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河舀了一勺水湊在木桶裏澆到手上,反複搓洗。冷水刺骨,但他愛幹淨,剛才喂馬的時候弄髒了手,指甲縫裏都留了點泥,忍着冷也要洗幹淨手。
他身邊有個抱着孩子的女人在和他說話,他心裏有所牽挂,女人的話聽得不是很真切。
女人問他:“林先生,那榮先生身體沒事吧?要不要緊啊,你怎麽提前了三天就到了呢,說好了讓老王去接你的呀。”
女人的着裝鮮麗洋派,大冬天穿了條呢裙子,搭一件衣擺遮到屁股的狐皮衣,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懷裏的男孩兒也不怎麽像她,孩子倒很乖,伏在她肩頭,不哭也不鬧。
初河笑了笑,說:“榮先生一生病就耽誤了很多事,我們老板關照我替他跑一跑幾個地方,我這麽一路過來沒想到提前三天就到了蒙林,怎麽說枯家也是很有名望的人家,我想到了蒙林總能打聽到您這兒的地址的。”
“是大人家倒是沒錯的,就是這裏的雪老大了,老王有時候都要迷路的,你坐火車從南京來的吧?”女人問初河,“南京現在怎麽樣?”
“老樣子。”
女人拍着孩子的背和初河說:“南京我以前一直去的,鳳翔裁縫鋪你聽說過吧?”
“聽說過,挺有名的。”
“對的對的,名氣老大了,我的旗袍都是那裏的徐師傅做的……”女人說起旗袍就像打開了話匣子,眉飛色舞,神氣活現。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初河都沒怎麽聽進去,他在打量這間廚房,廚房裏沒有窗,有些暗,倒是有兩盞電燈,主人家不開燈,初河也不好意思去開,好在他洗手的地方靠近後門,借着半開的門外照進來的光他勉強能看清楚廚房的布局。
廚房很大,別人家一間平房都沒這麽寬敞的,廚房還很空,靠牆擺着個木頭櫃子,裏面是些碗筷,正中央放了張長木桌,上頭是一些做菜用的食材,幾塊大肉,幾把菜葉已經發黃的大菜,木桌邊上就是個土竈臺,有個年輕的傭人正在往竈臺裏添柴火。傍晚近了,一大家子都等着吃晚飯了。
再往邊上看便看到堆了有半人來高的幹柴了。廚房雖大,卻很寂寥,說話時甚至能聽到回音。牆上貼着的牆紙倒很精美,碎花的款式,白底色,粉黃交雜,只是年代有些久遠了,靠近竈臺的地方已然被熏黑,離竈臺遠的呢,那白底色又泛起了黃。許多年前大約算是新潮時髦的樣式,如今看來也只剩下些落迫的意味了。
女人說完旗袍的事,又問初河:“結算的賬簿掉在火車上不要緊吧?被人撿到了錢會不會被偷掉啊?”
初河說:“不要緊的,掉的只是張算出了總數的紙,之前和大少爺說過了,我會盡快再算出來的,最慢兩天就好了。”
女人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撫着小孩的背說:“那就好,那就好。”
竈臺下的柴火燒旺了,女人扇扇風,喊初河一起出去:“阿珍的手藝很好的,走吧林先生,我們去客廳坐坐,這裏油煙味重。”
初河跟着她走到外面,廚房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連接着通往進門處盤旋而上的樓梯。地上鋪着地毯,也許原本是紅色的,只是現在紅的不太明顯了,成了褐灰色。
走廊一側挂着油畫和照片,油畫的內容明顯是洋人的審美,照片卻是枯家人的合照,混在一起不倫不類。女人看到這些照片興致勃勃地給初河介紹,這張是在上海法租界照的,這是密斯田結婚,在教堂門口拍的合照,哎呀這張是我和大少爺的結婚照,是不是認不出來是大少爺,到了蒙林不知道吃胖了多少斤,人都好像變了一個。還有這張,在大火前拍的,你瞅瞅,大少爺,二少爺,三小姐,老先生,老太太都在呢,我是沒趕上,在醫院剛生完小毛頭,等我來了,這片紫花地就燒沒啦。
女人長籲短嘆,初河意興闌珊,走廊另一側開着許多近乎頂天立地的窗戶,沒挂窗簾,外頭慘白的雪光投射進來,将這條長廊照得十分敞亮。
初河往外看了眼,雪已經停了,空曠的雪原上無緣無故冒出了個黑點。初河辨認了番,認出那是一個正彎下腰,把手塞進雪地裏的人。這個人站得離窗戶很近,身影卻很小。
初河問身邊的女人:“太太,你們一家是六口人對吧?”
“對呀對呀,老太太,我先生,他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加上我和我兒子,六口人都住在這裏沒錯呀。”
“還有一個叫阿珍的傭人?”
“對的,就只有阿珍一個,帶你過來的那個老王過一陣就會送些吃的用的上山來,冬天出去不太方便。”女人說,“碰上這幾天雪落得大,人就更出不去了。”
初河應了聲,還是看着那個人。此時窗外那個人也看到了他,他有一頭黑發,長長的,從他肩上傾洩而下。他穿的很少,沖初河眨了眨眼睛。那異色的雙瞳沒在看任何人。
他轉過身,跑開了。
“林先生,你在看什麽呀?”女人靠過來,探頭探腦地,很是好奇。
初河擺了擺手,笑了:“沒什麽,好像看到了一只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