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歸家 這麽久也不看我,你都不想我嗎?……
雞鳴時分,一聲嘹亮的嬰啼劃破了靜寂夜空。
陳家屋門大開,門檻上坐着熬了一宿的兩姐妹,聽到哭聲都不由轉過頭去。
産房內血氣撲鼻,窗前的炭火盆更是熏得人直掉眼淚。
安平晞兩眼通紅滿身血污,手中托着個胎毛稀疏小臉皺巴巴的女嬰,幹啞的聲音卻掩飾不住激動,“生了!”
嬰兒太過瘦小,若非幾聲啼哭,甚至感覺不到活着的痕跡。
産床上鬓發淩亂氣息奄奄的陳二嫂掙紮着,張開幹裂的嘴唇問道:“是兒子嗎?”
“是個小妹妹。”安平晞歡喜道。
聽到這話,陳二嫂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暈了過去。
“先生,你快看,她這是怎麽了?”撷憂慌忙轉向站在簾後指導她的風漣。
風漣扯掉眼睛上蒙的黑布,快步走過去查看陳二嫂,不忘囑咐撷憂道:“把孩子洗洗包好吧,可別着涼了。”
安平晞忙将孩子抱到溫水盆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皮膚上黏糊糊的污物,這孩子實在瘦小的可憐,她心裏緊張極了,總覺得稍微用力點就會弄疼她。
待得将嬰兒處理幹淨包好,安平晞心底的震顫才漸漸平息,她忙招呼陳家姐妹進來,一回頭卻發現風漣已不見了蹤影。
“是弟弟還是妹妹?”鈴鈴接過她手中襁褓,急不可耐道。
“妹妹。”
鈴鈴臉色瞬間蒼白,眼中流露出幾絲恐懼,神色複雜地接過了襁褓。
“風漣先生呢?”安平晞一邊收起随身攜帶的針囊和人體脈絡分布圖,一邊回頭問道。
正在産床前費力清理污血的铛铛擡起稚嫩的臉,“先生走了,說要有人問起,就說是大姐姐給我娘接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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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晞走出産房時,初次體驗新鮮事物的巨大喜悅已蕩然無存,只剩下無盡的疲憊。
如今才知生孩子是多兇險的事,也愈發理解身為人母的艱辛。
她回去後洗了洗便沉沉睡去,沒想到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已是次日早上了。
洗漱畢出了院子,看到竹林那邊人來人往,忙拉過晾衣服的小槐問道:“今兒是什麽大日子嗎?”
“村裏出海的漁民回來了,這段時間家裏都承蒙風漣先生恩惠,給看過診或送過藥,所以少不得要來拜謝。”
“風漣先生可真是活菩薩,”安平晞琢磨着道:“我得去跟他讨點補藥送陳二嫂,順便看看小嬰兒。”
“還是先別去,陳二也回來了。”小槐突然停下手中活計,神色隐晦道:“他一心想要兒子,這次還是個女兒,指不定又怎麽發瘋,你現在去的話不怕觸了黴頭?”
安平晞愣了一下,聯想到陳二嫂和鈴鈴得知是女兒的神情,有些不忿道:“女兒就不算人了嗎?”
小槐嘆道:“對窮苦人家來說還真不算,你看鈴鈴姐妹過得什麽日子?她爹出了名的二愣子,脾氣暴愛喝酒,醉了就耍酒瘋,不是打老婆就是打孩子。”
她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你不知道,前幾年他還把一個剛出生的女嬰活活摔死了,那慘狀看到的人連做了好幾天噩夢,不僅如此,他非說是穩婆晦氣,沒把他兒子接出來,就去把穩婆家裏砸了稀巴爛……”
安平晞心頭火起,怒道:“真是個禽獸!”
“他家一窮二白,女兒以後怕是連嫁妝都沒有,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投胎過來。”小槐嘟囔道。
安平晞原本出來找吃的,這下子氣都氣飽了,索性回房看書去了。
一直到傍晚也沒見鈴鈴過來,她放心不下,便帶上藥材補品去找她了。
還沒到陳家就聽到哭聲一片,她不覺心裏一緊,卻見村人正四散而去,像是剛湊完熱鬧,她忙拉過一個大嬸詢問。
“還不是那個酒鬼陳二嘛,嫌他媳婦又生個丫頭,要把孩子活埋,幸好大夥兒及時挖出來了,孩子也是命大,竟然還活着。就可憐他媳婦了,為了保護孩子被打的就剩一口氣了……”
安平晞聽得義憤填膺,殺人的心都有了,跑進陳家的時候就看到铛铛坐在地上大哭,懷裏抱着沾滿泥土的襁褓,鈴鈴呆若木雞,正跪在氣息奄奄的陳二嫂身邊喊着娘。
“快去找風漣先生,”安平晞大喊了一聲,拉起鈴鈴推到門口道:“快去,也許還來得及。”
鈴鈴如夢初醒,飛一般跑了出去,門口圍觀的幾個鄰居交頭接耳,有人小聲道:“姑娘,別忙活了,都吐黑血了,看這光景就算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陳二嫂最終沒有救回來,風漣趕到的時候她已渾身僵硬氣息全無。
鈴鈴撲到安平晞懷裏放聲大哭,安平晞不由輕輕摟着她柔聲安慰。
村人倒還仗義,有平時和陳二嫂關系不錯的婦人們主動幫忙擦身更衣,也有人去收拾房子和一片狼藉的院子,唯獨不見陳二的身影。
安平晞将鈴鈴拉到外面詢問,鈴鈴抽噎着道:“我為了不讓爹爹害死小妹,就把金镯子給了他,說可以用來換錢養家。他接過之後罵罵咧咧地走了,可能是去鎮上了。”
她身無長物,只有手上一對镯子,先前鈴鈴照顧她時愛不釋手,她便将完好的那只送給了她。
沒想到竟落到陳二手中,想必拿去換酒錢了。
鈴鈴越說越傷心,哭的快要喘不上氣來,“總算打發走了爹爹,可沒想到一會兒地功夫,娘就沒了,以後我們姐妹三個可怎麽辦?嗚嗚嗚……”
安平晞心頭像是壓了一座山,窒悶地快要喘不過氣來。
晚上回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是陳二嫂臨終前痛苦到扭曲的模樣,她在彌留之際問了她幾句話,而她一句都答不上來。
五月中旬,安平晞與風漣主仆一同啓程,沿碧靈江逆流而上,一路去往天市城。
原本快馬加鞭也就一天一夜的路程,但她經不起颠簸,所以車行緩慢,足足走了三天。
這日午後在江灘上歇腳,安平晞遙望着茫茫江水,忽然側頭問道:“先生去過北雲嗎?”
風漣愣了一下,不解道:“此話何意?”
安平晞極目遠眺,卻依舊看不到對岸,隐約只能看到江上巡邏的南雲戰船。
她神情低落道:“陳二嫂臨終前拉着我的手,說她聽聞北雲皇帝與國相皆是女子,就連軍中也有女将帶兵,她問我若她的女兒生在對岸,是不是能少受點苦?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風漣嘆了口氣,沉默不語。
“不久之前,我娘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轉頭望向天市城的方向,幽幽道:“北雲真的那麽好嗎?有人憧憬,有人懷念,明知永遠到不了……”
風漣神色複雜,望向她道:“你想去看看?”
安平晞咬咬着唇沒有說話,風漣便沒再追問,望了眼天色道:“走吧,得趕在天黑前進城。”
日落時分,馬車到了天市城外。
安平晞掀開簾角,只見四下裏白幡似雪,門樓前的大燈籠都蒙上了白紗,守城士兵手中的武器上也系着白綢,這情景和前世的國喪期間差不多。
為防北雲奸細,入城盤查很嚴,門洞外排了好長的隊,阿煦等不耐煩,就跟風漣打了個招呼跑下去玩了。
安平晞也悶得難受,掀開簾子道:“我也下去轉轉。”
“大庭廣衆之下,你就不怕暴露身份遭人偷襲?我可不會功夫。”風漣開玩笑道。
她心頭一緊,只覺得傷口又疼了,意興闌珊道:“那還是算了吧!”
“我看到你家的馬車了,正大搖大擺地駛出門洞,你不出來看看嗎?”風漣笑道。
安平晞激動地掀開車簾,只見出城的門洞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哪裏找得到自家的車,不由嗔道:“師父竟也會騙人了?”
“小姐、小姐!”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頭就見兩個丫鬟從路對面跑了過來,竟是桑染和夕照。
“是真的?”安平晞喜不自勝,忙扶着車廂朝她們揮手。
“晞兒!”冷不丁耳畔傳來安平曜的聲音,她猛地回身,就見他頭戴漆紗冠,身着武士袍,含笑站在車轅旁望着她。
“二哥,”安平晞心頭大喜,當即矮身撲到了他懷裏,緊緊抱住道:“這麽久也不看我,你都不想我嗎?”
“實在抽不開身,”安平曜穩穩接住,将她小心翼翼放下地,忙不疊解釋道:“否則早就去了。晞兒,看到你安然無恙,哥哥比誰都高興。”
“咳,”風漣以手掩口咳嗽了一下,揚聲道:“你們兄妹敘舊也不急于一時吧,這條命救得不容易,什麽時候付給在下診金呢?”
桑染和夕照攜手站在旁邊好奇地瞧着。
安平曜神色微變,不由得放開了安平晞,朝風漣拱手道:“先生大恩,在下沒齒難忘,診金的事……您看什麽時候方便我們私下詳談。”
風漣擡手道:“不急,只要二公子沒忘就行。”
安平晞神色狐疑地望向風漣,就聽安平曜道:“絕不會忘。”
她心中又湧起不好的預感,只得先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