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再顧及什麽分寸,盡管黎寶山昨晚只是親了他一下,牽了他的手,将他平安送回了房,他既沒高聲表露愛意,也沒賭咒發誓要與他相濡與沫,永不分離。那回家的路上是無聲的,誰都不響,可枯雲明白,一切盡在不言中,他相信默然中他和黎寶山已經心貼着了心,他一宿沒睡,閉上眼睛想到的全是黎寶山對他的好,越想他就越篤定這些好意全都是出于愛意。
黎寶山金銀不缺,所以絕不會是因為他的錢,他風流倜傥,身邊肯定不乏有心的男男女女,他還很專一,若說黎寶山貪圖的可能是他的肉體,但昨夜那麽好的機會,那麽絕妙的氛圍,他卻什麽都沒做,他的吻盡管唐突,可枯雲感覺得出來,對于情欲上的牽扯,黎寶山是講規矩的。所以除了他是愛他的之外,枯雲想不出別種可能了。從前阿宏便是複刻了黎寶山的這些優點網羅住了他,然而阿宏從不和他提錢是為了騙他更多的錢,他也根本就不專一,他人雖是俊朗的,氣概風度卻不及真貨的萬分之一。
枯雲想,這次他不會看走眼,他和真正的黎寶山絕對可以一試。
他的幻夢成真,他的空虛,他的單相思全都被昨晚的一吻一問給治好了,他風平浪靜的情海上迎來了一頭興風作浪的猛獸。他的生活注定又要多姿多彩起來了。
黎寶山并不介意枯雲的沒大沒小,他放任他的無所顧忌,甚至樂于看到他不再和他客氣,他愛看的就是枯雲的這點生動自然,心裏是什麽念頭,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便都是托生于這念頭而來的。他看出來了,枯雲現在是沒把他當外人了。
黎寶山掏出了手帕給枯雲擦嘴角,枯雲坦然接受了,一點也不為難扭捏。他戀慕黎寶山,黎寶山竟也衷情于他,兩情相悅最是難得,那還有什麽好猶豫不決的呢?誰還管這情裏的涵義有多複雜多簡單。瑪莉亞說的對,快樂稍縱即逝,能快樂的時候就應盡情享受。
枯雲對着黎寶山動了點逗趣的心思,他問他:“你是喜歡我嗎?”
黎寶山劃火柴,點香煙,眉毛一挑,沒說話。
“我可不會唱戲。”枯雲湊近了看他,黎寶山笑起來:“你這張臉上了扮相一定怪吓人的,頂多能演演青面獠牙的小妖怪。”
枯雲哼了聲:“那你喜歡我什麽?”
黎寶山說:“喜歡你讨厭被人欺騙感情。”
枯雲撇嘴:“還以為你要說因為你沒見過長我這樣的。”
黎寶山點點頭:“你是很漂亮,是個美男子。”
枯雲愛聽好話,笑開了懷,黎寶山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也是雙漂亮的手,手指長而白,像是一把水蔥。
“那你是喜歡美還是喜歡美男子?我得問清楚了。”枯雲說,但他明顯不關心黎寶山會怎麽回複,他道,“愛人都希望能長長久久,我當然也是有這樣的願望,不過世事難料,我只希望在一起的時候不分彼此,倘若要散,也務必好聚好散。”
黎寶山來回撫枯雲的手,他猜想枯雲會是個癡纏的情人,他輕易就能中了感情的騙局,沒料到面對感情,他卻是這樣一個豁達的想法。他對枯雲是更感興趣,更想好好愛一愛他了。
黎寶山道:“你這回是又讓我吃了一驚了。”
“又?”
黎寶山道:“我想問問你,要是阿宏只是騙你的錢,他沒有老婆也沒有姘頭,你是不是會原諒他?”
枯雲不願提這件事,但他更不想對黎寶山撒謊,他說,“是,你或許不想聽到我這麽說,但是我會原諒他,貪財對我來說至多是小毛病,他動我的錢的腦筋我也還會愛他,我會原諒他,直到他說他要娶妻生子,直到我們緣分走盡。但他有別人,我看也不想再看到他。”
“哈哈,這顯然是當少爺的人才會說出來的話了。”黎寶山抽了口煙。
枯雲駁道:“只要兩個人在一起,苦日子熬一熬就也過去了,一個人的苦那才叫苦,熬不過去。”
他情願用錢來換兩個人的日子,也不要一個人孤苦伶仃。
花園裏起了涼風,枯雲的手漸漸冷了,黎寶山道:“去我那裏坐回兒吧,看看你是不是還能給我什麽驚喜。”
枯雲掩飾不住開心的勁頭,手縮成拳頭藏在黎寶山的掌心下,說:“那你小心別被我吓着。”
黎寶山一擡下巴哈哈大笑,他在社會上縱橫混跡十幾年,倒是好奇枯雲要怎麽吓倒他。
這晚枯雲住進了黎寶山的屋裏,他坐在床上和黎寶山談天,說話畢竟費神,到了午夜枯雲實在撐不住了,睡了過去。他睡得淺,才要入夢就又被一陣腳步聲吵醒,枯雲揉着眼睛起來,原先躺在他邊上的黎寶山沒了蹤影,房間的門半開着,枯雲聽到外廳有人在說話。他聽了陣,說話的一個是黎寶山,另一個則是彭苗青。
彭苗青嗓門很沙,約是晚上喝酒喝倒了嗓子,但他的勢頭卻很足,一大段話劈頭蓋臉一通說,都不帶喘氣的。他說的是:“寶山哥,這次水電局罷工的事你就是出面了能有什麽壞處?法國人說了,要是你能搞定那幫工人,他們在十六鋪給你多開兩個碼頭不說,還把之前壓的貨全還出來,要說貨都被他們自己消了大半你也別擔心,副董馬修和我拍胸脯保證,那些沒了的貨你說值多少他們就給多少。法國人也着急啊,工廠罷工就算了,和他們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兒去,他們說不定還普天同慶,回頭偷着樂呢,可這水電局不上班不幹活,連他們自己的日常生活都影響了,他們哪能不急?你說我們這兩個月跑了寧波太倉那麽多口岸,就算談下來了,到時候貨運進來了,不還是要拖到上海中轉?來來回回這要算上多少車馬費?我怎麽想都覺得不劃算,寶山哥你說是不是?”
半晌,黎寶山才接道:“我早和你說過了,水電局這幫工人罷工我是支持的,他們的待遇實在太差。”
彭苗青道:“大哥,這我知道,法國人那邊也松了口了,同意漲工資。”
“你什麽時候去見的法國人?”
“就這幾天……”彭苗青頓了頓,“大哥,你該不會是被紅土匪撺掇的吧?”
黎寶山笑了:“什麽紅土匪綠土匪,我覺得工人待遇差,支持他們罷工還需要別人撺掇?怎麽?你大哥我在你眼裏是把自己的腦子扔進了黃浦江裏了還是腦袋長到了屁股上去,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了?”
他的聲音極為冰冷,還很嚣張。他還問彭苗青:“法國人給你許諾了多少好處?”
彭苗青立即大呼冤枉,說:“我哪有什麽好處?我的好處就是法國人答應給我們兩個碼頭啊!”
黎寶山哼笑:“水電局的事我肯定不會插手,你也別管了,我話放這裏了,十六鋪的碼頭好歸好,就算法國人白給我,我黎寶山也不要。”
彭苗青壓低了聲音:“嗯,我知道了,那回頭我就和法國人說這事兒寶山哥也管不了。”
黎寶山笑得更大聲了:“你小子怎麽樣?還想拿激将法激我?”
“我哪敢啊……”彭苗青聲音裏很是不忿。
“随便你怎麽和法國人說,他們怎麽看我,我無所謂,早晚叫這幫大鼻子老外滾出上海。”黎寶山一拍桌子,一長串交錯的腳步聲過後,卧房的門被人推開了。枯雲側身躺着,他看到黎寶山迎着月光走了進來,他身上披了件外衫,緩步走到了床前,他和枯雲四目對視,黎寶山問說:“吵醒你了?”
枯雲閉上了眼睛:“沒,我還睡着呢。”
黎寶山摸摸他頭發:“我和阿青在外面說話你都聽到了?”
枯雲捂住嘴:“我可不會去告密。”
再說那個馬修,他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了。
他想了想,睜開了眼又道:“不過還是別得罪法國人吧……”
黎寶山坐在了他身邊,說:“真是奇了怪了,中國人在中國反而要擔心會不會因為開罪了洋人吃不了兜着走,自己的地方連自己都做不了主了。”
枯雲聽得懵懵懂懂,經黎寶山這麽一說,他是也覺得有些奇怪了,但是洋人做主的上海似乎也沒什麽不好,他們帶來了弦樂團,帶來了交際舞,茶話會,留聲機,電影,電燈,電話,轎車……将上海裝點成了個五彩缤紛的樂園。況且在別的地方時不時都還要打仗的年代,割據給了洋人大半的上海是那麽的太平,只要在租界裏生活,那就仿佛永遠都是活在無憂無慮的和平年代裏。
但這些話枯雲沒和黎寶山說,夜已深了,他不想耽擱了黎寶山休息,他扯扯他的手,說:“睡吧,不早了。”
黎寶山嘆息了聲,他在枯雲身旁睡下,兩人清清白白地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