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山 去冶鑄局

“我不願意,”安平晞陡然從回憶中掙脫而出,憤然道:“你還是先問問你母後是否中意我。”

“這還用問?母後向來對你疼愛有加視若己出,怎會不中意?”雲昰沒想到她竟拒絕地如此幹脆,心中大為驚異。

視若己出?安平晞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父親雖位高權重,但多年來與母親恩愛有加不曾納妾,她向來以為父母情深意篤。

皇後有傾國之姿,多年來寵冠六宮,帝後鹣鲽情深羨煞旁人,誰又能想到這樣兩個人竟會……

她不确定母親是否知情,但天同帝一定不知道,否則怎會将自己指給雲昰?

“阿晞,你去哪?”

雲昰貴為太子,平日只有對別人頤指氣使的份,哪受過這等羞辱?

眼見她頭也不回的跑了,雖不甘心,可礙于面子并未追上去,只是憤憤地跺了跺腳。

符海侍立在水邊,見安平晞過來忙笑着上前見禮。

安平晞神色匆匆顧不得寒暄,只問道:“桑染呢?”

“在那邊桃樹下和唐邑比劃呢!”符海笑指道。

安平晞尋了過去,果見桃樹下有個雪膚花容的粉衣小婢,手中像模像樣地揮舞着一根樹枝。

小婢身後站着個神色嚴肅的冷面侍衛,正是太子的暗衛唐邑。

“桑染!”安平晞停下腳步,喚了一聲。

桑染是她的親信,也是前世避居別院後唯一近身侍候的人。

但她卻受人指使在她的飯食中下藥,讓她日漸暴躁激憤以至精神失常,深受癔症折磨生不如死。

“小姐,”桑染丢下樹枝興沖沖地跑過來道:“您醒了?”

安平晞望着眼前天真甜美的笑靥,心中五味雜陳,桑染固然背叛了她,卻在她死前自殺謝罪,也算付出了代價。

“出宮,我要去看二哥。”她語氣堅決不容置喙。

“二公子?”桑染望了眼天色道:“他定然不在城中,若宮門落鑰前回不來,還得先去跟皇後娘娘說一聲吧?”

聽到皇後,安平晞不由心生厭惡,如果可以最好今生不見。

“別管這些,我現在只想快點見到二哥。”

前世皇後設計害她,卻對外宣稱她癔症發作失足墜江。

事成定局,她留給世間最後的形象是一個可憐的怨婦、可恨的瘋子、可笑的傻瓜。

安平晞隐約記得,二哥的死訊是從茶樓說書人口中聽來的。

那天正好是他們同時出殡之日,偏生那一日她從藏身之處偷跑了出來。

有些事情記不清了,但二哥的死委實過于蹊跷。

他在冶鑄局十年,從未出過半點意外,怎會失足跌入煉爐?

桑染不知眼前之人已非昔日的小姐,但看她心急如焚的樣子,卻也不敢怠慢,急忙下去安排了。

*  *

安平晞在家排行老三,長兄安平曙長她八歲,武藝超群足智多謀,在軍中威望極高,自幼便最得父親器重。

次兄安平曜長她五歲,性情孤僻桀骜不馴,且武藝謀略皆不如兄長,處處都被壓過一頭。

其後入學幾年皆無所成,以至于被文思敏捷才氣斐然的幼妹趕超。

他不喜讀聖賢書,也對經史人文、天工地質、法令時局、排兵布陣等興味索然,獨愛鑽研冶煉和鑄造器物,對相關技巧理論皆如數家珍。

母親苦口婆心勸了無數次,父兄也是沒少耳提面命。可無論別人怎麽說,他依舊我行我素。

他雖脾氣乖戾,但與妹妹自小親厚。

當年舉家南渡,八歲的安平曙跟着父親浴血奮戰擺脫追兵,五歲的安平曜抱着一把佩刀,始終守着虛弱的母親和襁褓中的幼妹。

安平曜十四歲時想進冶鑄局,但掌管冶鑄局的官員哪裏敢收大将軍的公子?

安平晞時年九歲,本就聰慧過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一旦安平曜入了冶鑄局,便等于斷送了仕途,以後再難有機會接觸軍政大權,別說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就算婚事怕也難找到門當戶對的。

她自然盼望哥哥能從軍或入仕,好有個錦繡前程,這樣她面子上也好看。

而且安平曜俊秀白皙氣質卓然,如鶴立雞群。她可舍不得這樣漂亮的哥哥,以後變成個灰頭土臉的粗蠻漢子。

但安平曜心意已決,即便挨了家法趴在榻上動彈不得,還不忘翻看手中的《燔(fan)石紀要》①。

她去探望,本想勸他改變主意,卻被他眼裏少有的光彩打動,決意相助并尊重他的選擇。

事情遠比想象中艱難,她絞盡腦汁能說上話的人全找了,包括向來待她和氣的天同帝,但都無濟于事。

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最終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讓二哥為父親精心打造一副戰甲,自己去游說與安平家同期南下的故舊親眷,她仗着年幼嘴甜臉皮厚,加之長輩們的寵愛,最後總算拉攏了一幫叔伯兄弟幫忙搭腔。

恰好年底大哥訂婚,府中一片歡慶,父親向來好面子,又極重義氣。

安平曜趁他三杯酒下肚心情大好時獻上精心準備的禮物,在場諸人齊齊鼓動,氣氛使然,父親只得勉強首肯,雖也提了一堆條件,可無論如何,安平曜夙願得償。

回頭想想,這是她為二哥做過的唯一一件事吧!與後來二哥對她的維護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們最終反目,到死都沒來得及化解。這是她百年後憶起平生時唯一的遺憾。

*  *

剛出宮門便遇到家丁來報,說二公子尚未回府。

安平晞匆匆登車,吩咐道:“去冶鑄局。”

桑染忙跟上去,憂心忡忡道:“冶鑄局在青鸾山中,離城百裏,我們真的要去嗎?”

安平晞擡手撫了撫脖頸道:“你不想去的話就下車!”

“去!”桑染忙坐定,朝着車外傳話。

馬車很快駛出天市城,從西門而出,順官道一路往西北疾行。

夜幕降臨時,馬車終于進山。

“小姐,為何突然想見二公子?”桑染小心翼翼地詢問。

安平晞默不作聲,掀起車簾朝外望了一眼。

進山之後每個路口皆設有關卡,但将軍府的馬車卻可以通行無暢。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車速漸漸變緩,桑染掀開車簾朝外探頭,看到遠處山坡上紅光漫天,仔細看去像是一座巨大的竈膛,周圍搭着高大的腳手架,時有手持火把之人上上下下。

馬車在大門外停下,桑染率先跳下去,道:“小姐先等會兒,奴婢找人把二公子喊出來。”

安平晞面上維持着鎮定,內心卻是暗潮湧動,交握的手心早已布滿了汗水。

她悄悄掀開車簾,入眼處是一道青石砌就的高闊院牆,門口燈火通明兵甲林立。

桑染傳完話回來後直報怨,“我就沒見過如此奇怪之人,放着高床軟枕奴仆成群的日子不過,非要來此受苦。聽說如今在冶鐵處,騎馬過來也得兩刻鐘,您可有得等了。”

“把車停遠點,我想下去透口氣。”安平晞吩咐道。

她方才匆匆一瞥,眼角忽然掃到遠處山腹間那片紅光,像一只遠古怪獸般張着血盆大口,她沒來由地心慌意亂,只想遠遠躲開。

車夫将馬車趕到十餘丈開外的官道邊,安平晞趁着夜色下了車。

度日如年,也不過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馬蹄聲,她不由一震,心髒差點迸出腔子。

驀然回首,就看到有人騎馬縱出高闊的大門,正朝這邊飛馳而來。

安平曜如今二十出頭,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即使看不清臉容,但從那矯健的身姿也一眼辨認了出來。

安平晞忽然想到當日沖入漫天白幡中看到的靈柩,也想起了那夜父親割斷她脖頸的寒刃,如果二哥還在定然不會讓任何人傷她半分。

安平曜初掌鐵務冶②,本就忙得不開開交,因此這幾日并未回府,突然聽到傳話還以為出事了,匆匆沐浴更衣便飛馬趕了過來。

才出大門,便看到一個熟悉至極的俏麗身影從車後奔了出來,正是妹妹安平晞。

幾日前剛送她進宮,如今卻突然出現在此,他心底頓覺不妙,,忙快馬加鞭想過去問個究竟。

但他沒想到安平晞徑直飛撲而來,轉眼就到了面前,安平曜來不及勒馬,馬蹄幾乎擦着她飛舞的發絲掠過。

安平曜驚地魂飛魄散,千鈞一發之際猛地夾緊馬腹雙手離缰,在桑染的尖叫聲中挾起安平晞縱馬躍上了道邊小山崗。

此時皓月當頭,清光萬裏,山野間的林木花草似都披上了一層輕紗。

安平曜抱着她跳下馬背,氣急敗壞道:“你怎麽回事?方才……哎?”

他本欲發火,安平晞卻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也不知是驚吓所致還是什麽原因,兀自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安平晞從前是個冷靜理智的人,自制力強大到能壓過體內足以逼瘋尋常人的迷心致幻藥。

整整兩年間她只發作過一次,便是得知二哥要與薛琬琰訂婚時。

“先帝遺诏困住的不止你一人,雲昰這輩子也休想娶別人,除非他放棄儲君之位。晞兒別怕,你若不嫁我也不娶,哥哥這輩子都陪着你。”

當初她把自己關在屋中誰也不見時,他隔門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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