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必敗(已修)
無邊無際的戰火,似要焚盡這片人間地獄。
身體被熱浪炙烤,槍聲與爆炸聲就在耳邊回蕩,更遠的地方傳來慘叫聲,此起彼伏,像在重複着同一個問題。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黏稠的鮮血從他的眼眶裏湧出,順着面頰流下。視野被黑暗遮蔽,他看不見周圍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他用手摳着泥濘的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着。聽見槍聲,就向相反的方向挪一點;聽見人聲,就趴伏着一動不動……
手指驀地觸到了一個障礙物,他心驚膽戰地趴下。等了一會,沒有任何動靜,他才伸手去摸,握到了一只手臂。順着手臂朝上摸去,是被炸出一個窟窿的胸膛。再往上,是冰冷的頭顱。
他不知道那是誰的屍體。他一遍一遍、仔仔細細地摸着那張臉,直到在太陽穴附近觸碰到一條長長的疤痕。
那是他的一名手下,他最信任的同伴之一,有着和他相似的金色短發。
他捧着那張臉,親吻屍體的額頭。然後舉起霰彈槍,将那張臉崩得稀爛。
他剝下屍體的軍服,換上了自己的。
一寸一寸地,他又向前爬去,直到血液幹涸,力氣衰竭,直到再也聽不到槍聲,他依然在爬着……
再次醒來時,他聽見了提琴聲。
比雨水更清冷,比燭火更虔誠,是對聖母的頌歌。
一只柔嫩的小手撫上了他的前額,女孩明快的聲音如同清泉淌過:
你醒了嗎?
我叫伊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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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了那只手。
——然後溫暖的柔荑在他的指間枯萎,青春的軀體慢慢凋朽,鮮活的生命一點點地浸入死亡的暗河……然後美麗的肉體歸于荒土,然後房屋傾塌,廢墟裏重壘起新的建築……
然後存在的痕跡被摸去,殘留的記憶被風幹,同伴的名字化為慰靈碑上空洞的刻痕。往事被閑人翻出咀嚼,又在厭棄後徹底遺忘。
昨日遇見的孩子,再轉眼已步履蹒跚。愛過的人,恨過的人,最終都是死人。人世間的欲念失去了意義。時代的車輪軋軋碾過,世界一步步地離他遠去,只有比死更漫長的歲月本身,盤桓在教堂高聳的穹頂。
我是鬼之敗類,人之夢魇,神之離棄。
對歲月的感知,也終有麻木的一天。
然後就只剩下黑暗。
黑暗包裹他,保護他,束縛他。黑暗揮之不去,無孔不入,侵入他的皮膚,吞沒他的骨血,直到與他合為一體,不分彼此。他懸浮在黑暗的中央,什麽也不記得,什麽也不擁有,什麽也不成為。
他的存在消失于廣袤之海。在海底深處,再深處,在滾燙的熔岩裏,一個聲音不歇不絕地回蕩。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
……
沒有答案。沒有結果。
只有從無邊無際的戰火中隐約傳來的,一聲狼一般凄惶的哀嚎。
******
預告片中曾經出現過的歇斯底裏的哀嚎,再一次響起。原本就安靜的錄音室陷入了死寂,每個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投向輪椅上的男人,帶着各自不一的震動與擔憂。
顯示屏上的畫面切換了,舒容予止住喊聲,偏過頭去緩緩換了口氣,重又捧起了臺本。從他的臉上看不見凄惶,也看不見悲傷。剛剛聲音中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感情,仿佛只是一場錯覺。
不愧是名聲優啊,他的同事們心中暗想。
******
灰隼在一陣眩暈中蘇醒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在這期間身上的傷口已經自行愈合。那幾發子彈避開了所有重要部位,雖然流了不少血,但并未造成實際的傷害。
真正嚴重的問題是饑餓。
大量的失血讓他口幹舌燥,體內那個沉睡多年的嗜血怪物正在躁動不安。灰隼坐起來環顧了一圈房間,意料之中地一無所獲。歐爾維當然不會給他留下食物。
對血液的瘋狂渴望讓他幾乎無法冷靜思考。灰隼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找回一絲理智。
如果之前的判斷沒有出錯,這個地下軍團已經傾巢而出。而自己卻被留了下來。歐爾維為什麽不直接殺了自己,而要如此費事?難道僅僅是為了折磨自己?
他從來沒有看透過歐爾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體內的怪物叫嚣着,試圖掙脫桎梏。他需要血……視線變得模糊,身體也開始不聽使喚。灰隼搖搖晃晃地走到那扇鐵門邊,徒勞地捶打上去。一下、兩下——
他只捶到第二下。
毫無預兆地,房門喀喇一聲向外彈開了。灰隼一個站立不穩,踉跄着跌了出去,才發現自己正置身于一條狹長的走廊。沿着走廊是一排洞開的房門。
難道說——
他的念頭還沒轉完,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自己隔壁房間沖了出來。
相隔數米,人類血液的濃郁味道清晰可聞,灰隼腦中轟地一聲,眼前只剩下對方頸上跳動的血管。
身體如獵食的猛獸般飛竄出去,剎那間将對方撲倒在地,尖利的牙齒直直刺向那脆弱的脖頸——
“灰隼!!!你瘋了嗎!”
薛的聲音近在耳邊。
灰隼的動作停滞了半秒。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他的頭發被猛然朝後扯去,一股大力逼迫着他高昂起了頭。被他撲倒的人趁機一個翻身,兩人的位置登時對調,對方随即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喉管。那力量對他來說微不足道,輕易就能掙開。然而這番折騰卻讓神智多少恢複了一絲清明,灰隼死死咬牙,硬撐着沒有動彈。
一滴鮮血落入了他的口中,然後又是一滴。
灰隼貪婪地張着嘴,像沙漠中瀕死的旅人接住天降的甘霖。
******
中午的時候,顧澤接到了姐夫打來的電話。
“我查到那個人的名字了,他叫舒行之。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高木開門見山地說。
“先聽壞的。”
“壞消息是,你一輩子都扳不倒他。和我之前猜想的一樣,T城的巨頭之一,黑白兩道通吃,幾代人的基業全握在他手上。別說是殺個人,他就是燒了一條街,都有本事說成是失火。”高木有些難掩的憤懑。
盡管多少有心理準備,真的聽到這些時,顧澤仍是難以接受。誰又能想到,一個平凡無奇的聲優會是這等出身。那樣的人物原本應該只存在于亦真亦幻的傳說中,這輩子都見不到一面。而現在,豈止是見面,連館都踢過了。雖然結果是自己毫無形象地當街逃竄,但得知對方的身份後,那似乎也不顯得那麽丢臉了。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今天早上我一到局裏,就被人詢問昨天用警車載人的事了。”
顧澤一愣,頓生歉意:“連累你了……那怎麽會是好消息?”
“因為詢問我的那個人,不是我的頭兒,而是我頭兒的死對頭——”高木的語聲一頓,突然壓低了,“我會再打給你的。”他匆匆說完就挂了電話。
顧澤等了很久,高木都沒再撥過來。他心中裝着事,一下午的工作都不在狀态。直到下班後向停車場走去時,手機才再次振動起來。
“喂?”
“小顧,我又想了一下,你最近還是別開自己的車比較好。”高木語氣嚴峻。
“為什麽——”顧澤停了停,“我明白了。”
“對方是危險分子,總是謹慎些好。你的舒先生在哪兒?叫他也別去找那個人了。”
“他也快下班了,我正要去接他。”
高木沉吟了幾秒:“聽我說,把他工作的地點告訴我。我這邊脫不開身,但會派幾個人去接你們,用普通私家車。你家現在不安全,去警局對面的XX賓館。”
“姐夫,你中午挂斷電話,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頭兒來找我了,問我知道些什麽。我當然是裝傻到底,順便探了探他的口風。那些大人物混久了,總會結那麽幾個仇家,警局裏的人,他們未必個個使喚得動。還算幸運,我的頭兒跟他們不是一撥的,但要他平白無故去得罪人,也是不可能的。”
苦悶的沉默持續了片刻,高木像是下定決心般續道:“雖然扳不倒他,但我們現在有一個優勢,你猜是什麽?”
顧澤想了想:“他快死了?”
“沒錯,時間站在我們這邊。只是正當防衛的話,頭兒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們就在賓館裏,一直待到他死。我就不信,再大的本事,還敢在警察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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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血液滴落得很慢,不知過了多久,瘋狂的饑渴終于淡去,停轉的大腦重又運作起來。灰隼看清了摁住自己的薛,後者正又一次咬破手指上凝結的傷口。在他們身周,圍着毫發無傷的幾名同伴。
見他清醒過來,幾人松開了對他的鉗制。灰隼搖搖頭示意薛停下:“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明明差點被殺死或同化,薛卻說得輕描淡寫。他站起身,“原來我們一直被鎖在相鄰的房間裏。他們走了這麽久才開門,恐怕是為了防止我們勘察到他們的去向。但是,為什麽不殺了我們呢?還有,鸸鹋為什麽那麽輕易就……”
幾人都陷入了沉默。這些問題恐怕一直困擾着每一個人。
灰隼嘆了口氣:“至少我知道他是誰了。”
薛目光一沉:“是誰?”
“烏鴉,他對你講的那個故事恐怕并沒騙你,反而解釋了很多疑問。只有一點,他才不是什麽倒黴的偵察兵。”灰隼面色沉重,“他就是當年制造了我們的人,也是我們的團長。論軍銜,你還得叫他一聲長官。”
他回想着歐爾維離去前的一言一行,心中浮起了一個更大的疑團。他們的動機是什麽,籌碼又是什麽?
為什麽明知必敗,依然要去打這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