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枯雲搬離黎府之後,黎寶山順應他住進了公寓房,唯逢要在家宴賓交際才會回黎府一趟。這些天,黎寶山的應酬很多,回黎府的次數頻繁,而枯雲因着和黎寶山還處在濃情蜜意的熱戀時期,平時黎寶山去公司也好,南下北上無論去哪裏辦什麽事,兩人皆是如影随形,所以盡管枯雲對大屋無甚好感,不願久留,但他對黎寶山的情誼占了上峰,黎府內外還是時常能見到他的身影,只是他從不留宿,無論多晚都要回他的小公寓房去。
想起黎寶山連日來的宴席會,枯雲是一陣頭疼,俗話說的好,怕什麽來什麽,他對尹醉橋避之不及,可偏尹醉橋不知怎麽突然就成了黎寶山飯局上的常客。枯雲看到他如同見了綠頭大蒼蠅,又怕他去和黎寶山告發他和伊翁的往來,于是乎,每逢尹醉橋來訪,枯雲必定與他同桌共飲,那之後追加的賭局球局,他也一定聚精會神,陪他殺到通宵,絕不給他和黎寶山單獨說話的機會。好幾輪應酬下來,枯雲琢磨出了點頭緒,上海房地産業大興,尹醉橋也想來分一杯羹,而黎寶山看他将尹鶴那幾家半死不活的工廠打理得有聲有色,他的私人銀行在金融界開得風生水起,也有意向和他合作。
再說尹鶴,黎寶山并沒有因為和尹醉橋的來往而和他斷交,尹鶴自己平常亦喜愛來黎府走動,每回手上不是提着盒糕點就是帶着瓶洋酒,總是喜氣洋洋,樂樂呵呵的。他新近在船塢廠裏找了份文職,聽他的描述,是一份不怎麽需要動腦筋,他也幹得很樂意的工作。私下裏,黎寶山曾和枯雲說過,關于呂晨星對尹鶴的評說,他是非常認同的。尹鶴或許在生意場上的手腕和智慧不怎麽樣,但作為一個朋友,他早就已經超出了合格的标準,還是值得繼續和他保持友誼的。
既然黎寶山這麽說,枯雲也就放心地和尹鶴打交道了,他好奇過尹鶴是否聽說尹醉橋和黎寶山要合作買地皮的事,有回旁敲側擊地提起了這麽個意思,尹鶴到底拎得清,笑着就說:“大哥和寶山大哥要是能合作那是好事啊,大哥很會賺錢,寶山大哥又很搞的定,有錢不賺那不是傻的嘛!”
枯雲看他一臉的沒心沒肺,他是白擔心尹鶴要因為自己的朋友和搞垮自己的人合作而傷心了。
尹鶴又說:“密斯特枯該不會是在擔心寶山哥的財産也被大哥搶了去吧?”
枯雲一抖腿,眼角一斜:“這我不擔心,我要擔心也擔心不上啊。”
就他的小腦筋哪裏比得過他們的花花肚腸。
尹鶴笑得更狂放,倒了小半杯威士忌酒,舉起酒杯說:“哈哈哈,我們彼此彼此啊。”
枯雲先前已經小酌了一番,此刻微醺半倦的,懶懶說:“那你還是比我強點的,我可是追到了四馬路去過的。”
兩人苦笑着碰杯,這時小廣從外面進到了兩人坐着的偏廳裏,通報說:“枯少爺,尹先生到了,寶山哥去火車站接人還沒回來,晚上的其他客人也還沒到,您看是給安排到……”
枯雲撐着腦袋,糊塗地問:“尹先生?哪位尹先生?尹先生不是在這裏嗎?”
小廣湊過去和他耳語,才說了尹和醉兩個字,那邊廂,尹醉橋鬼魅似地定定站在了門口。枯雲遍體生寒,打了個激靈就坐直了,不等他反應,尹鶴先迎了上去,道:“大哥!好久不見啊!”
他笑得合不攏嘴,對小廣道:“哈哈,我大哥,這些天大家都忙,好久沒見着了,小廣,再那個酒杯過來,我們兄弟一塊兒喝點。”
枯雲擺了擺手,小廣很快就拿了個玻璃酒杯,一疊新鮮瓜果進來。
枯雲早已摸清了尹鶴的脾氣,他恐怕是到老都脫不離“面子”這兩個字了,無論在誰面前都還要維持着他那套自己是傷心過度才自行離開了尹家的謊言。
反觀尹醉橋,他對尹鶴愛搭不理,進了偏廳,擇了個舒服的沙發靠椅坐下,并不說話。枯雲清清嗓子,喊了尹鶴過去繼續喝酒,他開了個頭講一部最新上映的好萊塢電影,尹鶴是個外國電影通,說起電影來那是有用不完的熱情,枯雲投入地聽着,盡量不去注意那冰塊似的在屋裏散發冷氣的尹醉橋,但他實在是安靜得太過引人注目了,枯雲終歸還是沒能忍住,瞧了他一眼。尹醉橋正低頭點煙,幾根又白又長的手指攏在一塊兒,手指尖被火苗照出了點肉粉色。
“你看什麽?”
尹醉橋毫無征兆地開口,枯雲吓得不輕,按了按胸口,看回尹鶴,問說:“然後呢?女主角接着怎麽樣了?”
尹鶴道:“密斯特枯,您這神游的,我故事都講完啦。”
枯雲幹笑着,塞了兩顆葡萄進嘴裏。尹鶴放下了酒杯,道:“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啊。”
“好好好,那我送送你。”枯雲巴不得能找個借口離開了這間屋子。
尹醉橋卻道:“老四,不留下來吃個晚飯?”
枯雲推着尹鶴出去,尹醉橋和尹鶴同桌,那得多尴尬啊,晚上還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光臨,他這不是誠心給尹鶴添堵嗎?枯雲遂說:“哪有客人再找客人的道理,走吧,密斯特尹,我們走。”
尹鶴笑着同尹醉橋揮手:“大哥,下次有機會再一起吃飯吧,大家都很挂念你的,我今天是真的還有事啊。”
枯雲小聲嘀咕:“你就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他将尹鶴送到了馬路上,看他坐上了黃包車才往回走。不料才踏進黎府前院,擡眼就見到了陰魂不散的尹醉橋。
枯雲問他:“你也要走啊?”
“你和老四關系不錯啊。”尹醉橋說,嘴邊是抹輕蔑的笑。
他笑的時候不是輕蔑就是不屑,不說話的時候不是冷漠便是倨傲,枯雲從來不愛這些表情,在尹醉橋身上他根本找不出任何讨人喜歡的地方。
枯雲關上了大門,輕輕道:“還好。”
他往屋裏去,想想進去了又得和尹醉橋獨處,既沒勁,且怪吓人的,枯雲臨時改換了方向,繞去院裏的一張藤椅子上坐下。尹醉橋這回沒跟過來,他一停一頓地拄着手杖消失在了大門後面。
暮霭低垂,晚風拂面,伴有醉意相佐,枯雲迷迷瞪瞪,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靠近他的有一株白桂花樹,枝頭上簇擁着雲堆似的小花,枯雲淺淺睡了不知多久,醒轉時仿佛天降大雪,落了他滿襟的碎瓊亂玉。枯雲拍拍衣服,他沾了一身淡雅的桂花香,黎寶山後來在飯局上見到他時還拉着他講悄悄話,開他玩笑,問他下午是掉進了哪裏的脂粉堆,混上了這麽層好聞的體香。
這晚出席飯局的除了黎寶山和尹醉橋之外,其餘人等全是從南京過來的高官,裏頭有位陸軍署的範儒良還是尹醉橋從前在軍校的同班同學。枯雲聽兩人談話的意思,尹醉橋自從負傷之後就與同學們都斷絕了來往,時隔多年和範儒良再見,他也看不出尹醉橋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抽煙,嘴邊時而有點笑意,時而又很淡漠,大多數的時間裏都是他蹦出一位同學的名字,範儒良再詳解一二那同學的經歷下落。
他們那一屆的畢業生大多都參了軍,有的戰死沙場,有的和範儒良一樣畢業之後就跟着國民軍東征西讨,如今不少都在國民政府的軍隊,警察部門做事,還有一小部分運氣就沒那麽好了,不是還在地方軍閥混吃等死就是流亡去了越南,緬甸。
範儒良穿一身軍裝,講了許多後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了張老照片,對尹醉橋笑道:“知道要來和你碰頭,特意翻了這張照片出來,我可還記得拍這張畢業照之前老梁找你幹了一架,你那兩拳下去害得他臉上挂了彩,搞得他臉上好像長出了塊胎記!哈哈!”
尹醉橋笑笑,敬了範儒良一杯酒,他們的畢業照在桌上衆人間傳閱,到了枯雲手裏,他随意地一眼掃過去沒能認出尹醉橋,只注意到三排制服青年裏站在第二排正中間的一個青年人,他的樣貌出衆,昂首挺胸地站着,既有青少年人的活潑朝氣,又有份戰士的英姿飒爽,他還笑着,笑得眼睛都亮了。
這第二眼,第三眼看下來,枯雲隐約覺察出他眉眼間的線索來了,他不太能确定,小聲問黎寶山:“這是尹大公子?”
黎寶山湊過去看,笑說:“大公子這麽多年了都沒怎麽變過。”
枯雲不敢茍同,吐吐舌頭,把照片還了回去。他沒想到尹醉橋臉上竟還展露過這樣的表情,他穿制服的形象枯雲還是很願意再看看的,起碼相對比之下,他那時還頗具人氣,活人的氣。
飯後黎寶山照常在大客廳裏擺開了賭局,枯雲硬是擠到了尹醉橋那桌和他打麻将,兩人坐對家,激戰十來圈,枯雲撐着腦袋,哈欠連連。他掐着手指頭數了數,尹醉橋已連着四天天天都來黎府吃飯消遣了,特為提防着他,枯雲這四天沒有一天不是陪到天明将他送出了黎府才回家休息。他從前雖也貪玩,睡得晚,可從沒過過像這般日夜颠倒的日子,他的身體是有些吃不消了。尹醉橋的精神頭旺,與同室的幾位官員相談甚歡,他總歸是沒那麽死氣沉沉了,但因為笑得又輕又淡,枯雲也看不出他是真歡樂還是假笑奉迎。不過尹醉橋說客套話捧場的本事和尹鶴幾乎難分伯仲,麻将桌上的氣氛很好,大家似乎并沒太在意他那一點皮笑肉不笑的特質。
打完第十六圈,桌上有人提議吃點宵夜。黎寶山過來看望枯雲,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點東西?”
枯雲是困了,但不餓,他怕吃多了更容易困,便沒去。黎寶山揉揉他的肩膀,跟着兩位建設委員會的委員去了餐廳。客廳裏的人走得走,散得散,剩下個醉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範儒良,不聲不響的尹醉橋,還有個到處找香煙的枯雲。
枯雲好不容易在留聲機邊上發現了半包煙,抽了根叼在嘴邊,他正高興呢,一摸口袋,心又涼了半截,有煙沒火柴,白搭。
“小兔子。”尹醉橋這時喊了他一聲,扔過來一包火柴。枯雲笨手笨腳的,沒能接住,火柴盒落到了地上,他嘀咕着:“都說了別叫這個了。”彎腰把火柴盒撿起來,點上煙,坐回去整理麻将牌,和尹醉橋搭了句話:“你不去吃點東西?”
“我去餐廳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去?”
枯雲讪笑:“我跟着你去幹嗎,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蟲。”
尹醉橋靠在椅子上,不響。枯雲謹慎地看他一眼,很快就又低下了頭玩麻将牌,說:“我沒把你和伊翁的事說出去。”
“随便你。”尹醉橋拄着拐杖起來,他往外邊走,枯雲喊他:“你去哪兒啊?”
尹醉橋不說,枯雲忙随了上去,他看尹醉橋是要出黎府,便問:“你要回去了?”
尹醉橋走到門口,取下了挂在衣帽架上的一條灰色的羊絨圍巾,天氣轉涼,這鬼宿渡河的辰光最是寒冷。尹醉橋道:“很沒意思,你和黎寶山講一聲,我先走了。”
“哦。”枯雲把在偏廳裏打盹的小廣喊了過來,“尹先生要走了,去和他的司機說一聲。”
小廣應下,尹醉橋在大門口站了會兒,大約是站得累了,身子倚在了牆邊。枯雲還盯着他,只要尹醉橋還在黎府,他就不敢有半刻松懈。這時他想起了什麽,把兜裏的火柴盒拿過去給尹醉橋:“還你。”
尹醉橋眼皮一擡:“你留着吧。”
“我不無緣無故拿別人東西啊。”
尹醉橋扣上外衣扣子,輕笑看他:“一盒火柴,我不至于因為這個去和黎寶山告狀。”
枯雲駁道:“黎寶山又不是我爹我娘,你老惦記着去和他告狀幹嗎啊?”
門邊的兩扇玻璃窗上投射出兩團圓滾滾的車燈光圈,尹醉橋開了門,只一句話:“黎寶山的小兔子,我走了,你也放心回家去吧。”
他話裏帶刺,枯雲聽得生氣,也不還他的火柴了,沖尹醉橋的背影龇牙比拳頭,跑去餐廳喝了碗鹹豆漿,啃了半根油條,在黎寶山那兒尋到了點溫柔體貼,由他陪着蕩回了自己個兒的小公寓。
翌日下午枯雲和瑪莉亞看完了電影,吃過了下午茶,提着盒奶油蛋糕,酥皮面包,半包芝麻糖去了黎府。黎寶山今天休息在家,枯雲中午過來時他沒醒,眼下還正睡着呢。枯雲就找了小廣去偏廳拿甜食招待他,小廣好吃甜食,枯雲但凡在外頭吃到了美味糕點,都會帶些回來給他。大半個月相處下來,他和小廣已經混熟了。兩人年紀相仿,小廣無父無母,從小在碼頭蹭吃蹭喝,大了點就幹起了小偷小摸的活兒,有次和幾個狐朋狗友偷到了黎寶山的頭上,被小徐抓了個現形,他那幾個朋友扔下他溜之大吉,小廣年紀雖輕,為人卻很講義氣,承擔下了一切,要不是小徐把那幾個兔崽子都給抓了回來,都還不知道他有同夥。小徐賞識他有骨氣有擔當,因此就把他留在了身邊當跑腿的。小廣能吃苦,人也機靈,沒一陣就被提拔到了黎寶山身邊幹活,在黎府當差已有五個年頭。
枯雲和小廣正吃着芝麻糖,花生米,大鐵門那兒傳來了動靜,小廣耳朵一動,抓着塊芝麻糖跑了出去。枯雲伸長脖子張望,沒過多久就看到尹醉橋的小車駛了進來。好一陣吵鬧聲過去,黎寶山從樓上下來了,站在偏廳門口喊枯雲:“怎麽來了也不叫我一聲?”
枯雲指着外頭:“你被吵醒了吧?”
黎寶山笑笑,過來拿了個酥皮面包咬了一口,嚼着說:“你還別說,這面包做得還是一流的,回頭把法國人趕跑了,就留下他們的面包廚子。”
枯雲抹了點奶油蛋糕上的奶油,手指舉到了黎寶山嘴邊:“奶油也好吃。”
黎寶山低頭含住他的手指,舌尖一掃,順勢抓起他的手,吧唧親了口他的手背。
“尹醉橋怎麽這大下午的就過來了?他就沒點別的事可幹?成天跑這兒來……”枯雲不無抱怨地說,黎寶山坐在他身旁,喝他杯裏的茶,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不過他這人做生意還是很行的,少爺不想見到他就不見罷,長工要賺錢,不能不見啊。”
“油嘴滑舌。”枯雲托腮,點了根煙遞給黎寶山,“喏,少爺賞長工的晨起一根煙。”
黎寶山慨嘆一聲,接過香煙仰着脖子就吐了個煙圈出來:“唉!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枯雲笑起來,他看窗外的尹醉橋走近了,把黎寶山拉扯起來:“長工快去換身衣裳,穿個睡覺衣服和人西裝革履的多不搭調。”
黎寶山系好了睡袍腰帶,摸了把枯雲光滑細嫩的臉蛋:“你這就嫌棄起我不像腔了?”
他進而摸到了枯雲的脖子,枯雲裝作要咬他,嘴角卻翹着,說:“是不像腔!毛手毛腳的!”
他一甩頭,跨着大步子走開,黎寶山吃着面包跟在他後頭,兩人走走停停,分分合合調笑了好一陣,到了客廳裏,見到尹醉橋,枯雲清清嗓子,擡手說:“尹先生好啊。”
他走去留聲機邊挑選唱片,黎寶山一屁股坐到尹醉橋對面,要小廣給他泡杯茶。
“昨晚走得匆忙了。”尹醉橋說,拐杖難得沒被他抓在手裏,而是放在一邊,他這會兒手裏捏着的是個文件包。
黎寶山抽煙,笑說:“沒事,昨晚吃過宵夜我們也散了,都累了。”
一壺酽茶上來,尹醉橋不響,看了看枯雲,黎寶山道:“自己人,尹先生有話還請說。”
枯雲回頭掠了眼,假模假樣地說:“你們談你們的,我出去好了。”
他心底自然是不願放任尹醉橋和黎寶山在一起的,尹醉橋聞言,起先沒出聲,枯雲只得慢騰騰地往門邊挪,尹醉橋忽然說:“沒關系,正好缺個見證人,就由他來當吧。”
“見證人?”枯雲聽了這話,立即跑去了黎寶山邊上探頭探腦地看。
尹醉橋從文件包裏抽出了兩沓文件紙,說:“黎大哥果然人脈廣,建設委員會的人都搞得定,托了您的福了,我昨晚也認識了不少人物。”
黎寶山道:“可千萬別這麽說,買地皮的事我還得仰仗尹先生的眼光,不過您先前總擔心法國人英國人的,我們建設我們的大上海,實在是不關他們的事。”
“這事我回去也重新考慮過了,既然國民政府如此支持,顧慮确實可以放松些。”尹醉橋指着桌上的文件,“這兩份一份是我找律師拟定的關于合作成立地産開發公司的文件,這份還請黎先生那邊的律師過目,另一份呢,今天就能簽了。”
尹醉橋摸出支鋼筆壓在紙上道:“這份是我個人像黎大哥借錢十萬的借條,我是十分想和您合作,只是手頭現錢緊缺,又怕您找了別人合作去,這十萬我保證每月償還兩萬,半年內還清,您還能多賺兩萬利息。要是我有一個月沒還上數的,我就用合作公司的股份來抵,您看怎麽樣?”
枯雲聽得雲裏霧裏,只知道尹醉橋要問黎寶山借錢,黎寶山想了想,喝了好幾口茶,同意了。枯雲被兩人拉作中間人,在借條上跟着簽字畫押,這樁買賣談好,黎寶山收好借條,尹醉橋沒再多留,直接就走了。
這晚黎寶山再沒什麽應酬,和枯雲在他的公寓吃夜飯,兩人有些日子沒纏綿了,在床上折騰半宿,枯雲将睡未睡時,黎寶山問起他先前留下的那些房契放在了哪裏。
枯雲道:“買了個保險箱,存在衣櫃裏了,怎麽了?”
黎寶山下了床,拿來了白天尹醉橋的借條還有另一些文件,枯雲沒怎麽在意,也沒多看,就說:“你要把這些放我這兒?那你自己去放吧,密碼是……”
黎寶山親了下他:“密碼別告訴我,你去放,誰也別告訴。”
枯雲瞬時清醒了,爬起來道:“這些東西都很重要吧?都存我這兒……我這兒……唉,不行吧?我傻頭傻腦的別給你弄丢了啊!”
黎寶山哈哈笑:“你傻別人才不會疑心你呢,不過啊,我看你也不傻。”
枯雲嗤他:“去去去,我就想當個傻少爺你還不讓我當了!你這長工是要爬到少爺腦袋上了?”
黎寶山一攬他,兩人黏黏糊糊又說好些沒羞沒臊的話,相擁而眠。
自從黎寶山把那些文件紙存到枯雲的保險箱裏以後,隔三岔五他都要往枯雲這兒塞點東西要他保管,還教上了枯雲看賬本學算賬。枯雲沒讀過多少書,能認字看報已經是他的極限,更沒有太大的上進心和求知的欲望。他和黎寶山撒嬌發難,黎寶山就好言勸他,把他的脾氣熨得服服帖帖,枯雲吃軟不吃硬,就也這麽東一點西一點地學了起來。
黎寶山總對他說,多學點東西沒壞處,這個道理枯雲是懂的,但也不太想懂。這天又聽黎寶山如此說服自己多看幾眼書,枯雲扔下算盤和書本,嗤之以鼻,裝模作樣地道:“是沒壞處,越學越精明,回頭啊,你也騙不了我了。”
黎寶山聽後,笑道:“我能騙你什麽?”
枯雲指指外頭,從黎府書房的窗戶往外望出去,看到的不是綠草如茵,樹木蔥郁,而是一個又一個人高馬大的黑衣青年人。這些青年人成群結隊在黎府大屋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他們時而在門前游走,時而在院裏巡邏,每過一個鐘點還要進行換班交替,他們有的戴黑帽子,有的将自己那剃光了的腦袋露在外頭,他們的穿着打扮都很類似,眼神也仿佛是一間工廠裏批發制作的——警覺,機敏,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這樣相似的青年人到了晚上,還要再增加一倍。
黎寶山明白枯雲所指,他道:“最近新招了批兄弟,訓練他們呢。”
“這是哪門子的訓練方法,怎麽從沒聽說過呢?”
黎寶山笑笑,翻找起別的話題。平時黎寶山身邊雖有幾個跟班肉盾,可那數量和現下在黎府“訓練”的人數哪裏能比呢?加上黎寶山往枯雲那裏送東西送得愈發頻繁,他也不再去哪兒都帶上枯雲,更多的時候都是叫他在黎府學習,枯雲為此問過他許多次,可都被黎寶山一語帶過,他怕黎寶山是攤上了什麽事,這幾天心裏七上八下的,早就不得安寧了,今天黎寶山又和他假三話四的,枯雲不太高興,暗暗決定,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他上前一步道:“你現在可不就是在騙我嗎?你別看我平時一驚一乍,沒什麽膽量,但我其實膽子不小,你要是遇到了什麽麻煩,你和我說,我們兩個或許能商量出個辦法啊。”
黎寶山聞言,拍拍他,道:“真的沒事,你就別多想了。”
枯雲看着他,兩人眼睛對着眼睛,他憋屈地說:“有福同享,有難也要同當啊,我是讨厭過苦日子,可不代表我過不了苦日子啊,只要有你和我在一塊兒,什麽樣的日子我過不下去呢?”
黎寶山一笑,心疼地攬住他,不停揉搓他的胳膊:“我懂,我懂,可确實沒什麽大事,少爺你就放心吧,苦日子我絕不會讓你再過的。”
枯雲還是不高興:“你還是不和我說實話……是不是法國人找你麻煩?那天你和尹醉橋不是商量要在築外邊界買地皮嗎?都是築外邊界了,法國人管得可真寬!”
黎寶山還抱着他,道:“這點事我要是都搞不定,那還在上海混什麽?不過我呀也是越混越回去了,混到還要少爺為我擔心了。有些事啊,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得越少,你啊,就能繼續當你的傻少爺。”
他刮了下枯雲的臉蛋,枯雲拉長了臉:“那你還讓我學這學那的,可不是讓我一下知道了好多嘛!你到底什麽居心呀!”
黎寶山人還是笑笑的,枯雲清楚他在黎寶山這裏是打聽不出什麽了,也就不和他多耗了,等傍晚時他去客廳打電話的空隙,枯雲把小徐找去了外面說話。
他心急,和小徐不來那些拐彎抹角的,直接便問他:“小徐,你老實和我說,寶山是不是遇到什麽難事了?”
小徐笑笑的,連托辭都和黎寶山一樣,讓枯雲別多想,說是在府上訓練新招的兄弟們,打擾了他,很是抱歉。
枯雲皺眉,道:“現在就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你這麽和我說,我就要覺得你是不把我當自己人了。我知道,我在你眼裏,在你們大家眼裏不過是黎寶山身邊的一個……”他頓了下,尹醉橋老喊他的那個字眼他自己可沒法說出口,嘴唇一抿,幹脆略過,繼續說下去,“我人是不精明,可這幾天再蠢的人都能看出不對勁啊,進出黎府都過好幾道關口不說,白天晚上都還有人巡邏,我可看到了,那些人裏頭還有帶槍的。”
小徐道:“枯少爺,您要是覺得住得不踏實,要不去蘇州住一陣?”
枯雲道:“我去蘇州,那寶山呢?”
小徐道:“寶山哥在上海還有許多事要處理,自然是留在這裏啊。”
枯雲看他:“小徐,我在你眼裏就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
小徐愕然,枯雲又道:“要是黎寶山真的遇到了事,要我逃,我絕不會逃,什麽樣的難關,我都要和他一起渡過!我不怕事!”
黎寶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他的好日子,他這個少爺或許是當不成了,可只要和黎寶山在一起,他有什麽好怕的呢?多難多大的事他都不怕,他怕的是讓他沒有了黎寶山啊。枯雲不敢細想下去了,祈求般地看着小徐,小徐眼睛一閃,微垂下腦袋,說:“枯少爺,其實不怕和您說,還是彭苗青不老實。”
“彭苗青?”枯雲好一陣沒聽到這個名字了,但是從前他當黎寶山跟屁蟲的那段日子裏風言風語還是聽過不少的。
彭苗青和黎寶山系出同門,拜的是青幫裏同一個師父,明裏兩人還是以師兄弟相稱,只是因為立場矛盾糾紛,暗地裏早就已經鬧翻,彭苗青投靠了黎寶山最不屑合作的外國人。他現在仗着有法國人撐腰,在租界耀武揚威,橫行無忌。
“寶山哥做什麽他也做什麽,還要和寶山哥搶地皮,挂的也是華人自立的名頭,誰不知道背後給他輸送資本的是法國人啊!寶山哥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可是他在兄弟們裏面還是有點名望的,加上兩人還是師兄弟,師門內鬥說出去多難聽,寶山哥也不好突然就把他踢出局去。
“之前搶碼頭的事他也還沒罷休,赤佬精得很,好幾次我們想抓他個人贓并獲都沒能得手……”
枯雲因為幫着黎寶山看了幾天賬目,碼頭港口之于黎寶山的重要性,他也略懂了一二。黎寶山起家便是靠水路運來槍械彈藥,經上海這個港口大城市轉賣到全國各地的戰場上,因此黎寶山可謂是掌握着諸多戰争內幕,他靠着這第一手的信息購買軍債,從中謀取暴利。不過自從黎寶山不願出面幫助法國人調停水電局工人罷工的事情後,他在上海的碼頭四處碰壁,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轉戰江浙。可黎寶山的大本營畢竟在上海,彭苗青在上海尚不敢拿他怎麽樣,可一出上海地界,就算是黎寶山也有鞭長莫及的時候,彭苗青便借機在浙江沿岸的一帶碼頭尋釁滋事。黎寶山的貨物半路被鈎抓了去的事情時有發生,所以每逢有貨運道,他時常需要親自去碼頭督察轉運輸送的事宜。
“這不馬上太倉又有批貨,寶山哥三天後就要出發去太倉,不知道格個赤佬又要搞什麽花頭。”小徐既憤慨又擔憂地說道。
枯雲的心被揪緊了,他看着小徐,道:“我很想陪寶山去走這一趟,我知道肯定不會同意,小徐,你答應我一定要照顧好他。”
小徐用力點頭,拍着胸脯和他打包票。枯雲道:“這些好聽的就不必在我面前說了,總之,千萬不能出事。”
與小徐談過之後,枯雲再沒和黎寶山追究過黎府的愈加嚴密的安保,兩人在一起時依舊親親熱熱地過着小日子,仿佛外面風平浪靜,并不存在任何危機,任何威脅。但枯雲畢竟放心不下,他在黎寶山面前雖一如既往地會笑會樂,無憂無慮,可黎寶山一旦不在,他總免不了胡思亂想,自己吓唬自己,愁個沒完。
這天下午枯雲正在黎府和尹鶴還有瑪麗亞吃茶,尹鶴帶了楊妙倫過來,這是枯雲沒想到也沒料到的,他原以為尹鶴公子小開,即便身家敗落了,也看不上楊妙倫的舞小姐出身。兩人胳膊挨着胳膊坐下,楊妙倫遞給枯雲兩張電影票,枯雲這才知道,原來楊妙倫已經不當陪舞女郎了,她現在當了明星影業的電影明星,第一部戲已經拍成,半個月後就要上映。
枯雲大呼恭喜,瑪莉亞還是改不掉和楊妙倫擡杠的毛病,搖着扇子說:“那天那個導演也給我遞了名片,可是拍電影多勞累啊,我不要,密斯楊比我能吃苦。”
楊妙倫端着茶杯笑:“瑪莉亞小姐是不走尋常道路的,當明星也嫌累醉自然不過了,別人去片場探班都是帶吃的帶喝的進去,瑪莉亞小姐到底與衆不同,她啊,從片場帶走了個小生!”
枯雲往瑪莉亞身邊一看,她今天也是攜伴而來,帶的是一位年輕的男子,油頭粉面,枯雲在不少國産電影裏都見過他,他叫做逸文,正是當紅的小生演員。
聽到楊妙倫的話,逸文抹了抹擦着發油的鬓角,因為外形的關系,逸文在電影裏出演的清一色都是溫文儒雅的少爺公子,可在鏡頭外面,枯雲卻發現他很不老實。先前和楊妙倫打招呼時,非要與她握手,兩顆眼烏珠滴溜溜地将她看了許久,抓住她的手也是許久,野調無腔,不成體統,要不是尹鶴發話,他還抓着楊妙倫不肯撒手呢。哪怕隔着張茶幾,逸文還是要時不時往楊妙倫那兒暗送媚眼。瑪莉亞似是不怎麽在意他這點佻達輕浮,置若罔聞,專心地和枯雲說楊妙倫和尹鶴的愛情故事。
“法米你這段日子老是窩在家裏,你呀連你自己當了紅娘都不知道了!”
枯雲吃松仁,笑了笑,沒接話。瑪莉亞又道:“密斯特尹也是很能隐瞞秘密的,我也是到了昨天才知道他和密斯楊兩間房間并成了一間,同築一個小窩咯。”
枯雲道:“那還要恭喜兩位了。”
楊妙倫一撇嘴,繼續嗑瓜子,尹鶴就笑,和瑪莉亞說:“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瑪莉亞小姐和逸文在談戀愛呢。”
瑪莉亞這時站了起來,還把逸文也喊起來,她帶了點新鮮蔬菜魚肉過來,說今天要親自下廚,慶祝他們四人兩對都沐浴在愛河聖光裏。她叽叽喳喳,拽着逸文小麻雀似地跳去廚房,尹鶴閑着也是閑着,就跟過去幫忙。客廳裏便只剩下楊妙倫和枯雲。
枯雲低頭看茶,輕輕嘆息了聲。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