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楊妙倫和瑪莉亞在黎園同住的這三天注定是不太平的三天,兩人明裏親密無間,互相恭維,可私下裏常陪侍在兩人身邊的枯雲看得最真切,她們二人的針鋒相對是愈演愈烈。瑪莉亞先發制人,組織了一場野餐會,穿着洋裝打着陽傘帶着紅茶面包叫上許多友人去公園裏蕩秋千放風筝,高唱西洋流行歌,還特意從上海請了甜點師傅現場制作冰淇淋,楊妙倫隔天便親自扮上,給大家唱《浣紗記》,她扮得自然是西施,瑪莉亞這個中國通又怎麽會不曉得四大美女的名頭?為和楊妙倫別苗頭,她大張旗鼓舉辦變裝舞會,帶上假發,抹了濃妝,全身上下只圍一塊雪白的窗簾布,趾高氣昂地演美人海倫。
戲班賓客來來去去,搞得黎園雞犬不寧,黎寶生一個“不”字也沒說,由着她們胡鬧,枯雲還為他抱不平,說他該出面制止制止了,再這樣下去,私家園林該改成戲樓舞場了。
黎寶山笑着看他,說:“我還得謝謝她們呢,要不是她們這麽折騰,彼此眼裏只有對方,哪會這麽輕易放過你?”
他說的确也沒錯,瑪莉亞和楊妙論先前還争搶過枯雲的友誼,然而她們要争的事情越來越多,漸漸顧不上枯雲了,後來更是徹底将枯雲抛在了腦後,專攻楊姑媽,楊姑父的青眼,枯雲才得以從兩人的紛争中抽身,成天和黎寶山厮混在一起。
枯雲聽了,遂說:“那我現在就去謝謝她們。”
他本坐在張藤椅上喝茶,話音落下,人也跟着站了起來,擡腳往門口走。黎寶山正提筆練字,擡了下眼皮瞥他一眼,揮毫潑墨,在宣紙上寫就一個草書大字,道:“那拿了這幅字再走吧,送你的。”
枯雲伸長了脖子看,黎寶山寫的赫然是個“雲”字。枯雲皺皺鼻子,行到屋外,站在棵芭蕉樹旁,與黎寶山隔窗對望,他道:“我連繼娘都不管了,陪你在這兒唠叨半天,結果就得來這麽一個字。”
黎寶山順着他道:“那你去陪你繼娘吧,這個字我就自己留下來吧,回頭貼在牆上,就當你人還在這兒。”
“字不過就是個字罷了,又沒我的靈魂在裏面,你留着也是白留着。”枯雲靠在窗臺上,朝那通往院外的小路努下巴,“我可真要走了,不和你說玩笑話。”
黎寶山說:“這話就不對了,我寫這字時想着你,是注入了我的感情的,那你不就經由墨水落到了紙上去了嗎?”
他的臉色是很正經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卻沒個正形,枯雲咬着嘴唇笑,問他讨紙筆,說:“那我也要留個字,唉,不,是留個人在身邊。”
黎寶山把毛筆遞給他,自己托了張紙在手心裏讓枯雲落筆。枯雲不擅用毛筆,更不擅寫字,慢慢吞吞地在白宣紙上寫了個“山”。他的字很不好看,與他這身皮囊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裏。黎寶山見了,便說:“這麽難看的字你也拿得出手?”
枯雲哼了聲,把筆還給了他,往宣紙上吹了兩口氣,說:“嫌醜就別看了,大千世界,自然有懂得欣賞我這手字的。”
黎寶山朗聲笑,不等墨跡幹透,就将宣紙折成了豆腐塊塞進了枯雲手裏,枯雲一抓紙片,剛剛好将黎寶山的四根手指也攥到了手心裏。黎寶山就勢将他的手勾拉過去,把枯雲拉近了,垂眼看他,說:“那還是不能讓別人欣賞了去,你教教我該怎麽品鑒?”
枯雲莞爾,從外面又繞回了書房裏,他鋪開張白紙,提筆蘸墨,在硯臺上碾來撻去,眼珠一轉,打量到黎寶山身上,道:“那你要看好了。”
黎寶山貼好了他站着,枯雲先是在紙上寫了一橫,回頭對他道:“你看啊這一橫,起筆要剛硬。”
黎寶山被他說笑了,枯雲又接連畫了三豎道,嘴裏還在叽裏咕嚕胡謅。黎寶山的注意早就不在他的所言所說上了,他盯着枯雲的手看,他那雙貴公子的手因為不精于書法而顯得尤為慌亂,五根手指緊緊糾纏着棕黃色的毛筆杆子,每一筆都寫得十分用力,他手背上白玉般的皮膚因為這股力量而被撐得薄薄的,顯露出了點青色的脈絡,仿佛一道道涓涓細流,充滿了湧動的活力。
黎寶山把枯與抓到了自己懷裏,他的呼吸全數噴在枯雲的脖子上,癢得枯雲笑個不停,他手下的字是更寫不好了,直接就棄了筆。黎寶山變本加厲,往枯雲耳朵後頭吹了口氣,手指鑽進了他衣服裏頭撓他癢癢。枯雲怕癢,撫着脖子哈哈兩聲,往邊上一縮,趕緊是躲開了。他身上那癢勁還沒過去,護着自己的脖子和腰,笑着一屁股坐到了張太師椅上,黎寶山追過去,彎腰就親了他一口。
枯雲喜歡親嘴,嘴唇柔軟,舌頭溫熱,這軟熱配合恰當時是連他的呼吸都能被軟化,融掉的,他最喜歡的便是這樣的感覺。
黎寶山是個很有規矩,也很講自己的規矩的人,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衆多白相人中脫穎而出,稱霸一方。他親起人來也很講規矩,親嘴就是親嘴,絕不會動手動腳再做別的圖謀,枯雲是很讨厭野蠻霸道的肉體接觸的,他內心裏很享受黎寶山的這種一板一眼。從中他甚至能感覺到一種細水長流般的情意,這情意使他相信只要他和黎寶山在一起,快樂将會很長,很久。
他如果真的是一片雲,那黎寶山就是他的天空,在這片天空下,他能永久的無憂無慮的任意舒卷。
枯雲和黎寶山親了好一陣才分開,他的嘴唇被黎寶山親得紅紅的,窗外吹進來點暖暖的風,枯雲靠在椅背上,嘴巴還微微張着,一雙眼睛勻勻眨動。他看黎寶山,也看外頭院裏的風光。他被吻得很順意,很舒服,因而有些懶散了。
黎寶山又回去寫字,他的心情也很放松,枯雲伸長了腿來撩撥他,他就對他笑,有時假裝嫌惡地打開他的腳,有時又張開了十根手指舉在腦袋兩邊比個老虎撲食般的姿勢。無論他做什麽表情,什麽動作,都能把枯雲逗笑。他的漂亮眼睛裏的笑意就沒散開來過。
枯雲完全沉淪了,沉淪在與黎寶山的戀愛中了。這戀愛是充滿了熱烈的吻,溫暖的牽手,可靠的懷抱,形影不離的陪伴的漩渦。它将枯雲徹底攪進了黎寶山的生活裏,黎寶山一天裏上海蘇州兩頭跑,有時還會去太倉談事情,出發前他會問一聲枯雲要不要同往,枯雲總是高高興興地答應。盡管路途有時辛苦勞累,但這些辛苦他不怕,愛裏的辛苦哪怕堪比黃連,他都能吃出點糖味來。
眨眼就到了認親晚宴這天,一大早昆曲班子便進了黎園來唱戲,園林內外張燈結彩,逢年過節也不過如此。這次楊妙倫沒去湊戲班的熱鬧,她在早飯桌上見到枯雲就坐到了他邊上去和他搭讪。早晨,瑪莉亞沒有露面,枯雲聽人說她是在昨夜楊妙倫辦的電影之夜同樂會上吃多了酒,宿醉不起。
枯雲打個哈欠,問楊妙倫:“昨晚都放了什麽好電影?”
楊妙倫道:“你要是來了不就知道了?好好的和黎寶山跑什麽太倉,人家是去做生意,你跟着幹嗎呀?”
枯雲笑笑,低頭喝粥。楊妙倫掰過他的下巴左看右看:“瞧瞧你眼下面的青圈,可憐見的。”
枯雲一擡眼,看到黎寶山姍姍來遲,踏進了飯廳,他從楊妙倫手裏掙脫了,道:“昨夜睡得是有些晚了。”
楊妙倫也看到了黎寶山,笑眯眯和他打了個招呼,一轉頭拉了枯雲和他咬耳朵:“我問你,瑪莉亞今晚是不是打算穿洋裝?”
“啊?這我哪知道啊。”枯雲苦笑,“原來你是來找我刺探軍情的。”
楊妙倫一扯他的耳朵,道:“小東西,你是不是投了瑪匪了?!”
枯雲哎呦一聲,放下飯碗,捂着耳朵就跑:“我去陪繼娘聽戲!”
“你回來!我問你呀,她是不是定了洋裝,我聽人說昨天下午有個洋裝裁縫到了黎園來找她呢!”楊妙倫追上枯雲,枯雲跑得更遠了,一揮手說:“那你去找小徐啊,我先走了!”
楊妙倫穿着高跟鞋追也追不上,眼睜睜看着枯雲跑沒了影,還是黎寶山給她指了條明路,說黎園上下進出過什麽人小徐最清楚,這個時間他肯定在車庫房裏擦車,她大可找他去問問。
楊妙倫謝過他,踩着小碎步就往車庫房找去了。片刻過後,飯廳門口鬼鬼祟祟探進半個腦袋,黎寶山一擡眼,拍拍身邊的椅子,說:“人走了,進來吧。”
枯雲這才現了身,摸着咕咕叫換的肚子說:“回頭要讓瑪莉亞知道了,我這半邊耳朵恐怕也要保不住了。”他揉着自己被楊妙倫扯紅的左耳,垂頭喪氣,“況且,我是真不知道啊。”
說曹操,曹操到,枯雲才端起了粥碗,又見面色蒼白的瑪莉亞從外面飄了進來。她腳步虛浮,身上穿着條白睡裙,扶着腦袋走到枯雲身邊。枯雲扶了她一把,說:“吃點東西吧,還是找人煮個醒酒湯?“瑪莉亞顯然沒什麽胃口,病容慘淡,看着枯雲問:“法米,密斯楊今晚大約還是會穿旗袍,你說是不是?”
枯雲連忙捂住了兩邊耳朵,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這幾天你們兩個忙進忙出,和我說過的話統共不超過三句,我就是想知道也沒處知道去啊。”
瑪莉亞癟癟嘴,愁兮兮地瞄了瞄枯雲,哀嘆一聲,又飄出了飯廳。
枯雲這才終于又吃上了早飯,他是真餓壞了,呼嚕吃完一碗粥,又拿了個包子在手上啃。
這兩位小姐非得争個你高我低,把枯雲夾在中間好不為難,目睹了這整個過程的黎寶山樂不可支,枯雲道:“我保證,到了了晚上一定還有你笑的。”
黎寶山摸了下他的臉,說:“我看看。”
“看什麽?”
“你耳朵。”
枯雲指着自己紅通通的左耳,埋怨說:“楊小姐手勁可真大。”
黎寶山不響,只是偏過頭去親了枯雲的右耳一下,攬着他的腰,用舌頭卷起他的耳垂輕輕吮.吸。他一番功夫下去,枯雲的右耳也紅到了耳根,他推開黎寶山,義正嚴詞:“大白天的,你別對我耍無賴啊。”
黎寶山一副比他更占理的樣子,說:“我是喜歡你才對你無賴,你是要還是不要?”
枯雲對他比了個走開的手勢,自己卻沒能繃住笑,只好別過了臉偷偷笑。黎寶山這時問他:“你繼娘他們可以一直住在這裏,你跟我回上海吧。”
“跟你回去?”枯雲填飽了肚子,點了根煙架在手裏。黎寶山拿了他手裏的煙,搶過來抽。枯雲抱起胳膊,哼哼唧唧說:“你老這麽對我耍無賴,我不幹,哪兒也不去,又不是你的手表洋襪,你去哪裏我都得跟着。”
枯雲偶爾冒出來一兩句調笑的話總是能把黎寶山弄得很開心,仿佛是他在高聲宣揚,他是個溫順乖巧,卻絕不乏味的愛人。
黎寶山知道此時枯雲是想聽些好聽的話,他正有許多好話要和他說呢:“這幾天你和我一起去了那麽多地方,我是喜歡上有你陪着的感覺了,我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待在上海,要是沒了你在左右,我怕想不明白日子該怎麽過。”
枯雲看看他,自嘲起來:“也不知道你和多少人說過這些好聽的話,都讓自己的司機學了去招搖撞騙了。”
黎寶山道:“你願意為了個假的黎寶山從南京去了上海,我貨真價實,你要是不願意離開蘇州和我去上海,我心裏會有點不服氣。”
他笑着說這席話,枯雲亦聽得笑容滿面,他答應了黎寶山,酒席過後,明天他就和他一道回上海。
晚上的酒席,楊姑媽的宗親悉數到場,枯雲這邊就只有一個瑪莉亞,一個尹鶴來為他作見證,酒水席位往寬敞裏擺也只開了三桌,賓客寥寥,但場面作足,加上還有楊妙倫和瑪莉亞輪番變着花樣作餘興節目,宴席上的歡笑聲一刻都沒停下來過。
尹鶴臨到酒水開席才到,他甫一出現,就和瑪莉亞來了個貼面禮,嘬嘬兩聲下去驚得楊妙倫忙去和枯雲打聽他的來頭,一聽說是尹家的四公子,楊妙倫的眼睛都亮了,卷卷頭發,補了補香粉和口紅,扭着腰就迎到尹鶴身邊去了。
尹鶴對楊妙倫這等莺莺燕燕是見慣不慣,并沒怎麽将她放在心上,随意便将她敷衍了過去,兩人碰杯後他只象征性地濕了濕嘴唇。這可讓瑪莉亞笑開了懷,得意洋洋地過來一挽面露難色的楊妙倫,對尹鶴道:“密斯特尹,忘了和你介紹了,這是我法米的朋友密斯楊,也是我的朋友,好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晚這場酒席,你可要幫我好好照看着她呀。”
尹鶴聞言,主動将酒杯靠近了楊妙倫那已經飲幹了的空杯子,嗆一聲一碰,笑道:“原來是瑪莉亞的姐姐,有眼不識泰山,我該罰。”
楊妙倫旋即笑得花枝亂顫,道:“到底還是我的好妹妹面子夠大,我還以為我在舞廳裏見得人物已經夠多夠雜的了,沒想到弄堂角落裏的旗袍師傅她認得,尹四公子她也認得。”
瑪莉亞聽她提起旗袍的事,在尹鶴的注視下轉了個圈。她今晚穿的是一條鵝黃色旗袍,緞子面上用同色的絲線繡了牡丹花開的圖樣,盤扣做的是蝴蝶扣,一排渾圓飽滿的白珍珠綴在襟上,素雅又富貴。
尹鶴歡呼:“瑪莉亞小姐穿旗袍也這麽好看,您可真妙,身上是兼具了東西方的所有美麗了。”
這話不假,瑪莉亞的身體裏畢竟流淌有一半東方的血統,旗袍穿在她身上一點都不會格格不入,反而很協調美觀,她是将旗袍穿出了點別人都沒見過的新意思,而旗袍又重新诠釋了她獨到的魅力。
瑪莉亞聽了贊美,微低下頭,擺出個畫報上女郎拈花撫肘的姿勢,道:“我本來是不愛穿旗袍的,可看到密斯楊的旗袍一件件都那麽漂亮,特意找了個師傅趕制了件。”
楊妙倫将兩只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撐在下巴下面,嘴裏咬着顆花生米笑,光是這件旗袍的精致做工便将她身上壓箱底的藍緞旗袍徹底比了下去。論及靠衣裝吸引全場注意,楊妙倫是已然輸了一程,如今又在尹鶴這裏吃了癟,她自是黯然,但她不會輕易服輸。今晚宴席的主角之一是她的姑媽,親娘娘,而另外一位則是她的好友,要不是因為她,枯雲也認不到這個繼娘,這場酒宴也根本不會發生,換言之,她是冥冥之中掌控着一切的幕後導演,這場戲裏搶眼的角色再多,他們的命運,那也都還得由她說了算。
楊妙倫眼睛一瞄,看到園裏的仆役正在往楊姑媽面前放一個蒲團,吉時将近,枯雲就要三跪九叩正式認她姑媽當繼娘了。楊妙倫趕忙是從旗袍的話題裏抽身,三兩步過去,從一個傭人身上搶了給枯雲遞茶的活兒。枯雲起先還和她客氣,說:“這事情就不麻煩妙倫姐了。”
楊妙倫一拍他:“應該的,應該的。”
枯雲哪好意思叫楊妙倫侍奉他,還要勸阻,那邊瑪莉亞就搖着把檀香扇大呼着“法米法米”的殺了過來,她手裏不知怎麽多了捧鮮花,對枯雲道:“過會兒我給你們撒花慶祝!”
枯雲還算拎得清,看懂了兩人的較勁,他萬不願摻和進這場戰鬥裏,拜謝過兩人後就和楊姑媽話起了家常。再看瑪莉亞和楊妙倫一人一邊站在楊姑媽左右兩側,仿佛是天後娘娘的左右護法,一個笑,另一個也笑。
枯雲趁兩人鬥法時對不遠處的黎寶山使了個眼色,他沒保證錯,這兩位小姐可真是要害人笑破肚皮了。
正當時,舞臺上鑼鼓一敲,吉時已到,枯雲端端正正跪到了楊姑媽腳前的花蒲團上,楊家有個主持儀式的鄉紳似的人物兩眼一閉,拖着調子宣講起母慈子孝的民間故事,一連兩個說下來,楊妙倫和瑪莉亞都等得難耐了,楊妙倫抓住了鄉紳清痰的空當将手裏的茶杯往枯雲手裏一塞,枯雲原本聽故事聽得也有些瞌睡了,那熱茶潑了點出來灑在了他手上,他猛地驚起,接了茶杯就給楊姑媽敬茶,親親熱熱地喊了聲:“繼娘。”
瑪莉亞眼含熱淚,帶頭鼓掌,鄉紳的故事被迫中止,他張開了眼睛,看到楊姑媽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又是摸枯雲的手,又是撫他的臉,良久才答應下來:“欸!”那鄉紳也識趣地退到了後面。
瑪莉亞趁此跨了半步上前,揪下一顆顆新嫩的花骨朵就往枯雲和楊姑媽身上抛,楊妙倫比她更荒唐,張開手臂抱住了楊姑媽和枯雲,哭出兩行熱淚,道:“娘娘,小雲!從此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瑪莉亞愣了瞬,也撲了上去,四人抱成一團,她梗咽道:“是,我們都是一家人了!”
歡喜的場合突然是泡在了淚水缸裏,衆人面面相觑,人群裏不知是誰先喊了句:“好日子!大喜事!大家喝啊!”氣氛才算再度活躍。
但那四人還緊緊環抱在一起,仿若塊磐石,紋絲不動。枯雲被擠在最下面,險些喘不過氣來,掙紮半天才打了個滾脫了身。他坐在地上擡頭一看,楊妙倫和瑪莉亞一個摟着楊姑媽,一個箍緊了她的肩膀還在比眼淚呢,“娘娘!”“家人!”的呼喚聲此起彼伏,枯雲吐吐舌頭,溜之大吉。他回了自己那桌上吃飯,尹鶴在和黎寶山喝酒,看到他來了,也給他滿上了一杯。
尹鶴先是恭喜了他兩句,随後便道:“今晚又要在黎園叨擾一晚了。”
枯雲糊塗了:“這話和我說是為什麽?”
尹鶴擡擡眉毛,枯雲臉上一燥,想躲遠了去,又不好在自己的認親會上無故鬧失蹤,只得跑回了楊姑媽那兒,硬着頭皮在楊妙倫和瑪莉亞中間周旋。他費神費心地熬到了酒席結束,看小徐和尹鶴分別去送喝醉了的楊妙倫和瑪莉亞了,他喊來黎寶山一道将楊姑媽楊姑父送回去。枯雲本以為此舉能避開尹鶴,誰料從楊家院子裏出來,往黎寶山房裏去的時候偏偏和尹鶴撞上了。
尹鶴提着盞油燈,看到他們,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态度,問說:“麻将打不打?”
枯雲和黎寶山本是手牽着手閑走在路上,遇上尹鶴,枯雲生出了點怯意,想縮回手去,可黎寶山将他抓得牢牢的,他無可何如,只得和黎寶山手握着手站在尹鶴面前。
尹鶴見多識廣,何等敏銳又何等鎮定,此情此景下既不吃驚,也沒有流露出半點意外,說道:“瑪莉亞是被喝倒了,我們找小徐湊個人頭吧。”
黎寶山道:“今天就算了吧,下次吧,我和少爺都想休息了。”
枯雲眉心一跳,手指跟着抽了兩下,他心裏頭似是飛出了只黃鹂鳥,撲棱着翅膀落到他頭頂上唱起了婉轉悱恻的愛曲了。他附和了句:“嗯,有些累了,就別算我們了吧,”
尹鶴嘆氣:“那好罷,下次再說吧。”
黎寶山道:“東西我讓小徐去準備了,明早就給你。”
尹鶴眼睛一亮,和黎寶山拱了拱手:“先多謝寶山大哥江湖救急了,下個月一定還上!”
他說完轉身便走,枯雲多嘴問了句:“他問你借錢?”
“你怕我被他騙錢?”
“可他不像缺錢的樣子啊……”
黎寶山道:“尹四前陣子手裏的工廠一起鬧罷工潮,周轉一時不靈,就問幾家小銀行借了些錢,近來生意還未好轉,銀行逼得急,要是還不上恐怕廠子都很難保住,我恰好有些閑錢,就幫他渡一渡難關吧。”
枯雲感慨:“原來實業确實不好做啊。”
“天底下哪有好做的事。”黎寶山和枯雲進了他住的院子,枯雲笑說:“有啊,鴛鴦好做。”
他今夜也喝多了酒,半醉微醺,加上方才黎寶山在尹鶴面前也未松開他的手更讓他看明白他這個情郎是個無畏無懼,敢愛也敢當的人,枯雲喜難自禁,還沒踏進門,就抱緊了黎寶山親了上去。
黎寶山愛竹,院裏植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午夜風起,竹聲如浪,那遠處仿佛還傳來了松濤。浪濤洶湧,伴着枯雲的火熱,迅速将他卷進了一片愛欲情海之中。他摟着枯雲吸他的舌頭,咬他的嘴唇,親他高高的鼻梁,薄薄的眼皮,他将他整張臉捧在手心裏吻了個遍。枯雲的腳後跟抵着牆,在黎寶山不停親他時他将手伸進了他的衣服裏,他摸着這具他窺看看,遐想過,如今終于與他緊緊相擁在一起的暖熱的身軀,他再藏不住滿心的歡喜,靠在牆上低呼了聲。黎寶山的雙手也開始在他的身上摸索,他扯開了他的衣服,嘴親着他的嘴,手指靈巧地探進了他的褲子裏。枯雲幫着他脫自己的衣服褲子,他是不要這些蔽體的布料了,他有黎寶山仿佛是沒完沒了的吻将他全身覆蓋他就足夠了。他滿足了,周身因為黎寶山的揉搓愛.撫還有而變得火熱滾燙。他一點都不覺得冷,也不害羞,他可以說是主動地把自己兩瓣屁股往黎寶山手裏送。
黎寶山早已動情,他将枯雲壓在牆上,拉下自己的褲子,往腿間硬起的肉莖上塗了點唾沫,枯雲看到後,握住了他的手,說:“我來吧。”
他跪到了地上,張嘴便含住了那已經勃發昂起的肉莖,黎寶山想扶他起來,說:“你是少爺,你啊……”
枯雲擡起眼睛看他,他不肯起來,一只手翻弄着吞吃不進的囊袋,另一只手抱緊了黎寶山的大腿。黎寶山被他的眼神觸動,再者枯雲的口腔軟熱适宜,他吞吐着他那尺寸可觀的肉莖,還不時用舌尖挑逗頂端的鈴口,舒爽酥麻的感覺一波波襲來,黎寶山是敗在他的技法上了,幹吞了吞口水,抓着枯雲的頭發不由自主地想将肉莖再往他那銷魂的嘴裏送。枯雲舔弄得很賣力也很吃力,他也想将黎寶山整根都吞進嘴裏去好好侍弄,但無論他如何努力,肉莖已經抵到他的喉嚨眼了,依舊還有一小截露在外面,枯雲此時已是吃得涎水連連,為着照顧到那始終沒有被他舔舐到的部分,他松開了嘴,用單手撸弄起比先前又要硬了幾分的肉莖,腦袋偏開,俯身去親吻那埋藏在一片黑色密林中的肉莖根部。
黎寶山的肉莖被他舔得濕滑粘膩,他的雙手也很有魔力,又圈又套,花樣繁多,黎寶山聽着那噠噠的水聲,低頭看去,枯雲渾身雪白,一雙不同色的眼睛浸滿了水光。黎寶山再受不住,抓起枯雲拉開了他一條腿就将肉莖捅了進去。枯雲痛呼,黎寶山疼惜地吻他,枯雲搖搖頭,看着他,他的嘴巴還張開着,眼角含淚,他道:“沒事,沒關系……”
他摟住了黎寶山的脖子,黎寶山稍稍動了動腰,枯雲也扭動腰肢想要盡快适應身體裏的異物似的,他道:“我喜歡你,你對我做什麽都沒關系。”
黎寶山抱着他,将他放到了草地上,枯雲順勢用腿盤住他,他大喘了兩口氣,黎寶山撈起他的手不停吻他的手指,輕聲問他是不是弄疼了。他的肉莖僅僅是埋在枯雲的身體裏,他還不敢亂動。
枯雲出了一額頭的汗,他整個人看上去亮晶晶的。黎寶山越看他,身下的欲火燒得越旺,枯雲似是有所察覺,他親了親黎寶山的嘴唇,像是給與了他一種默許。黎寶山眼神一閃,将枯雲的腿往兩邊打開便是不管不顧地一陣抽插。
枯雲正在一個全身心響應戀愛感召的時刻,身體被肉刃劈開的痛楚轉瞬間煙消雲散,他很快被欲浪淹沒,他的清醒也随之東流,他已然忘乎所以,想歡叫的時候便歡叫,想擁抱黎寶山的時候便抱緊了他,想親他的時候就索吻。他和黎寶山在草地上打滾,後來又站了起來在竹林中搖動竹影。黎寶山的手上,竹葉上都是枯雲濁白的愛.液,幾番厮磨下來枯雲已近失神,黎寶山将他抱進了屋裏讓他睡下,枯雲卻還不肯放開他,他拉着黎寶山的手枕在自己頭下。黎寶山對他縱容,親他的額頭,說:“少爺就該這樣,交給人好好寵着。”
枯雲隐約聽到他說話,卻沒聽清,撐開了點眼皮瞅他。黎寶山給他蓋好被子,攏他入懷,枯雲微微笑了笑,靠着他閉上了眼睛。
翌日枯雲醒來,黎寶山已經起了,正坐在床邊看一張紙。
“這什麽?”枯雲小聲問,眼睛還未完全睜開。
黎寶山長嘆,拍了下他身上的被子,說:“沒事,是尹家出事了。”
“尹鶴家?”
黎寶山颔首:“尹老爺昨晚在北平過世了。”
枯雲緩緩坐起身:“那尹鶴……”
黎寶山道:“你再睡會兒吧,我去送送尹鶴。”
枯雲與尹鶴交情不深,只是震驚,便沒跟着去。晚些時候他見到了瑪莉亞,又從她那裏聽到了些更具體的消息。
尹千山的風寒本已好轉,人已經上了回上海的火車,不料火車發車前老爺子突然昏厥,緊急送進醫院,最終人還是沒能救回來,死在了北平。
尹鶴一語成谶,尹家真的從北平擡回來了一具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