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朝思暮想的日子過了三天,在一個豔陽高照的上午,枯雲被黎寶山的司機小徐接去了黎園。
認親的吉日已經選定,今天黎寶山是找枯雲來品菜的,不過他還有事要忙,人得到中午才能回來,未免枯雲無聊,他特意找了兩位朋友過來陪伴他。
枯雲奇道:“我的兩位朋友?”
他的朋友屈指可數,無非是瑪莉亞,楊妙倫,莫非黎寶山是請了她們過來?這兩位小姐都是好争奇鬥豔,不甘落于人後的主,要是碰到一起,那場面絕對精彩好看。
想到這兒,枯雲偷笑了聲,他再和小徐打聽,小徐卻很神秘,只道枯雲到了黎園便知。
車到黎園,枯雲迫不及待地下了車,黎園的門庭不大,甚至還有些拘謹,小小的一扇烏黑木門開在粉白的圍牆中間,門上挂一塊楠木牌匾,上書“黎園”二字,筆觸細膩,将黎園前門襯出了番獨到的雅致。
小徐帶着枯雲進了園子,繞過進門處的影壁牆,黎園裏面與那窄小的前門大相徑庭,是極其寬闊的,每一眼望出去都是能入畫的風景,假山石橋,綠水繁花,好不熱鬧。
枯雲随小徐到了一處涼亭前,他人還沒走進去,便認出了在亭子裏談笑風生的一男一女。這女子确實是他的朋友沒錯,名流場裏的花蝴蝶瑪莉亞,可這男的……
枯雲踏進涼亭,和那笑彎了眼睛的年輕男子打了聲招呼:“尹四公子。”
這個尹鶴,可說不上是他的朋友。沒等尹鶴回應,那邊廂瑪莉亞就大呼一聲:“我的法米!”一把抱住了枯雲。
“你這幾天都去了哪裏?擔心死我了!法米,沒了你,跳舞場還有什麽樂趣?淨是些無頭蒼蠅,朝我身上亂飛亂撞!”瑪莉亞抱着枯雲不肯撒手,她那頭新燙的卷發蹭得枯雲脖子怪癢癢的,他輕拍了拍瑪莉亞的胳膊,道:“法米,你再不放開我,你跳舞場的樂趣現在就要死在你懷裏了。”
“哎呀!”瑪莉亞嬌嗔一聲,手臂是敞開了,人卻還貼着枯雲,硬要他坐在自己身邊。尹鶴看看他們,給枯雲倒了杯黑葡萄酒,說:“沒想到密斯特枯還會說俏皮話。”
枯雲客套地笑笑,不響。瑪莉亞挽着他的胳膊,炫耀似的說:“密斯特尹還不了解他,他啊,豈止會說俏皮話,整個人都俏皮的要命,他現在是在你這個生人面前端架子呢。”
枯雲拱了下瑪莉亞,兩人互相比眼色,瑪莉亞又挪揄他:“要是和他混熟了就知道他的沒皮沒臉了!”
她還捏了把枯雲的臉蛋,和他親昵的不得了,說他有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機靈本事,卻很少使出來,可勁蔫壞着呢。
尹鶴聞言,道:“我還以為密斯特枯只在掉眼淚方面比較在行。”
他沖枯雲擠眉弄眼,枯雲算是怕了他,趕緊打岔:“說的正是,見了瑪莉亞,我現在就要掉下眼淚來了。”
瑪莉亞靠着他咯咯直笑,掐了枯雲的胳膊一把:“你是該為我掉眼淚!忏悔的眼淚!你怎麽來蘇州玩也不叫上我?”
枯雲在玩樂胡鬧的放松時刻腦筋轉得是很快的,他道:“我可不是來玩的,我是前幾天去了尹公館,得罪了尹大公子,我想上海我是待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來了蘇州。”
“啊?你得罪了密斯也尹的瘸腿大哥呀?”瑪莉亞還抱着枯雲的胳膊,人卻偏向了尹鶴,“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尹鶴舉起玻璃高腳酒杯碰了下瑪莉亞的酒杯,眯起眼睛道:“得罪大哥這件事是密斯特枯一廂情願,我看啊,是密斯特枯找的借口吧……”
枯雲忽然發出聲感慨,他摟住瑪莉亞的纖腰,往外面那泛起粼粼金光的池塘一指,對她道:“天氣這麽好,這麽美,不如我們照張相?相機這裏總有的吧?”
瑪莉亞喜歡照相,欣然同意,拍手叫好,追着枯雲問他覺得哪裏的風景最适合她今天的妝容衣着。尹鶴趁瑪莉亞不注意,對枯雲比了個鬼臉,枯雲汗顏,借口說要和尹鶴一塊兒去找人借相機,連拖帶拽将他拱到了隔壁院子的僻靜處。
四下無人,枯雲對尹鶴道:“那件事就別和瑪莉亞說了,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我豬頭豬腦的,忘了謝謝密斯特尹,要不是你,我現在還被人蒙在鼓裏。”
尹鶴笑盈盈地聽着,末了說道:“我也沒幹什麽,到底還是黎寶山厲害。”
枯雲眉眼一彎,和尹鶴套近乎:“尹公子,既是朋友,那這事兒以後我們就不要再提了,好吧?”
尹鶴的神情還是很和氣的,他挑挑眉問說:“密斯特枯和黎寶山現在關系不錯啊?”
枯雲一抹腦門,擦了一手背的汗,說:“黎先生當我作朋友,我也沒想到,我是很感謝他的。”
尹鶴一樂,拍了下枯雲:“貴人多忘事,傻人有傻福,我最近黴運纏身,正需要找些貴氣和福氣。”他和枯雲握手,笑得很壞:“四馬路的糟心事絕不會再往外說了。”
枯雲又是一身汗,他和尹鶴就此約定以後無論什麽場合,都再不提阿宏那檔子事。之後兩人找小徐要了架相機便回去了涼亭,瑪莉亞已經等得不太耐煩了,面嘟嘴翹地沖他們發小姐脾氣,好在尹鶴和枯雲在哄女人這回事上都是絕頂高手,眨眼間就把瑪莉亞給弄服帖了。尹鶴負責照相,枯雲閑在一旁替瑪莉亞參謀選景,瑪莉亞一個人拍得無聊了,便拽上了枯雲一道合影留念。
她與枯雲是絕佳的舞蹈拍檔,兩人拍着拍着就擺起了舞蹈姿勢,光是擺姿勢顯然還不能夠讓瑪莉亞過瘾,反而挑起了她跳舞的興致,她一勾枯雲的手臂,說:“法米!來跳個舞吧!”
枯雲幹眨眼:“可沒有音樂啊。”
瑪莉亞仰頭笑,對尹鶴打了個手勢:“密斯特尹,來唱首歌,我們要跳舞!”
尹鶴吹了聲呼哨,兩手一拍,唱起了西洋歌。這首歌瑪莉亞恰也會唱,男聲女聲一唱一和,把枯雲的情緒也調動了起來,他環抱住瑪莉亞與她從金色的池畔舞到了栀子樹的樹蔭下,又從那清香的花影中飛到了蜿蜒的長廊上,雕花窗格的影撲到他們的身上臉上,這一對璧人似是被黎園風景給網住了的兩只蝴蝶,但這張網太大太寬,他們不想管也顧不上,一味地翩飛舞動,縱情歡樂。
瑪莉亞又是唱又是跳的很快便累了,她放慢了舞步,一個旋轉,順勢倒進枯雲懷裏來了個完美收場。枯雲對她笑,他也累了,還很熱,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
“法米,我現在可真高興!”瑪莉亞調皮地一眨眼,伸手摟住了枯雲的脖子響亮地吻了下他的右邊臉頰。枯雲是已經習慣了瑪莉亞的貼面禮了,這是他們友誼的證明,無關任何情欲,尹鶴看了卻直起哄。三人哄鬧時,一串掌聲突兀地插入了進來,枯雲循着聲音望出去,黎寶山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廊檐下,那拍手的人顯然就是他了。他眼含笑意,說道:“兩位的舞跳得真好。”
黎寶山今日穿的是長衫布鞋,這身打扮為他裝點上了些習武之人的精氣神,比前兩次枯雲見到他時更為潇灑幹練。
尹鶴大步迎上去,道:“寶山大哥,怎麽不聲不響地冒了出來?”
黎寶山道:“來了有一會兒了,看你們跳得很投入,唱得也很投入,沒好意思打擾。”
尹鶴和黎寶山很是熟絡,勾肩搭背地把他往涼亭裏帶,道:“你就該來打擾,你看你不打擾,就成了密斯特枯的獨美了,美人香吻都叫他占盡了。”
枯雲辯道:“密斯特尹自己不願出手,就怪我占了便宜,這聲數落我可要撇清關系。”
瑪莉亞抱起了胳膊翻白眼:“你們的話我不愛聽,我成了什麽了?随便哪個人都能占我便宜,吃我豆腐的豆腐西施嘛?!”
尹鶴笑着糾正瑪莉亞:“豆腐西施可不能這麽用。”
瑪莉亞一甩頭發,既不搭理尹鶴也不去看枯雲。枯雲見狀,拿了她的檀香扇給她扇風,徐徐涼風送來,瑪莉亞不再生他的氣了,就是對尹鶴故意地不理不睬。但她也不是真心和尹鶴過不去,嬌小姐的把戲到了飯桌上就破了功,又和尹鶴嬉笑打鬧起來。
午飯本是要去客廳吃的,但在涼亭裏吹着點清風十分惬意,大家一時半會兒都不願離去,黎寶山便差人把飯菜在涼亭裏置辦上了。觥籌交錯間,黎寶山問起了尹鶴尹老爺的事。
尹鶴手執酒杯輕聲嘆息,道:“父親本來前幾天就要回上海的,北平天氣突變,染了風寒,母親擔心旅途勞累,便打算等病養好了再回來。”
黎寶山道:“尹千翁身體向來健康,風寒罷了,很快就會好了。”
尹鶴說:“其實這次去北平,本來是大哥的事,我家大哥你們也知道,離不開他那個煙塌,受不了半點風吹日曬,就只好父親代勞,去走一趟。”
瑪莉亞插了句嘴:“對啊,誰不知道尹大少爺行動不便,身體很差,什麽人要找他去北平啊?安的什麽心呢?”
尹鶴莞爾,看了一圈桌上另外三人,道:“這件事情也沒什麽好隐瞞的。想必大家也都有所耳聞了,北平前一陣子鬧反動,又是軟禁又是暗殺,大太太的父親遭了不測,生命垂危,大哥是他們這一系的獨苗,老先生臨終前想和他見上一面,大哥也很想去,那天人都出了家門了,一陣寒風吹過來,生生咳出了兩口血,你們說這還怎麽去啊?回頭要是從北平擡回來一具棺材可怎麽算?硬把他給勸了回去。”
枯雲靜靜聽着,冷不丁問了句:“大公子身體這麽不好啊?”
尹鶴笑了笑,給自己斟酒,還是黎寶山接了話茬:“從前行軍打仗的時候中了炮擊。”他對具體的情況也不太确定,看着尹鶴說,“彈殼碎片紮進身體裏了,現在還沒能都取出來?”
尹鶴點頭,黎寶山又道:“聽說大少爺在軍校裏就是名列前茅,參軍的時候屢建奇功。”
瑪莉亞感情豐富,聽得已有些動容了:“那真可憐,他心裏該多難過啊。”
尹鶴讓她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道:“大哥的事情雖不是什麽秘密,不過他最憎別人同情,他身體越來越壞,心思也沒那麽純淨了,總覺得別人要害他傷他。”
瑪莉亞替尹醉橋争辯了句:“假如我的人生也遇到了這樣的變故,前一秒還意氣風發,一顆炮彈過來我就成了瘸子,後半生都要別人照顧,要靠鴉片過活,那我的心思也會變壞的!”
她言之鑿鑿,好像自己真的已經被一顆炮彈打中,瘸了壞了,什麽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枯雲安慰她說:“上海蘇州是和平地帶,萬一的萬一你被什麽砸只了,我看也只可能是玫瑰花和奶油蛋糕吧。”
瑪莉亞癟着嘴,還是憂傷,尹鶴與她碰杯,調笑道:“瑪莉亞小姐真是多愁善感,聽別人的家事都能聽出眼淚,不過要是您願意嫁到我們尹家來,這就算是你我的家事了,我可就不能夠笑話你了。”
“去去去。”瑪莉亞輕輕推搡他,“你們這幫布爾喬亞嘴裏就沒有一句實在話。”
尹鶴聽了,嘴角倒挂,輪到他傷春悲秋,長籲短嘆世道艱辛了。他感慨辦實業不易,一面要抵禦洋貨的競争,一面還要應付品種繁多的各項稅收,要是再碰上地方戰争,致使交通不暢,一來貨源無法保證,二來還會造成貨品滞銷,那更是雪上加霜。另有罷工潮興起,工人稍有不順就撂挑子不幹,偌大的工廠成了巨型擺設,停擺個三五天已是家常便飯。
“我才不信你日子過得這麽艱苦呢,誰不知道密斯特尹夜夜笙歌,交際場上出手最闊綽大方呀。”
尹鶴還是哭窮,道:“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嘛,硬撐也要撐一撐。”
瑪莉亞做了個怪腔,尹鶴有心鬥她,扮了個更醜的樣子。後來他又說了許多生意場上的事,抱怨了許多,枯雲聽得不很仔細,興辦實業是與他的生活沒有一點關系,他更無心關注的事情。他的生活是安穩,是無風無浪,他接受也僅接受由一場感情、一個人來将他的生活攪亂,興起點醉人的風波。
枯雲望了黎寶山一眼,黎寶山正好也在看他,他問枯雲覺得午飯的菜色如何,口味是否合他的意。
枯雲略微點評了一二,除了一道螺肉他不喜歡之外,其餘他都很滿意。黎寶山道:“那就這麽定下了吧,認親的宴席就是這些菜吧。”
瑪莉亞抓着枯雲:“認親?認什麽親?法米,你找到你的爸爸了??”
尹鶴也很好奇,枯雲遂道:“是我認了個幹媽,黎先生借他的地方給我擺認親酒席。”
尹鶴先是恭喜了枯雲兩句,便再沒出聲,只是眼神在枯雲和黎寶山身上來來回回。
瑪莉亞自诩枯雲的家人,聽說他認了個母親之後,比他還要興奮,說什麽都要去見一見這位太太,還道要在蘇州住下,吃了枯雲的認親酒水再走。
枯雲道:“那沒問題啊,你是我的法米嘛,本來也打算要叫上你的。”
“法米!”瑪莉亞深情地看着枯雲,“今天也不知怎麽了,特別容易掉眼淚!我是太高興了!你們誰都不可以取笑我和我的高興!”
黎寶山道:“那不如就住在這裏吧,房間多,玩樂的東西也不少,一定不會讓瑪莉亞小姐無聊。”
“那法米你也留下來陪我吧!把你的幹媽也叫上,密斯特黎這裏這麽大,肯定住得下。”瑪莉亞的一雙大眼睛裏充滿了期待,枯雲沒好意思拒絕,就此答應了下來。
到了下午,枯雲和瑪莉亞去楊家接楊姑媽,尹鶴和黎寶山也一道去了。
他們四名青年男女相貌出衆,各有千秋,就算是走在上海的大馬路上也是很惹眼出挑的,更別說是在蘇州城裏了,以至當他們有說有笑地來到楊家門口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楊家左鄰右舍都探頭探腦地看熱鬧,先前他們花了好些時日才習慣枯雲這張稀奇罕見的面孔在他們眼前走來晃去,如今又多了個洋娃娃一樣的瑪莉亞,大家都好奇極了,不知這個楊姆媽是交了什麽運道,認識了這麽多漂亮人物。
楊姑媽見到他們四個也很驚奇,聽說枯雲要帶她去黎園暫住,她誠惶誠恐不敢答應,說要等丈夫回來了,聽他做主。
枯雲他們三人齊刷刷看向瑪莉亞,瑪莉亞天性嬌縱,但她還是通情達理的,并不強求,玉手一揮,要留在楊家陪楊姑媽一起等。她并不怕舊宅子裏缺乏娛樂,難以消磨時間,她往日出入的不是高屋大宅就是新式公寓,頭一遭進到小門小戶的江南民居裏來,看什麽都很新鮮,左手一個楊姑媽,右手一個枯雲,裏裏外外跑來跑去,問東問西,盯着個儲水的大缸都能研究半天。
尹鶴同黎寶山坐在天井裏抽煙,兩人一人一張竹板凳,尹鶴先投了降,他的屁股沒受過這樣的差待遇,吃不消了,只得站了起來。他看黎寶山坐得悠閑自在,便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黎寶山道:“你是富貴天命,天生不用吃這些苦。”
尹鶴笑了兩聲,道:“這位枯少爺的來歷,寶山哥曉得吧?”
黎寶山撣去膝蓋上落到的煙灰,說:“他和你一樣,天生都是少爺的命。”
尹鶴臉上的笑容愈發深刻,他道:“是不是少爺我就不知道了,錢應該是有大把,在南京的鋪子全都是他自己花錢購入,不過這金錢的來源,再往前追溯就說不上來了。”
黎寶山眼睛一斜,不響。尹鶴自己哈哈一笑:“他人是很好玩的,騙人騙財的心絕對沒有。”
黎寶山依舊不響,客客氣氣地對尹鶴一笑,他們不再議論枯雲的是非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日落時分,楊姑父回了家,瑪莉亞看到他是一陣雀躍,不等他點頭答應,推着他和楊姑媽就往外走。
盛情畢竟難卻,楊家夫妻随意打點了些行裝便到黎園住下了。枯雲同他們一個院子,晚飯過後,瑪莉亞喊他一起搓麻将。枯雲叫上了楊姑媽,楊姑媽膽子小,怯場,看看上家的瑪莉亞,對家的黎寶山,下家的尹鶴,什麽牌都不敢出,兩把下來就推辭說困了溜下了牌局,只得由枯雲頂上。枯雲對麻将并不很精通,但他心不野,還很謹慎,手裏握了張沖牌,自毀前程也絕不會出張,遇到聽牌,能胡則胡,并不非得做大,因此輸贏進出都很小。
不過今晚他可謂財運亨通,大殺四方,把尹鶴的現錢贏了個精光,尹鶴把兩邊口袋一掏,說:“一分錢都沒有了,我就只能看你們打跷腳麻将了。”
瑪莉亞興味正弄,三人麻将她也要打,口口聲聲說:“我倒要看看密斯特黎要放炮給我的法米放到什麽時候。”
黎寶山叼着香煙,嘴角翹翹,不響。枯雲紅光滿面,手在麻将桌上一拂:“怨天尤人倒不如自我檢讨,法米。”
瑪莉亞佯怒地踢了他一腳,尹鶴出面說:“好了好了,未免牌桌上這一對摩登男女大打出手,我提議暫歇半個鐘,吃點宵夜。”
“那我要吃蝴蝶酥,酒釀小圓子。”瑪莉亞點單,侍立在旁的仆人立即去準備。等宵夜的時候,麻将桌上又是兩個來回,瑪莉亞做了把清一色,錢一收進手裏她就直打哈欠,說:“我是等不到宵夜了,和你們兩個鬥智鬥勇,殺死了我多少活力,我不管了,要去睡覺了。”
說完,她揚長而去,尹鶴的眼皮也架不住了,一看時間,還差兩個小時就要天亮了。他說聲失陪,也走了。
蝴蝶酥和熱騰騰的酒釀圓子端上來時,屋裏就剩下黎寶山和枯雲兩人。
“吃點吧?”黎寶山拿了一碗小圓子給枯雲,枯雲半掩着嘴打哈欠,對于宵夜,他是意興闌珊了。
“那我送你回屋吧。”黎寶山說。
打牌的小廳離枯雲下榻的院落有段距離,枯雲捶捶因為久坐而有些發麻的小腿,起身說:“離得有點遠,走來走去的浪費黎先生的休息時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黎寶山不依,他找人要來個燈籠,無論如何都要送枯雲。房門打開了半扇,黎寶山手裏的燈籠成了劃分明暗兩界的一團絨毛團似的火,這火的一邊是黑黢黢的樹影,另一邊是身上撒滿暖光的黎寶山。
黎寶山在等他。
恍惚間,枯雲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夜夜叩響他心門的黃昏中的黎寶山。
夜風飄蕩,燭火跟着搖動,樹梢枝葉婆娑作響,黎寶山周身的光華也被吹得擺蕩不定。
枯雲說:“那就麻煩黎先生了。”
他走到了門邊,門前有兩級臺階,黎寶山給枯雲搭了把手:“小心,還有……以後別和我這麽客氣了。”
四處都很安靜,枯雲不想打擾了這份清幽,他悄聲說話:“再怎麽說我和黎先生見了也不過幾面,不想客氣都難啊。”
黎寶山道:“叫我寶山就好了。”
他将燈籠放低了去照前面的路,倏然間,他臉上和身上的光明被分割去了一半,他成了忽明忽暗的一個人。枯雲落後了他半步的遠近,他趁着這個絕妙的時機,正放肆地看他那明迷變換的身影。
“那怎麽行。”枯雲說,“起碼也得加個大哥吧,那我和尹四公子一樣叫您寶山大哥吧。”
黎寶山轉身對他笑了笑:“尹四那是場面上的叫法,聽上去很親切罷了。”他又問說,“瑪莉亞小姐和你倒是很熟悉,真的很親切。”
枯雲提起瑪莉亞和他的親切也是很無奈:“她對什麽人都很熱情,我和她身世上有些相似,她就對我更加熱情了,好幾次都有人以為她成了我的緋陽傘要來找我決鬥呢。我們之間是男子和女子的純友誼,許多人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事罷了。”
黎寶山道:“那看來你是沒有把瑪莉亞小姐當作戀愛的對象?”
枯雲才要接話,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邪風将燈籠裏的蠟燭嗤一聲吹熄了。枯雲眼前驟然全黑,廣袤深邃的黑暗在瞬間入侵了黎園,枯雲驚呼了聲,他仿佛是看到了一片荒蕪的黑土地,自他腳底往天邊無限延伸。枯雲猛地抓住了黎寶山的胳膊,黎寶山也抓到了他。
“別怕,跟着我走。”黎寶山溫柔地說,他的手掌心很暖,他靠近過來的肩膀也很值得依傍。
枯雲感覺自己在這黑暗中被賦予了一種類似于飛蛾的特質,難以自持,無法自控地向着溫暖和光明的象征靠攏過去。他沒別的辦法了,更沒別的想法了,他握緊了黎寶山的手,倚在了他的身上。
黎寶山還在和枯雲說話,講宴席的安排,餘興的節目雲雲。枯雲心不在焉,他想快些走完這段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路,可他又不想這麽快和黎寶山分開。他忽然是醒悟自己的失禮來了,僵硬地松開了和黎寶山握住的手,怯怯說:“我膽子也太小了,這麽抓了你一路,怪不好意思的。”
黎寶山不響,枯雲看到他将燈籠放在了地上,下一個時刻,他手上唇上俱是一暖。是黎寶山再次牽起了他的手,他來糾纏他的手指,與他十指交扣,他還輕輕親了他的嘴唇。
枯雲大亂,驚喜交加間失去了所有的反應的本領,他呆呆站着,唯聽到黎寶山對他說:“我願意給你抓着,少爺膽子小,那還有我。”
枯雲平靜了下來,他說:“我不喜歡別人欺騙我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吧?”
黎寶山看着他,幽暗中他的眼睛還是明亮的,他微微颔首。枯雲再沒說話了,他不響,黎寶山也不吭聲,兩人默默地牽着手走回了枯雲的小院。
隔天,黎寶山一早就去了太倉,尹鶴回了上海,瑪莉亞拖着枯雲和楊姑媽去看電影,蕩馬路,她對楊姑媽百般孝敬,又是為她訂制認親酒水上穿的衣裝又是置辦各類珠寶首飾,仿佛她和枯雲一樣認了她當繼娘似的。
枯雲早上将自己認楊姑媽當繼娘的事通知了楊妙倫,還請她得空就過來黎園,離認親的酒水還有三天,要他一個人應付精力旺盛的瑪莉亞他可忙不過來。楊妙倫傍晚時到了,她聽說有酒水要吃,帶了三大箱的行李,見到枯雲拉過他就問:“這個黎園該不會和黎寶山有什麽關系吧?”
枯雲笑,楊妙倫哎喲一聲:“你個小東西,怎麽和黎寶山認識的?你要是認識他,快點叫他把你門口那個花癡綁進麻袋裏踢下黃浦江好不好?整天拉着我問東問西,煩都煩死我了。”
枯雲張口想要解釋兩句,瑪莉亞從他身後鑽了出來,扇着扇子,上下打量楊妙倫:“法米,這個人是誰呀?”
楊妙倫眼皮一翻,吊起了眼角看瑪莉亞,那眼神很柔媚,常年陪舞的經歷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早前或許也是有純真爛漫的時候的,但如今她已被那些香煙烈酒和油腔滑調的客人給打磨成了個精明媚俗的市井美人,瑪莉亞雖還摸不清她的底細,但隐隐已經察覺,這個女子身上有她鮮少接觸到的,且與她自己的性情背道而馳的品質,她看楊妙倫時難免心懷戒備。
“這位是楊妙倫楊小姐。”枯雲看着她們兩人,笑道:“她是我幹媽的外甥女,平常對我就像姐姐對待弟弟一樣。”
瑪莉亞稍仰起了下巴,流露出了點很難在她身上見到的千金的驕矜,她笑而不露齒,道:“法米姐姐,我給你拿雙絲襪你換一換吧。”
楊妙倫低頭看去,她腳上那雙玻璃絲襪不知什麽時候破了個大洞,叫她出了洋相。楊妙倫卻不慌亂,眼珠轉轉,對瑪莉亞道:“換就不用了,天氣也怪熱的。”
說着她解開了皮鞋搭扣,利落地扯下絲襪扔到一邊又穿上皮鞋,走到了院子裏自己的行李箱邊上,朝枯雲招手:“小東西,還不帶我轉轉?還有我的行李要放哪兒啊?”
楊妙倫的身量比瑪莉亞要高一些,一條荷葉袖的旗袍衣衩開到了大腿根,款款而行時兩條雪白的長腿若隐若現,兩個幫忙搬運行李的仆役都在偷摸着看她。
瑪莉亞還是笑眯眯的,用扇子半掩住了臉,枯雲朝楊妙倫走去,把她往自己暫住的那院子帶,瑪莉亞跟着她們走了幾步,便隐去了自己那屋。後來她再出現,身上那條粉色洋裝成了件修身的裙裝,言談間還不忘透露這是巴黎的最新款時裝,千金難求。
楊妙倫當下直誇贊這裙裝花樣漂亮,做工講究,還道自己今天真是開了眼,見了世面了。
稍晚些時候小徐過來喊大家去客廳吃晚安,楊妙倫推說還要收拾行李,過會兒再過去,枯雲便帶着瑪莉亞和楊姑媽和下工回來的楊姑父先走了。到了飯桌上枯雲總算是又見到了黎寶山,今天彭苗青也在,還有另兩個面生的男子同桌。黎寶山一一介紹大家認識,那兩個男子年紀長一些的是在蘇州經營錢莊的吳老板,另一位青年則是上海證券行的投資人,姓趙。
黎寶山看席上還留了個空位,問枯雲道:“是不是那位楊小姐身體不舒服?找個醫生看看吧?”
他話音未落,楊妙倫踩着高跟鞋咄咄咄咄地就走了進來,她也來了個大變裝,換了條明豔奪目的旗袍,發型和妝容亦都重新休整,人比下午時更具風情。
枯雲喝茶,暗道自己神算,楊妙倫和瑪莉亞只要碰上,絕不會輕易讓對方獨占了別人的贊嘆。
這時瑪莉亞笑着說:“哎,這不總算是讓我們等來了嗎?”
楊妙倫畢竟是交際老手,眼睛往桌上一掃,自己先倒了三杯酒,說:“來遲了,耽誤了大家開席,我先罰三杯。”
這三杯下去,場面瞬時就活絡了。但過了陣枯雲便發現,這熱鬧裏卻有一份獨有的冷清,枯雲往瑪莉亞那邊看,他的洋法米正瞅着楊妙倫忿忿不平地攥手絹呢。瑪莉亞畢竟太過西化,無論她的中國話說得再怎麽好,到了中國人的酒桌上,尤其是遇上今晚這些顯然與她風格迥異的白相人,她也不過就是個漂亮擺設,是無法融入幹杯痛飲,不醉不歸的氣氛中去的。偏不巧今天還有個最擅長酒桌文化的楊妙倫,她大展拳腳施展手腕,喝花酒行酒令樣樣精通,幾乎所有男賓的注意力都被搶了去,無論瑪莉亞如何将話題引向時裝電影咖啡美酒,也都無濟于事。瑪莉亞早已習慣衆星捧月,萬衆矚目,一下被人冷落至此,她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在中國的水土不服了。
酒過三巡,瑪莉亞悄悄退了席,枯雲留意到了,便跟了出去陪着她在花園裏散步。瑪莉亞折了枝石榴花在手裏把玩,低聲道:“我有些想家了。”
枯雲說:“你父親是不是下個月就要回上海了?”
“我想爸爸,我也想意大利,還有媽媽。”
“那就回去看看吧,上海就在這兒,又不會跑了。”枯雲說。
“可是我的媽媽早就不在了,跑去了天上。”瑪莉亞轉着石榴花枝,垂下了眼睛:“你會跑了嗎?法米,你會一直留在上海嗎?”
“我們可以寫信。”
瑪莉亞笑了:“對,可以寫信!”她繞着一根廊柱轉了一圈,半仰起頭興嘆,“想起我們昨天在這裏跳舞是多麽快樂啊。”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了昨日下午時的那汪池塘水畔。
“你現在不快樂嗎?”枯雲問道。
瑪莉亞跳到了他面前,将手裏的石榴花插進了他西服前襟的口袋裏,她在原地跨出個輕盈的舞步,陶醉地閉上眼睛,高聲說:“法米,要記住快樂是最短暫的,稍縱即逝,所以能快樂的時候就盡情快樂吧!”
枯雲拉住了她,他替瑪莉亞理了理頭發,她很美,青春亮麗,棕色的眼睛因為一點鄉愁而更富情調。枯雲将那朵盛開的橘紅色花朵綴入了她的鬓間。
瑪莉亞笑着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她從枯雲身邊倒退着跑開,朝他飛來兩個飛吻,說:“我很累了,我要休息了,我們明天再見!”
枯雲揮揮手,瑪莉亞活像頭活潑機靈的小鹿,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他的視野裏。
枯雲往回走,折返進一處假山花園裏時他迎面遇見了黎寶山。黎寶山手裏捧着個小小的油紙包,看到枯雲,食指壓着嘴唇,悄悄地和他說:“給你加個菜,別告訴別人。”
枯雲一笑,低下了頭。
他和黎寶山坐到了園子裏的石凳上,黎寶山打開了油紙包,那裏面是壘了兩層的玫瑰豬油糕。枯雲嗅嗅鼻子,玫瑰香味撲鼻,他食指大動,用手扯了一條糕點就往嘴裏塞,睜大了眼睛瞅着黎寶山問:“晚飯吃完了?”
“沒呢,還在鬧呢。”黎寶山也看着他,“你請來的那位楊小姐很受歡迎。”
枯雲吃完一塊又立即去拿第二塊,他道:“她再受歡迎,你這個主人家也不能就這麽撇下客人走了啊。”
他和黎寶山講話時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