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昔 前世最後一次相見,已是人鬼殊途……

“小姐,您不舒服嗎?”剛跨過門檻,桑染便感到安平晞在微微發抖。

她也不知為何,只覺得心底發虛渾身無力,只得扶着桑染的肩往前走。

乳娘注意到異常,忙過來搭了把手道:“臉色不太對勁,先進去歇會兒,等大夫來給夫人請脈時一并瞧瞧吧!”

安平晞沒有做聲,事實上她心慌氣短手腳發軟,連神思也漸漸恍惚,根本沒有說話的力氣。

隐約聽到有人在喚她,正欲擡頭應聲卻覺眼前一黑,突然就失去了知覺。

“桑染,明兒便是小姐十八歲生辰,少夫人說是要幫小姐慶生,府上也好久沒有熱鬧了。”

“杏姨,您說的是真的?小姐确實悶得太久了,整日裏郁郁寡歡,精神越來越不對勁,她又不肯看大夫,真怕熬下去會熬出病來。若能找個由頭出去透透氣,也是好的。”

“自是真的,我問過二公子,他讓咱們設法勸小姐露個面,說要給小姐一個驚喜。”

……

迷迷糊糊中,耳畔似乎有人在說話,好像是杏姨和桑染。

十八歲生辰?驚喜?

安平晞幾乎是立刻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榻上,還好只是夢。

母親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她好端端地為何突然離宮去找你?我已問過桑染,這丫頭什麽也說不上來,你別說自己也不知道。”

“妹妹并未說明緣由,孩兒心中也極為困惑。”是二哥的聲音。

“晞兒向來穩重,何曾如此莽撞過?她身子骨并不差,怎麽剛一進院子就暈到了?莫不是連夜進山撞了邪祟?快說,你究竟帶妹妹去哪裏了?”

“娘,”安平曜叫屈道:“孩兒冤枉,昨晚一碰面我們就直接回來了,不信您讓人去西門問韓延。”

安平晞忙起身下榻,整了整發鬓和衣衫,正欲出來卻聽母親道:“你心裏除了大火爐還有什麽?娘生了你們三個,老大倒是好本事,可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呢,眼裏根本就沒這個家,恨不得紮根在山洞裏。如今娘身邊就剩一個知冷知熱的丫頭,她若真出了什麽事,我…… ”

安平夫人似乎一口氣上不來,開始急喘起來。

安平晞不及多想,慌忙奔了出去,看到二哥正扶母親坐下,手忙腳亂地順着氣。

倆人一番忙活,好容易等母親緩過來,這才舒了口氣。

安平晞正自安撫母親,卻見安平曜退後幾步跪下認罪。

“娘,不怪二哥。”安平晞忙走過去跪在安平曜身邊,以手加額行禮道:“是女兒一時沖動有失考量……”

“快起來,”話未說完便被母親打斷,招呼她坐到身邊,細細打量了一番,眼中滿是疼惜,“你一個金尊玉貴的大小姐,身邊護衛都不帶就敢連夜出門?有什麽事讓下人叫他回來就行了,何必受那罪?萬一……方才可把娘吓壞了。”

安平晞悄悄瞥了眼二哥,沖母親撒嬌道:“錯的是女兒,二哥是無辜的,娘,您別怪他好不好!”

安平夫人笑着捏了捏她的臉蛋,沖安平曜道:“好了,起來吧。”

安平曜忙站起來,撫了撫衣袍上的褶皺,謝恩後便要告退。

*  *

“你且站住,”安平夫人忽然叫住,“阿曜,你也老大不小了,別一天天不着家,上次晞兒說的事娘已托人辦好,雖只是個虛職但聊勝于無,這次不許再推辭。”

兄妹倆都是一頭霧水,安平夫人繼續道:“你妹妹再過幾個月就十七了,眼瞅着要出閣。老大自打成婚後就讓媳婦給拿捏住了,往後怕是難指靠。你要真疼她就争點氣早日混出個名堂,否則以後我和你爹老了不中用了,妹妹在夫家遭罪受委屈要個撐腰的人都沒有。”

“娘,我……”安平晞咬了咬唇道:“您說哪兒去了,都還沒影的事。何況給我委屈受的人,我也不會嫁。”

“傻丫頭,這種事哪能由得了自己?”安平夫人苦笑道。

“對了,怎不見大嫂和孩子們?”安平晞忙悄悄岔開話題,沖二哥使了個眼色,他立刻會意,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你剛才一進門就暈倒,可把我們吓壞了。她是有身子的人,怕人多沖撞,我就讓他們先走了。大夫給你瞧過了,開了兩劑安魂湯,說是思慮過重,要養心安神。”

安平夫人說到這裏面露疑惑,輕撫着她的手背道:“你這進宮才幾天,怎麽……陛下為難你了?還是皇後或太子對你有何不滿?快跟娘說說。”

記憶裏安平夫人始終對她疼愛有加,所以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

事關重大,不能僅憑皇後一面之詞。

無論真相如何,她心裏也只尊奉這一位母親。

一念及此,安平晞心裏便有了主意,暗自斟酌一番,垂眸低聲道:“沒人為難我,只是……女兒無意間聽到一些謠言,整日來寝食難安,以致肝氣郁結夜不能寐。”

母親好奇追問:“什麽謠言?”

安平晞便将近日宮中有關太子妃人選之事,結合她編造的身世謊言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說到動情處差點潸然淚下。

不料母親卻是忍俊不禁,将她摟到懷裏疼惜地拍撫着,柔聲道:“傻丫頭,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能讓此等拙劣的謊言亂了心?很明顯是有人編造出來貶低你、打壓你的。薛家雖是名門望族,可在陛下眼中到底還是外人。咱們家底雖比不上他們深厚,但你父兄一日掌着軍權,安平家便一日不容小觑。”

母親歇了口氣,緩緩道:“薛家已經迎娶了一位公主,若連太子妃也落到他們家,怕是有一天……”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您是說,薛家故意放出謠言诋毀我?”安平晞故作疑惑道。

母親點頭,神色間滿是驕傲,“薛家小姐無論品貌身段還是性情氣度皆不如你,他們便只能編造些無聊的謠言,拿你的身世說話。你出生時我們還在北雲,這些人怎會見過?真好笑,竟然說你是我路邊撿的?要這能撿到這樣的寶貝,我恨不得撿一車。”

安平晞哭笑不得,心中卻如雪霁初晴,滾進她懷裏嬌聲道:“娘,哪有這麽誇自己女兒的?薛大小姐我見過幾面,儀容端莊舉止得體,還真不比我差。”

母親輕撫着她的背,含笑道:“別家女兒有多好,娘是看不見的,娘心裏眼裏只有你這個心肝寶貝。”

安平晞忽然不說話了,只緊緊抱着她,若是和前世一樣的話,母親已經時日無多。

“怎麽哭了?”母親見她半日不言語,肩膀微微起伏着,隐約聽到低弱的啜泣聲,不由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安平晞伏在她懷裏搖了搖頭,哽咽着道:“沒……我就想好好抱抱娘。”

母親有些觸動,眼眶也微微發紅,摟着她道:“你爹鐘愛你大哥,娘最疼的卻是你。若是當年陛下不曾敗落,那我們如今還在北雲,你知道的,那邊女主當政,女兒家可以從軍從政建功立業,而不像這邊,一輩子只有嫁人生子這條路。”

“娘,”安平晞忽然擡起頭,警惕地回身望了眼,小聲道:“您別忘了陛下可不是女子,就算他勝利了,一切也和現在差不多。”

母親愣了一下,拍了拍頭苦笑道:“娘真是糊塗了,竟忘了這一茬。這幾日不知為何思鄉之心愈發熾烈,罷了,你是不會懂得。”

安平晞自然不懂,在她記憶中,天市城便是生養她的故土。

“娘累了,你出去玩吧,等午膳再過來,別忘了按時喝藥。對了,以後可不許再冒失。你去找阿曜便是問他這個吧,他才多大哪裏會記得?”

母親有些精神不濟,擺了擺手打發她走。

安平晞不敢再打擾,忙恭恭敬敬地告退。

原來母親誤以為她進山找二哥是為了問明身世,一時覺得哭笑不得。

安平晞走出院門,看到安平曜悶頭坐在池畔青石上,正瞧着水中漣漪出神,應是在等她。

他身上穿了件檀紅窄袖織錦夾袍,濃密的黑發整整齊齊束在腦後,安平晞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心神忽地一震。

她自幼喜歡紅色,她的衣物不是绛紅、赤紅、棗紅、朱紅、丹紅、茜紅就是赭紅、緋紅、淺紅、水紅、煙粉等等。

用料皆是上等雲錦絲羅絹紗綢緞,家裏就她一個女孩,裁剪剩下的布匹不好送人,下人們又不能用,安平夫人只得挑出些不太旖旎豔麗的給小兒子做衣裳。

正好安平曜也喜歡紅色,尤其是火焰的顏色。

他小時候常被同伴們嘲笑,說他穿妹妹的衣服,為這他沒少跟人打過架。

可是打完鬧完,第二天照舊穿着紅色的小衣服去學堂。

她從前未覺得有何不妥,似乎別人讓她寵她疼她都是天經地義,直到最後跌入塵埃,才知從前的一切偏寵有多難得。

前世最後一次相見,已是人鬼殊途。

她從未見過那樣失魂落魄的二哥,面色蒼白眼神空洞,整個人失去了所有生機,就和懷裏抱着的屍體一樣滿身死氣。

桑染生了堆火,紅腫着眼過來勸他把衣服烘幹。

他聲音沙啞疲憊地說晞兒的衣服永遠幹不了了,随後艱難地爬起來,抱着她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當時他身上穿的便是這件檀紅窄袖織錦夾袍,不過已經半舊磨損,沾滿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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