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枯家的谷倉裏住了一只野貓,貓比人過得随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春天時不常露面,一到冬天反而頻頻現身。枯雲猜測這座谷倉只是它許多落腳點裏的一個,春夏秋冬它都有自己的安排。但他不太明白為什麽要選這裏過冬,大概貓和人不同,天生有種苦修的向往吧,偶爾一陣就想找個地方看一沉不變的雪,挨沒完沒了的凍。
這天枯雲帶了些吃的去找它,野貓正窩在幹草堆上打瞌睡,枯雲硬是把它弄醒,和它分着吃了根玉米。
野貓大約是記恨他擾了他清夢,吃完就不見了蹤影。枯雲咪咪喵喵的喚了半天都沒動靜,只好走了。他從谷倉出來時天已經黑了,枯家的方向卻還亮着燈火,照着城堡的輪廓。枯雲腦海裏忽而冒出了個詞:陰測測。大少奶奶常用這個詞來形容城堡,她總是撇着她那櫻桃小嘴的嘴角,柳葉眉一上一下,低着聲音說洋鬼子的地方就是鬼氣重,陰恻測的,一下雪,更陰,把人都養變了,養刁了,養得同樣陰恻測的。
城堡坐落在兩座雪山中間的一片平原上,枯雲聽說城堡本來是與蒙林一橋之隔的某位俄國領主建的夏日行宮,春夏時節平原上開滿紫色的小花,美不勝收,後來有人在草原上放了把火,把所有花,所有草,所有營養都燒死了,留下一片什麽都種不了,什麽都養不活的焦土。無數個冬天過去,無數個春天降臨,這片平原上再沒開出過一朵花,長出過一根草。
春天只是将蒙林的白色縮小,黑色放大。枯雲對春天從來沒有什麽期待。
城堡中傳來悠揚的樂聲,枯雲撇撇嘴,他從阿珍那裏聽說了,今天枯家擺宴席,請一個從南京來的林先生吃飯。
這個林先生是代替榮先生來給枯家送錢的,榮先生生病了,這個月沒法成行,只好麻煩他的同僚林先生。
枯老爺原先在上海做事業,後來染上怪病,說是體內氣火重,要到冰雪盛地修養調理,就回了老家蒙林修養,一大家子也跟着搬遷過來。離開上海前枯老爺變賣家産,唯獨留下了幾爿店面,聘了個姓榮的算賬先生,每月為他清算租金收入,送到蒙林來。枯老爺死後,榮先生的活計又多了一項,按照枯老爺留下的遺囑,每月按比例給枯家這幾個少爺小姐算月錢。
這些事都是榮先生給枯雲講的,他見過榮先生好幾次,榮先生人很和善,夏天過來時會住得久一些,一到冬天他恨不得當天來當天便走。蒙林的冬天實在太冷,渾身上下都透着股折磨人的勁。
榮先生還會和枯雲講些枯老爺的事,他怎麽發家致富,怎麽和個上海的舞小姐糾纏不清,又怎麽差點和個意大利女人私奔去荷蘭,還看上過修道院裏的老實修女,為了一親芳澤跑去受洗戒律,諸如此類。
枯老爺的風流故事能說上個十天十夜不帶停的,可他這輩子卻只娶了一個老婆,就是枯家現在的老太太了。老太太年輕時也不漂亮,更不富裕,本着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的念頭跟了枯老爺一輩子,枯老爺窮得叮當響的時候,她吃苦耐勞,什麽罪都跟着受,枯老爺有錢了,在外花天酒地,她也從來不哭不鬧,只是每晚都會坐在床頭等他回家,為他洗浴更衣後才睡下。
榮先生說,枯老爺臨死前抓着枯老太太幹巴巴的小手告了白,說他愛她,他幹過那麽許多荒唐事,但他最記在心裏的就只有她。
說起這段故事,榮先生自己都感動了,眼角濕潤,枯雲卻沒什麽感觸。他不懂愛這個字,太深奧了,他連寫都寫不好,他只是枯老爺那一屁股風流債裏的一筆。他的母親是個俄國女人,腦子不太好使,俗稱傻子,被家人賣到了漠河給人當老婆,枯老爺隐居到蒙林後,有次出外打獵時一眼看上了她,金屋藏嬌把她藏在了蒙林村上,後來被枯老爺的大兒子一槍打死了。
要枯雲懂枯老爺對枯老太太的愛,實在太難為他了。
枯雲回去的時候去廚房順了些吃的,阿珍給他留了碗豬肉酸菜,枯雲直接拿手抓來吃,他不愛用筷子勺子,吃完一整碗,舔一舔飯碗,舔一舔手,摸摸肚皮,打個飽嗝。阿珍正在收拾一只南瓜,打算明早做南瓜玉米粥,枯雲和她搭話,問她:“那個林先生什麽時候走?”
阿珍沒看他,低着頭說:“你別想了。”
枯雲嘟囔:“我又沒說什麽。”
阿珍打發他走,枯雲頭一低,說:“不就是怕老大手裏的槍嘛……”
阿珍搶了他手裏的碗,把他攆到門口,她只是個傭人,做飯洗衣打掃房間,給點吃的穿的救濟救濟已是她的極限,還能指望她不怕子彈,不怕槍眼?
枯雲垂頭喪氣地在後門站了會兒,他也沒指望過那個林先生,他見過的人雖然不多,可他第一眼就看明白了這個林先生,他不比榮先生,還會勸架,會教他讀書寫字,他就是個普通人。
枯雲繞到庫房,從那裏回到了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在二樓,他不住在閣樓上,他只是喜歡去閣樓看一看外面。閣樓很高,站得高才能望得遠。
枯雲的房間裏有張床,但他不愛睡在上面,他喜歡趴在地板上睡覺。這天的遭遇早已讓他精疲力竭,一在地上躺下,他就睡了過去。
他睡得昏昏沉沉之際,外面進來了一個人,他的腳步聲很重,也很熟悉。枯雲醒了,但沒睜開眼睛,他在裝睡,那個人進來後就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扔到了床上。他喝酒了,手裏還提着個酒瓶,枯雲倒在被子上,還是不想看。
那人就 打他,罵他,手段老舊,還是把枯雲弄疼了,尤其是他突然扒了他褲子把酒瓶的頸子往他屁股裏塞。枯雲大叫着跳起來,又馬上被按到床上,他看不清壓在他身上的人的臉,也沒必要看清。他知道來的人是大少爺。
大少爺幹他時像是有用不完的勁道,自己痛快了還要枯雲也跟着痛快,每次都非得把他弄射了才罷休。枯雲的情欲淡薄,甚至有種抵觸反抗的情緒,別人的呼吸一熱、一重他就受不了。但他的身體對過于熱切地觸碰卻很敏感,他有時想忍一忍,告訴自己要忍着,兩腿間那根東西卻全然不聽他的。他被別人掌握着。
每次發洩後,枯雲都要好一陣才能回過神來。思緒恢複清明後他腦袋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總是要把那根煩人的東西切了。
但他下不去手,他怕痛,更怕看到血。這點恨和這點怕都紮根在他身體裏,他想可能正是因為這樣,他才過得還沒那只貓自由。
午夜時,大少爺離開了。枯雲被自己手裏和身上的味道惡心得頭昏腦漲,強忍着暈眩,想去樓下喝點水。他昏昏沉沉地從二樓走到了一樓,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了廚房。
廚房裏的後門關上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枯雲往前走了幾步,一把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是你找我來的?”
那聲音衰老,幹澀,話音才落,一點豆大的光芒亮了起來。枯雲遮着眼睛,他看到了說話點燈的人,是枯老太太。
老太太穿了條深色的棉袍子,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她手裏握着盞油燈,發紅的燈火映在她臉上,照進了她那一道道好似刀刻般的皺紋裏。
她像個假人,一張國字臉,不茍言笑,一動不動,發黃的眼白翻起,臉上的油光水分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消損殆盡。
枯家的孩子沒有一個人遺傳到她的長相,全都長得像枯老爺,濃眉毛,大眼睛,小臉蛋。
“我……我來喝水……”枯雲說,他不太敢看老太太,覺得她像鬼。
“你會不會寫字?”老太太問道。
枯雲在枯家待了近十年,這是他第二次見這個老太太,或許對老太太來說,他也像枯家的一個游魂吧。
枯雲攥着衣角,說:“不會。”
他撒謊了,心髒撲通撲通亂跳。他就是不想和老太太說實話,他想騙騙她,帶着點小孩兒捉弄人的心理。
“真的?那張字條不是你塞進我門縫裏的?不是你約我來這裏和我談老爺子的事?”
老太太站了起來,枯雲往後退,老太太卻朝他走了過來,她身上有灰燼的味道。那是人生已經燃燒光了的人才會發出的味道。這味道讓枯雲想起了他母親,他那個腦袋被轟開,腦漿被槍火燒透的母親。
枯雲躲開了,老太太拉住他,擡起了油燈,火苗幾乎燒到了枯雲的睫毛,老太太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陰沉:“留着這麽長的頭發幹什麽,想學那個臭婊子勾引男人?”
枯雲使勁推她,他的力道還沒老太太大,老太太冷笑了聲:“就該爛在這裏,一個兩個都該攔在這裏。”
枯雲在力量上不占優勢,只好用說的來反擊,忙道:“是你們該爛在這裏!憑什麽這麽說我娘,她比你和老大都幹淨!你們才不幹淨!媽和兒子幹那種事!比三小姐的嘴還臭的事!”
老太太一個巴掌打過去,摳住枯雲的臉死命掐他,好像要将他的臉皮都扯下來似的那樣用力,枯雲一咬牙,用肩膀撞開了老太太,把她往後推開。老太太慘叫了聲摔到地上,枯雲憑着記憶往後門沖去,他在黑暗中撞到牆上,此時卻也顧不上痛了,捂着額頭摸到了門把,門沒上鎖,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那陣在他身體裏翻滾的惡心更厲害了,他捂着嘴巴跳進雪地裏,抓起一把雪就塞進嘴裏。他不停塞 ,塞得嘴都麻了才罷休。他雙手發抖地跪到地上,眼淚一個勁往下掉。他想念他的母親,想念一首俄語的民謠。那歌好像唱的是一顆纖弱的花楸樹,始終無法逃脫命運的捉弄,永遠在孤獨中搖來晃去,無依無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