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故人(已修)
那黏稠的濁液費了一番功夫才擦淨,空氣中依舊殘留着暧昧的氣味,像在無聲地揶揄不久前發生的荒唐事情。天色陰沉,高高的窗口透進黯淡而模糊的日光,浮動的味道一點點地散盡。顧澤一邊洗手,一邊看着鏡中的舒容予。男人臉上的紅暈已經消退,整個人脫力地靠在椅背上,微垂着眼睛一言不發。
心中莫名有些忐忑,顧澤轉過身去,一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前輩?”
舒容予擡起頭,目光空蕩蕩的,似乎還沒緩過神來。顧澤繞到他身後将輪椅推到洗手池前,替他挽起袖口。
那雙手是瘦的,十指修長優美,幾乎可以想象出它們在黑白琴鍵上流連的模樣。同樣的掌指就在剛才撫慰過自己最隐秘的地方。顧澤恍如身在夢中。
水聲嘩嘩,顧澤握着舒容予的手細細清洗,思緒還沉浸在那迷幻的景象裏,一時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沉默。過了許久,才聽見舒容予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麽。
顧澤關了水:“什麽?”
舒容予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我還有什麽臉當你的前輩呢。”
他的聲音又幹又苦:“明知道絕不能把你卷進來,絕不能害了你。明明可以說些讓你讨厭我的話……早就應該狠下心徹底斷了那些念想,可我太貪心,總想着再等一天吧,再過一天這樣的日子吧……”
前所未有的,不加掩飾的剖白回響在耳邊。
“你說你不會再靠近,我居然想要拉住你。本以為會松一口氣的,可是為什麽難過得快要死了呢……”
他艱難地笑了笑。
“我這樣的人,已經欠了一條人命,到頭來又拖你下水……”
顧澤原本只是靜靜聽着,此時終于皺起了眉。
“欠了一條人命?”他截口反問,“你殺人了嗎?”
“我——”
“你對他起了殺意嗎?你親手結果了他的性命嗎?又或是授意給了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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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句咒語吹散了記憶之灰,久遠的映像倏然鮮明。暗紅的針筒,歇斯底裏的呼救聲,年輕人絕望的臉,那個男人平靜的微笑——
舒容予猛然閉上眼:“我……”
顧澤登時自悔失言。他蹲下身去,捧起舒容予的手,用紙巾認真地擦去上面的水珠。舒容予吸了一口氣:“我自己來。”
顧澤不作理會,反而握住了那雙手。他擡頭望進舒容予的眼裏:“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對你的一切心意都是出于自願,我相信當年的方野也是一樣的。”
擡起頭的那一瞬間顧澤有輕微的愣神。他想起了昨天病房門口驚鴻一瞥的那張臉。
乍看之下,恐怕任何人都會懷疑這兄弟二人是否有血緣關系。顧澤凝視着舒容予近在咫尺的面容。這樣寡淡,這樣乏善可陳,像印在蒼白紙張上的規整鉛字。早已經熟悉入骨的眉眼,卻在細看之下轉折出了寥落的韻腳。顧澤着魔般伸手撫上對方的臉龐。狹長的眼形,迤逦的眼尾,延伸而出的無奈的細紋。這張臉上本應存在的神采,是怎樣在漫長的歲月中一寸一寸地消磨?
他與那個男人如此相似,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目光下移,脖頸上的淤痕昭示着不容錯認的殺機。
連自身的性命都無法保護的人,卻妄圖把所有罪名都攬到自己頭上。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顧澤重複道,“更何況,無論你說出多麽過分的話,都趕不走我的。忘記了嗎,讓我離開你的交換條件?別讓自己受傷。”
他緊緊盯着那掐痕,像要把它們刻在腦海裏,“前輩,別再去見他了。”
舒容予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如果再激怒他……”
“不激怒他又怎麽樣呢?”顧澤提高了聲音,一指那掐痕,“他會因此而放過你,或是放過我嗎?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事已至此,無論我們做什麽,恐怕都改變不了他的想法。我絕不會再将你送回他身邊。”
他用力攥緊了顧澤的手。不知是因為發燒還是恐懼,舒容予手心濕冷。
“你不會有事的,我也不會。”他賭誓似的說,“我們會活得比他久,會一直一起活下去。”
周圍的寂靜似乎加深了幾分,像在量度這句話的淺薄與無力。
然而舒容予沒有反駁,也沒有詢問他如何做到。男人只是放棄一般沉默着,過了良久,突然笑了笑。
他說:“好。”
不知為何,顧澤總覺得那笑裏透着一絲不祥的決絕味道。
未及确認,外面突然轉來了聲響。一看時間,其他人也應該到了。顧澤只得說道:“今天下班之後,等我去接你。”
舒容予點點頭。
顧澤心下略寬,推着輪椅出了洗手間,向錄音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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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很寬敞,從桌椅到卧床,擺設一應俱全。四壁刷得雪白,只是牆壁上沒有開窗。鐵制的房門光禿禿的,沒有把手,只能從外面打開。這間客房般的卧室,真正的用途卻是地牢。
吸血鬼灰隼已經被關在此地一個半月了。那天的混戰中,他最終不支倒地,只來得及看見薛被擁上的人群制服,随即便失去了知覺。吸血鬼的恢複速度極快,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這所房間裏。
這些日子來,房門從未打開過,每天有人通過鐵門上開的翻板遞入新鮮的血液。四面高牆不僅阻斷了他的視線,也徹徹底底地消弭了外界的聲音。即使憑吸血鬼驚人的聽力,也探測不到任何動靜。他被與世隔絕,既無法查探這座地下軍工廠裏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當日一起潛入的同伴的下落,甚至連他們的死活都無從知曉。
然而灰隼并不着急。這關押在常人看來是無法忍受的煎熬,對他來說卻只是彈指一揮間。以永生之軀經歷的無比漫長的歲月,磨平了這顆冷硬心髒裏屬于人類的情感,包括對時間流逝的恐懼。
此時的灰隼坐在床上閉目養神,仿佛陷入了冥思,英俊的面容一片平靜。
然而周圍那完好無暇的寂靜,正在被突如其來的喧嚣颠覆。
悶雷般的隆隆聲從頭頂傳來,天花板上的灰塵簌簌抖落。那是千萬雙鞋跟匆匆擊地的聲響。這地下軍團似乎已經全數出動,奔往某個未知的方向。
床上的身體一動不動,仿佛沉入了另一個世界。
下一個瞬間,緊閉的眼睛倏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帶着實體化的壓迫感,直直地投向那扇鐵門,像要将它射穿。
如同回應着這劍拔弩張的審視,房門猛然洞開。
一只輪椅被緩緩推進了房間。椅上端坐的吸血鬼阖着眼,十指交叉擱在膝上,一頭金發柔順地垂落至腰際。将他推進來的高大軍人随即微微躬身,沉默地轉身,站到門口去了。
灰隼從鸸鹋身上收回目光,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的金發吸血鬼。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良久,灰隼緩緩開了口:
“好久不見——長官。”
這稱呼讓對方露出了一絲淺淡的笑意。歐爾維依舊閉着眼,卻準确地對着灰隼的方向,語氣閑适:“好久不見。”
灰隼嘆了口氣:“我一直告訴自己那天是我看錯了,原來真的是你。”
“這讓你很驚訝嗎?”
“我以為你死了。我們都以為你在那時候就死了。”他的目光輪番掃過歐爾維的雙眼和輪椅,“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沒有放棄嗎?”
歐爾維但笑不語。
“可是時代不同了。”灰隼面無表情地說,“時代不同了,現在的人類的戰鬥力足以摧毀全世界,吸血鬼那些微末的優勢,在他們的武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成功推翻了政府又怎麽樣?那些人類難道會甘心讓一群異類統治自己?你們的下場不會有任何不同——”
他突然住了口。
“我說的這些,你早就已經知道了吧?”
歐爾維的笑意加深了幾分,卻依舊沒有回應。
灰隼皺緊了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這個嘛——你不妨猜猜。”對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
“無論是什麽,你們已經準備好了吧。本來那種事情我是不感興趣的。”灰隼恢複了一貫懶散的語調,“但是現在,你不打算帶走我們吧?”
“當然不打算。帶走你們沒有任何好處。”
“那麽,就是想把我們留在這裏,一直關到死了?”
歐爾維贊許似的點點頭:“還不錯,當年體察人心的本事沒有全丢。”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殺了我們?”
“哦?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呢?”對方微笑着推動輪椅,不疾不徐地滑向門口,“你怎麽知道,你的同伴還活着呢?”
灰隼一躍而起,如離弦之箭般朝着歐爾維撲去!
指尖還沒觸及對方,便覺得臂上一緊,失明的吸血鬼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借着沖力将他整個人甩向了牆壁!
灰隼只來得及半途側身,肩膀結結實實地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眼見着歐爾維的輪椅即将滑出門口,他不假思索,擡腿就要沖上去——
“砰”!
槍聲決然響起,子彈穿膛而過,暗色的血液登時噴湧而出。
灰隼不可思議地看着門前的鸸鹋。後者巋然不動,再度穩穩舉起槍。
“砰!砰!砰!”
血花在身體上次第綻開,灰隼搖晃了幾下,終于委頓于地。
房門在他的眼前緩緩地合上。
灰隼突然笑了起來。他輕聲說:“長官,你還記得那些死去戰友的臉嗎?”
門關了。灰隼掙紮着想要站起,卻只讓周身的傷口溢出更多的血。他再度頹然倒下,瞪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看了片刻,意識漸漸消散于那片雪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