁人後,走到薛的桌前:“烏鴉,我有話要跟你說。”

薛從正在批改的作業堆裏擡起頭:“怎麽了?”

“你最近收的那個徒弟,是叫小安吧?”羊駝倚在薛桌旁,語速奇快,“他每次自修時間一進來,先去飲水機那裏泡三杯咖啡,一杯給自己,一杯給你,剩下一杯放在我桌上。我問他,他只說是順手泡的。這辦公室裏好幾個老師,他偏偏只給我泡,一杯咖啡雖然不算什麽,怕只怕他意不在酒。要說是他多少知道我倆的事,借此向你這個師父示好,那也就算了。可你也知道最近不比平常,萬一他在拿這個當把柄威脅你,你要小心。”

薛聽他一口氣講完,眨眨眼:“不妨事。我看出了他跟小顧的關系,他怕我找他麻煩,先留一個籌碼。”

“這小孩倒是聰明。”羊駝神情一黯,“我們的事到底還是影響了你,否則你在這種時候,根本不會有顧慮。”

薛搖頭:“別說傻話。”他笑了笑,終究沒把話說完,“再說,都只是傳言而已,不必太當真。”

“現在這麽多虎視眈眈的人,也就只剩你一個不當真了。”羊駝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将聲音壓得更低,語速卻更快,“既然都說N跟O結了梁子,總不會是空穴來風。O資歷雖然不如他,可身後還有學校的投資人,你那個師父的位子早就懸了。N倒了,除了你還有誰更适合坐那個位子?你總不至于只因為師徒一場的情面,就甘願不争吧!”

薛沒有回答。

羊駝抿着嘴看他半晌,頹然嘆了口氣:“這麽些年,我一直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想的。走到今天,也不知跟多少人較量過了,長江後浪推前浪,情分什麽的早該看開了。憑什麽單單是他,連碰都碰不得?”

薛默然看他一眼。

羊駝搖搖頭,轉身走回了自己的辦公桌:“當我沒說。”

薛閉了閉眼,重新埋頭進作業堆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