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火車緩緩駛入蒙林月臺時,雪比先前大了,玻璃窗縫裏從哈爾濱開始積着的一層薄雪眨眼間又壘高了半寸。這細細一道的白雪堆上綴着幾朵蒙林的雪,個頭都很大,完整的一片,六個尖尖的角往外戳着,形态各異,晶瑩美麗。

初河在上海看慣了雨,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雪,雨珠全都長得一模一樣,可他出神地盯了會兒,一時間沒能找到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初河不由湊近了窗戶仔細尋找起來。可找了陣他就放棄了,蒙林月臺已經近在眼前,他該下車了。初河站起來,順手擦了擦白蒙蒙的玻璃窗,冰天雪地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抹紅色的身影。

初河離這紅影已經很近了,他看出這是個女人,穿了件鮮紅的大氅,頭發很黑,直長到她的腰際。女人坐在站臺裏的長板凳上,黑發紅衣的形象一下點亮了這單調枯燥的雪景。初河勾着脖子,試圖看清楚女人的臉,但女人的頭發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只能看到女人被凍得通紅、還裂着幾道血口子的腳背,略顯浮腫的小腿和一雙露在外頭、疲憊僵硬又不太健康的豔紅色的手。

雪還在下,很快就在女人的黑發上,紅衣上蒙了層白紗,将她的生氣一層層地蓋上了。她化身成了蒙林月臺上的一尊神秘雕塑。

火車完全停下了,蒙林是個小站,火車上只下來初河一個人,月臺上只有那個光腳的女人。

女人沒有行李,火車到站了她也還是一動不動地坐着。離站的汽笛響了第一聲,女人稍微擡起了頭,初河恰用眼角瞥她,兩人的視線對上了。

女人的輪廓很深,左眼發灰,右眼偏藍,一股洋味,她人倒還活着,只是眼神死氣沉沉,不比死人好到哪裏去。

初河問她:“你等車?”

熱氣從他嘴裏冒出來,升到他自己眼前,與風雪一起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往前走了兩步,他想再看看這個女人。

女人并沒回答他,她低頭捂着自己的腳,表情有些痛苦。初河說:“再不上車,火車就要開走了。”

女人好像聽不懂他的話,只是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緊了。這時催促的汽笛響了第二聲,月臺外忽然沖進來一個彪形大漢,皮草帽子皮草大衣,一臉絡腮胡子,活像頭大黑熊。這大黑熊還提着杆獵槍,他來勢洶洶,看也沒看初河,徑直走到女人跟前,二話不說就把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拖着走。女人此時才算恢複了點活力,又叫又鬧,大漢轉身對着她的臉就是一拳,這一拳下去把女人的鼻梁揍歪了,她又安靜下來,無聲地掙紮着,無聲地盯着初河。她眼中泛起淚光,卻不像是在發出求救的訊號,只是顯得分外哀傷。

初河在原地站着,他接收到了這點哀傷的波動,但他沒有動,樣子有些呆滞,靜靜地看着大漢把女人往月臺外拖。雪還在下。

大漢大概是把女人的頭發揪疼了,她咬緊了嘴唇,拼命去摳大漢的手。初河這時才發現,女人身上的大氅沒扣好,此時向兩邊敞開,露出她瘦骨嶙峋,布滿淤青的身體。她裏面沒穿衣服,胸部平坦,連褲子也沒穿,雙腿間有個礙眼的物事正搖來晃去。

這個紅衣長發的人是個男的。

初河定了定神,目光還跟着男人和那個大漢。男人被大漢拽到了月臺外的一棵枯樹下,樹幹上拴着一栗一黑兩匹駿馬,大漢拂去馬鞍上的雪,将男人綁到了栗馬上,自己翻身騎上黑馬,手裏牽着栗馬的缰繩,腳下一夾馬肚子,馬鞭一抽,策馬離去。蹄聲陣陣,雪地裏留下兩串馬蹄印子,轉瞬,這兩人兩馬便消失在了茫茫灰白中。

初河拂去頭發上的細雪,鬧劇看完了,他一腳深一腳淺地繼續往外走。火車汽笛響了第三聲,他回頭看,雪的勢頭似乎小了些,但風還是很急,列車一頭紮進了風雪裏,仿佛一條白蟒,在一片黑色松林中游向北方極地。

初河轉過頭眺望,極遠的地方隆起兩座雪山,有數道炊煙自雪山間升起,但又有些像是被風吹起的雪,此時此刻,沒有太陽,沒有藍天,蒙林上空仿佛有個巨大的白色陀螺在永恒地旋轉着。初河将圍巾系好,掩住鼻子嘴巴,低下頭冒雪前行。

他知道他還沒到蒙林,蒙林還在更遠的地方。蒙林在雪山裏,在一片被火燒過,寸草不生的黑色荒漠上,在一座城堡的閣樓能看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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