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哥 我就是想你了

先前承諾言猶在耳,為何說變就變?甚至不曾跟她知會一聲。

苦苦壓抑的怒火瞬間迸發,将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安平晞活了十九歲,卻只失态了一次。

那次她‘一戰成名’,坐實了深閨怨女妒恨成狂的惡名,徹底将所有親友推向了對立面,從此永沉苦海再難解脫。

世人只當她恨着雲昰,但她恨的何止是雲昰?折磨的也何止是自己?

兄妹決裂之後,安平曜曾試圖和解,耐着性子再三登門致歉,但回報他的除了沉默便是惡語相向。

再後來,他像雲昰一樣,仿佛都把她忘了,就連她自己也快把自己給忘了。

失去就是失去,她從不會去挽回或是修複破裂的感情,也不會去正視自己在別人心裏留下的傷害和陰影。

她死後靈魂了離開了軀殼,即将遠行時卻看到落日崖上有人跳水,循環往複不知疲倦。

她看到後來才明白,那人原是想借力潛入水底打撈什麽。

水底除了恐怖與危險一無所有,可惜世人不知罷了。

她正欲轉身而去,卻忽然聽到一陣悲泣,其聲摧心剖肝,聞之斷腸。

她眼力不濟,隔得太遠看不清,直到近前才見有人撫屍恸哭。

撫的是她的屍,哭的是她的二哥。他竟将她從暗無天日的水底撈了上來?

只一個舉動便勝過千言萬語,她心上凝結的那層薄冰輕輕裂開了。

過往種種,皆恍如隔世。

錦樣年華水樣流,鲛珠迸落更難收,病餘常是怯梳頭。①

她想到了那方拘禁着她的小院,想到了不為世所容的處境。

想到了兩年多來深恩負盡自絕親友,想到了永無止境的哀怨凄傷和壓抑痛苦。

陰陽相隔,一切已成定數。

無論那時還是百年後魂魄聚合憶起一切,她都沒想過能與二哥在人間重逢。

*  *

她想起往生殿中神官給她的那只手镯,心念微動,只覺得左腕上似乎繞着一圈細弱得火焰,時不時泛起輕微的灼痛。

這絲絲痛感又讓她想起神官顯現的那張臉以及消失前袍袖下只剩焦骨的手……

他究竟是誰?若真是二哥,為何不與她相認?

人間別久不成悲,相顧已忘言?還是他不願讓自己知道他的經歷?

她雖一言未發,但安平曜還是感覺到無限委屈和悲傷,心頭一軟火氣頓消,忙道:“以後可不許這麽魯莽,萬一傷到如何是好?快跟哥哥說,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安平晞腦袋往他懷裏鑽了鑽,抽抽噎噎道:“沒、沒事兒,我、我就是想你了。”說完抱得更緊了。

安平曜不由笑了,輕揉着她的腦袋道:“鬼才信,這麽多年你可是第一次來看我,怎麽會沒事?”

嘴上雖這麽說,但心裏卻升起了無限歡喜和欣慰。

他自幼便極疼妹妹,從襁褓中到蹒跚學步,孩提時他們總形影不離,睜眼便想看到妹妹,睡前也想看一眼妹妹。

妹妹安靜時可愛,哭鬧時可愛,醒着可愛睡着也可愛。

他平素不愛講話,卻能對着小嬰兒自說自話一整天。

那時剛來南方安家,父親忙于朝中事務,母親後宅諸事纏身,大哥課業很滿閑暇太少,便只有剛過啓蒙的他可以時時探望妹妹。

每日除了簡單的課業,陪伴妹妹、逗妹妹玩便成了最快樂最輕松的事。

妹妹不喜與人親近,有時連父母兄長想抱都不肯,扭過頭就往乳母懷裏躲。

可她卻極喜歡他,看到他便眉開眼笑,掙開嬷嬷丫鬟手腳并用的爬過來要抱抱。

後來開始學說話了,開口就是哥哥看、哥哥看,其實她想表達的是去看哥哥。

偶爾午夜夢回,喝過奶後也鬧着要去看哥哥一眼,才肯趴在乳母肩上繼續睡。

那時候安平曜以為自己天生喜愛小孩,直到很多年後大哥成婚,他有了小侄女小侄子,但不知為何,總覺得任何一個嬰兒都不及妹妹小時候惹人疼。

想到這些,他俊毅冷硬的面上不由泛起了柔和笑意。

*  *

安平晞只緊緊抱着他,直到此刻虛懸的心才落實了。

只要二哥安然無恙,一切便都來得及。

見她突然沉默,安平曜還以為她不好意思,“說吧,這次又是哪家小姐要見我?”

安平晞初時一頭霧水,仔細一想才明白過來,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們三兄妹昔日感情極好,後因大哥成婚日漸淡出,便只剩下她和二哥依舊親密無間。

可安平曜整日往城外冶鑄局跑,幾乎不着家。

且随着年齡增長愈發不茍言笑,冷心冷面令人生畏。

安平晞倒不怕他,就是那副目下無塵的樣子讓人不想親近。

而她也慢慢長大,有了自己的夥伴,成日裏和閨中姐妹形影不離,哪還有功夫去鬧他?

有時他回到家想來探她,一看到有女客在,礙于禮法只得悻悻而去。

偶有幾次在府中撞到,便有姑娘被他的氣度相貌吸引,大着膽子上去搭話,結果自是碰了一鼻子灰。

安平晞每次都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完了便跑去羞他,問他何時給自己找個嫂子,今日那姑娘如何?

中意他的姑娘倒是不少,奈何姑娘的家人卻是不大樂意。

名門望族大都想将女兒嫁給長房,畢竟以後長房當家掌權,是家族真正的主人。

其餘各房則會漸漸淪為旁支,再過幾代就成了遠親,若無深厚財力與過人本事,幾代下來坐吃山空怕是最後連平頭百姓都不如。

大将軍的次子也是次子,何況還沒有軍功爵位傍身。

母親聽她忿忿不平地說起後,便也放在了心上,後來通過一番運作,最終給他挂了個雲麾将軍的閑職,隸屬于東宮武官。

安平晞的一生順風順水,從未受到過半點磋磨,所以雲昰拒婚成為奇恥大辱,是她一生也邁不過的門檻。

那時母親病逝,而她身陷流言,更多的是不平,為何父兄大權在握,卻無一人為她出頭,難道她的痛苦恥辱與家族無關?

她開始日漸敏感暴躁,整天失魂落魄疑神疑鬼,覺得世人都在嘲笑她包括至親好友。

她再不願見到任何人,哪怕昔日親密無間的二哥,他眼中的悲傷憐憫會像利劍般刺傷她的驕傲。

*  *

“剛還傻笑,臉色怎麽又變了?”安平曜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子笑道。

安平晞回過神來,不由得想到了薛琬琰,她們曾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後來交惡,至死再無往來。

不知這一世的她,是否還喜歡二哥?

她退開一步,歪頭瞧着他笑道:“你覺得琬琰如何?”

安平曜茫然道:“誰呀?”

安平晞嘆了口氣,這反應前世如出一轍,不知是時候未到還是今生姻緣已變?

她也開始反省,前世過于苛刻,尤其是對最親近的人。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太強,忽略了身邊人的想法。

“二哥,你信神明嗎?”安平晞語氣一轉,突然問道。

安平曜白了她一眼,轉頭要去牽馬。

安平晞笑着跑上去扯住他道:“我說認真的。”

“我不信神明、不信天道、不信因果,”安平曜沒好氣道,“聽清了嗎?”

安平晞自然知道,他平日別說祈福上香,就年節裏祭祖也三心二意不夠虔誠,為此沒少被父親責罵。

由此來看的話,這樣的人定然不會去信招魂禁術、死而複生那等虛無缥缈的鬼神之說吧?

但願神官口中之人不是二哥,她心裏略略一松,挽着他朝馬車邊走去。

*  *

大将軍府位于禦街東面的榮慶坊,門庭高闊氣勢恢宏。

後宅花園東側是座青瓦白牆的別院,有十來間房屋,清幽雅致遠離喧嚣,前廳後舍俱全,又有角門與夾道可通正房。

院外有片清淺的池塘,池畔種着幾株梨樹,此刻枝頭花開似雪。

朝露滴輕響,梨花映碧水。

階前苔痕斑駁,初升的朝陽籠罩與門庭之上,牆根底下一大叢迎春花開得正盛,蔥茏馥郁靜美如畫。

一個身着梅紅衫子的丫鬟正蹲在階前澆花,一回頭看到安平晞帶着桑染正冉冉走來,忙朝着院中喊了聲:“大小姐來了。”

丫鬟說罷放下水壺,笑着迎上來見禮。

安平晞聽到院內傳來說笑聲,随口問道:“這麽早便有人過來了?”

“少夫人帶錦小姐和緯少爺來陪夫人用早膳,”丫鬟回道:“這會兒正在喝茶呢!”

聽到丫鬟回話,安平晞腳步頓了一下,神色間有些遲疑。

她此生最不想見的人是皇後,其次便是大嫂秦氏。

可如今府上由她主持中饋,料理後宅事務,終究是躲不開避不過。

“晞小姐來了呀,你娘剛還跟少夫人念叨呢!”一個笑吟吟的微胖婦人領着倆藍裙丫鬟迎了出來,熟絡地招呼道。

她是母親的陪嫁丫鬟,也是她的乳娘,大家都喚她一聲杏姨。

母親近些年身體每況愈下,為了養病便搬到了這座偏院。

杏姨雖已成婚且育有一兒一女,但平日還是陪伴安平夫人居多。

安平晞走進院門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淩亂的記憶。

前世她被拒婚後,心灰意冷之下便搬到這裏,獨自過完了餘生。

那時夾道已封死,正門也挂了三重大銅鎖,只留一扇供下人出入運送物品的角門。

院中苔痕斑駁雜草叢生,早已人跡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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