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忍 他以為他們只是一對鬧了矛盾的有……
風漣和阿煦時常離開藥廬,便只剩下鈴鈴和另一個叫小槐的村女。
小槐挑水、劈柴、做飯、灑掃。鈴鈴只負責換藥、洗漱等。
安平晞第一次接觸山野間的女孩,只覺得一切都新奇有趣。
鈴鈴愛說愛笑時刻精神飽滿,養傷期間原本是痛苦漫長而枯燥的,因為有了她,才不至于太過難熬。
小槐年歲比她倆大,極為勤勞能幹,性情拘謹不喜多言,只默默幹活,忙完就徑自回家去了。
安平晞終于可以起身行走後,鈴鈴便帶她去院子散步,教她認籬笆下不知名的藥草和野花。
這日午後,兩人正坐在花藤下曬太陽,鈴鈴忽然精神一震,道:“我聽見馬蹄聲了,你那漂亮哥哥應該來了。”說着便轉身跑出了院子。
安平晞頸後繞着層層疊疊的紗布,行動不便生怕牽動傷口,因此來不及細問,只得坐在原地等着。
她口中的漂亮哥哥是二哥吧?她曾不止一次講過那夜二哥帶她冒雨求醫的事,神色間滿是羨慕。
馬蹄聲由遠及近,安平晞便再也坐不住,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沿着院中鵝卵石小路往外走去。
她尚未走到門口,就看到綠意幽幽的竹林中有個風塵仆仆的身影正朝這邊奔來。
“二哥,你總算……”待看清那人身形面容,她不由讪然。
來人并非安平曜,而是多日未見的雲昰。
她所認識的雲昰,從來都是神采飛揚,從頭到腳光鮮耀眼目。
但此刻面前之人卻是一身素服,就連發飾也換成了兩指寬的素白緞帶。
她知道天同帝駕崩了,曾聽鈴鈴說過,當時也并未在意,反正是遲早的事。
可她沒想到會在此遇到雲昰,望着頓在兩丈開外的他,窘地手足無措。
恰在這時,風漣和阿煦各牽着一匹馬回來了。
安平晞認出阿煦牽的正是雲昰的青骢馬,明白他們是一起過來的。
“先生,”安平晞求救般的喚了一聲,道:“你們可有看到鈴鈴?”
“她回家去了。”阿煦道。
站在原地的雲昰突然神色陰郁,大步走了過來,安平晞來不及躲開,他便已到了近前。
“安平晞,你如今眼裏已看不到我了?”他忽地欺身過來抓住了她的衣襟,眼中戾氣橫生。
他臉上原本的稚氣和青澀蕩然無存,變得深沉陰鸷令人生畏。
前世天同帝駕崩後安平晞就再沒見過他,所以并不知道後來的他變成了什麽樣,只偶爾聽過一些匪夷所思的荒唐行徑。
“見過太子殿下!”她如今面對的是一個受了大刺激不太正常的人,而且身上有傷難以自保,只得先服個軟再設法抽身。
風漣已到了面前,神色慌張道:“殿下快松手,小心碰到傷口。”
雲昰怔了一下,冷笑道:“她銅皮鐵骨刀槍不入,能受什麽傷?”
安平晞面色驀地冷了,擡腳狠狠踹了他一下,趁他不備一把拍開他的手,挪過去躲在風漣身後道:“此人沒心沒肺,先生何必同他多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無不夾槍帶棒,風漣左右為難,好容易安撫下來,忙命阿煦去打水侍候雲昰洗塵,自己帶着安平晞先進去了。
阿煦将盛着清水的陶盆端到牆邊石臺上,看着他面無表情地搓洗雙手,眨巴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道:“殿下,小姐如今傷勢見好,您不應該開心嘛,怎麽見面還吵架?”
雲昰皺眉接過棉巾,擦着手上水漬道:“小孩子家,少管閑事。”
說罷将棉巾丢給他,大步往屋裏走去。
廳中不見人影,說話聲從側面的東屋傳來,雲昰忙匆匆找了過去。
剛掀開簾子,就見安平晞伏在榻上,長發盡皆攏于一側,松散的領口下隐約現出一抹雪玉般瑩潤的肩背,而風漣竟毫不避諱地坐在榻沿。
他不由得惱羞成怒,幾乎想也不想就沖過去擋在了風漣面前,氣急敗壞道:“先生是讀書人,竟不知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怎可光天化日之下解女子的衣衫?”
風漣晃了晃手中染血的棉紗,莫名其妙道:“殿下,難道大夫給病人看診要蒙着眼睛?”
安平晞把臉捂在枕中,咬牙切齒道:“雲昰,你給我滾出去。”
雲昰這才明白過來,一時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就聽風漣又解釋道:“平時換藥的是個小姑娘,但她如今不在,方才殿下無故動手,我見安平小姐傷口處似有血跡,情急之下只得冒犯了。”
雲昰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竟看到銅錢般大小的血窟窿,雖已逐漸愈合,但依舊觸目驚心。
最詭異的是傷口下方的肌膚上,隐約現出一片紅紋,就像畫上的去一樣,雲昰正待看清,安平晞已經反手用袖子遮住了,顫聲道:“你還不走?”
雲昰心頭刺痛,再不忍多看,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
上次只匆匆瞧了一眼,她重傷昏迷毫無意識,根本不知他來過。
而他因為遭逢巨變諸事纏身,也無暇久留,更不清楚她傷在何處。
如今親眼看到,只覺錐心刺骨地疼,仿佛有人在他身上剜了一塊肉。
是因為血脈相連嗎?他靜靜坐在門廊下,有些絕望地抱住了頭。
順風順水十幾年,突然間一切都天翻地覆。
父皇驟然駕崩,朝臣各懷心思,北雲蠢蠢欲動,昔日最敬仰的大英雄安平嚴竟與母後有染,心儀的姑娘生死不明,且突然變成了一母同胞的姐姐……
幼年時母後曾跟他說,要把安平晞當姐姐般禮敬,因大将軍有功于朝廷有恩于皇室。
他嘴上應着,心中卻是極為不服,連他的親姐姐都要禮讓他,何況安平晞只比他大一歲,整日裏只會跟他對着幹,憑什麽要把她當姐姐?
那不當姐姐當什麽呢?父皇曾這麽問過。
那年他不到六歲,安平晞放走了他心愛的小鹦鹉,宮人們四處都找不到,他氣呼呼跑去向父皇告狀,說以後再不和她玩了,也不要再叫她姐姐。
父皇将廊下的五色鹦鹉賜給了他,笑着問他。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父皇便說你以後長大了做太子,讓晞兒做太子妃如何?
他吓得直擺手,并且極力拒絕。
誰又能想到十年後,他竟跪在父皇病榻前求他為他們賜婚。又為了不與別人訂婚,屢次頂撞母後。
他并無意于男女之事,因他志在建功立業保衛河山,但若非要成親,那也只能是安平晞,反正她不能嫁給別人。
這麽多年,她一次次委婉地表明心跡,身邊的人只當他年少懵懂,其實他心裏明鏡似的,只是不知該如何應對,也不敢确定她是否真心。
他害怕自己一旦當真,卻被她愚弄嘲笑,她可沒少做過那種事。
那日她在芳信亭小憩,看到那抹倩影時,心頭莫名一動,臨時起意想要試探一番。
若她真的對他有意,定會萬分喜悅,誰不想和傾慕之人結百年之好?何況她不止一次表示要嫁給他,他都從未給過回應。
可他真正開口後,才知道一切有多荒謬,她不僅拒絕地幹脆,還變得陰陽怪氣,自那以後竟再未進宮找過他,就算在宮外邂逅,她眼裏也只有冷漠和不耐。
他開始有些後怕,不想一開口又成了鬥嘴,事兒沒說成還把她氣哭了,并遭到了更明确的拒絕。
但是他們擁抱了,還是她主動地,他心想着事情應該還有轉機吧,于是回到宮裏他愈發堅定了心意,若要議婚只能是安平晞。
父皇向來疼他,自是不忍拂逆他的心意,只有母後極力反對。
他痛苦、不甘、困惑,想要尋找真相,然而真相卻是那般殘酷而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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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晞和風漣出來時,看到雲昰呆呆地坐在門廊外。
風漣再三示意,安平晞只得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
方才他故意讓雲昰撞到換藥,只是為了撮合他們,他以為雲昰看到那樣可怖的傷口便會心疼,從而冷靜下來好生解除誤會。
他以為他們只是一對鬧了矛盾的有情人,只要說清楚便能重歸于好。
安平晞明白風漣好意,卻又不能解釋,只得悶頭走過去在坐下,禮貌性地勸他節哀順變。
雲昰回過神來,眼眶微紅道:“我父皇駕崩,你不悲傷嗎?”
安平晞被問住了,頓了頓道:“我們所有人的悲傷加起來,也比不過你一人。所以在你看來,會覺得我們過于平靜。”
雲昰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可又覺得哪裏不對勁,似乎處處都透着不對勁。
“你何時知道的?”他神情哀傷道。
安平晞垂下眸子沒有說話。
“為何要告訴我?”他又問道。
安平晞如實道:“我不忍欺瞞你。”
他心下感動,忽地握住了她放在膝頭的手,安平晞輕輕掙了一下,他卻握地愈發緊,“阿晞,你對我真好。”
安平晞愣了一下,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他用正常人的口氣說話時,她總覺得有點不适應。
“雲昰,你吃錯藥了?”她疑惑道。
他語氣誠摯道:“我真心感激你告知我真相,否則我還像傻瓜一樣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