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四 前世篇·雲昰

見雲昰終于冷靜下來, 安平嚴才緩緩道:“殿下誤以為晞兒是我和你母後的女兒,竟能對她絕情至此,我們又豈敢告訴你真相?如今殿下歷經風霜, 已非昔日懵懂少年, 有些事情應該能承受了。”

“她……阿晞她究竟知道多少?”時至今日,他最在意的卻是旁人眼中最微不足道的。

“一無所知, 否則她何必枉送了性命!”安平嚴倒也沒想瞞他,“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她那樣危險的局外人。”

“她是局外人?那你們為何還要對一個局外人趕盡殺絕?”安平嚴的話如同無形的冰錐,頃刻間穿透了他的肺腑。

“勢成騎虎, 不得不殺。她墜江是你母後一手所致,以她的性格,既然歸來豈會善罷甘休?能從必死之境求得生存,若非有奇人異士相助, 一個弱女子怎麽做得到?我絕不能讓她變成敵人手中的刀。”安平嚴面上毫無愧悔。

“安平嚴, 你……你們簡直是魔鬼。”本以為這些年來自己也變得無堅不摧了,可在他們面前, 終究是不堪一擊。

“呵,慈不帶兵、情不立事、善不為官、仁不從政①, 這道理殿下難道還不明白?”安平嚴不以為忤,反倒教訓他道。

“蒼天若有眼,你們一定會遭報應的。”他踉跄轉身朝院外奔去。

**

當真善惡有報嗎?父皇仁慈寬容, 卻英年早逝, 還遭妻子與臣僚背叛,甚至連最寵愛的孩子都非自己的骨血。

阿晞身世未明,卻被她自以為的親父親母那般對待,這世間可還有公理?

雲昰回宮之後便一蹶不振, 只呆呆守在病榻前,榻上之人氣息已絕,可沒有人敢勸他半句。

他知道所有人都覺得他活該,他自己也覺得。

殘酷命運鑄成的困局中,困不住豺狼虎豹,唯一困住的卻只有她一個局外人。

他是豺狼之子,心如鐵石,只會越挫越勇。而她卻只是無辜雛鳥,在不屬于自己的命運中耗盡了氣血與生機。

他罵安平嚴冷血殘忍禽獸不如,他自己和安平嚴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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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自私涼薄殘酷冷漠的都是他,當年他經歷喪父之痛時她也承受着喪母之痛,他被所謂血親的謊言折磨時,她也經受着突如其來被拒婚的羞辱和痛苦,但他何曾為她着想過?

“是我辜負了你,是我配不上你。”他輕撫她的鬓角,指間觸到的肌膚是僵冷的,再不似昔日溫軟柔膩,喉頭不由一哽,久蓄的淚水倏然滑落,打濕了她肩頭的衣衫。

“阿晞,你等我,我不會讓你一人承受污名,要瘋就一起吧!”他哽咽着道。

東宮崇文殿外跪滿了大臣,符海再三勸解也沒人起來,反倒被太子太傅沈博源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只得去找風漣求助,風漣苦笑着擺手,“他對你只是罵,若見了我可是要動手的。”

“那如何是好?”符海急得滿頭大汗。

“都知大人看着殿下長大,怎會不了解他的性情?若他胸中塊壘不消,就算全天下人跪在東宮外他也只當看不見。”風漣嘆道。

符海苦着臉道:“可人死不能複生,唉,誰又能想到他對安平小姐執念如此深,早兩年何必……”正說着突然擡手扇了自己兩巴掌,懊悔道:“先生只當沒聽見。”

“去找皇後吧,就說殿下身體欠安,已不能理政。”風漣沉吟道。

符海不由得直冒冷汗,道:“怕是會火上澆油。”

“發洩出來也好,”風漣道,“總好過與屍體共處一室不吃不喝不言不寝。”

當此時,母子之間已經形同陌路,但皇後還是來了,因她收到安平嚴密信,說雲昰已知道自己的身世。

世間最難堪的情景,莫過于此。

殿中簾幕低垂,她看到雲昰背對着她坐在榻前地毯上。

待得走近,才看清榻上躺着一個人,赫然是死去的安平晞。

她不由得面色灰敗,差點站不住腳,駭然道:“你……你在做什麽?”

雲昰神容枯槁,緩緩轉過頭,譏诮道:“母後不來見見你的女兒?”

他故意将‘你的女兒’這幾個字咬的極重。皇後捂着胸膛退了好幾步,倚在柱子上失聲道:“你瘋了,竟在寝殿中停放一具屍體?”

雲昰扶着榻沿緩緩站起身,目光陰狠面色猙獰,冷笑道:“容兒臣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太子妃。”

“雲昰!”皇後花容慘淡,撲上來狠狠拽住他衣襟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雲昰看到她這般反應,竟覺無比快慰,陰恻恻地笑道:“父皇遺诏,命我先大婚再繼位。你們整日忙着籌備登基大典,不妨先緩一緩,把婚禮補上。”

皇後來不及反應,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

太子要與已故安平小姐舉辦冥婚,太常寺接令時齊齊傻眼了,一幫官員忙跑去官舍找宰輔薛立仁。

薛立仁正自頭疼,面也沒露,只打發他們去問安平嚴。

安平嚴脾氣火爆嚣張跋扈,誰敢去問他?怕不是掉腦袋那麽簡單的事。

正當大家六神無主之際,安平家派人傳話,竟是毫無異議。

奉常如蒙大赦,正自感激涕零時,卻想起歷朝歷代哪有皇室操辦過冥婚?無先例可循,該如何草拟章程?

衆人又陷入焦頭爛額中,恰在此時,東宮都知符海送來了太子鈞旨,竟已将一切計劃妥當,衆人只需按照名目去辦即可。

天市城的百姓以為前些天安平家辦喪事已夠隆重了,沒想到有生之年竟還能遇到天家舉辦冥婚。

出嫁即出殡,禮成之後,太子妃的棺椁從宮門出,一路浩浩蕩蕩往城外而去,據說要送到落桑觀火化。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疑問,太子當年拒婚滿城皆知,為何偏等人家死了,卻又執意辦場聲勢浩大的冥婚?

大家便都覺得他多半有病,腦子不太靈光,怕不是也瘋了。

男服緋紅,女服青綠。

雲昰平生第一次穿緋色禮服,本該是明豔悅目的顏色,但他看着卻只覺滿目凄然,這是安平晞和安平曜喜歡的眼色,可如今他二人皆已不在了。

耳邊盡是喧鬧之聲,雖有禁軍清道,可還是不斷有百姓湧過來指點圍觀。

他坐在辇車中,眼中心中盡是一片空茫。

落桑觀早已備好一切,對于這個驚世駭俗的太子,無論他提出什麽,大家也都不會再意外了。

冥婚本就匪夷所思,他竟還要将太子妃火化。

熊熊烈焰在場中升起時,他突然回頭對符海道:“我死之後,将我燒成灰燼,與太子妃合葬。”

符海啞然,鼻子一酸道:“老臣遵命。”

**

次日雲昰回宮時,懷裏捧了只尺許大小的金絲楠木匣。

他在寝閣內設神龛供奉着她,每日不忘上香祭拜,原就冷寂嚴肅的房間愈發顯得陰森詭異,可他竟半點也不避諱。

虎威營八千子弟,這兩年來已經訓練的有模有樣。

雲昰剛出校場,就見中郎将裴詢上前見禮,“殿下,據探子回報,北雲明日将出兵攻打永康。”

“安平家作何打算?”他神色如常道。

“安平曙鎮守永康,安平嚴坐鎮天市,只有永福是座空城。”裴詢道。

“你率虎威營去保衛永福,孤留守永康,若屏幽山的陣眼守不住,留再多人也是送死。”雲昰擦了把額上熱汗,吩咐道。

裴詢大驚道:“不可,虎威營誓與殿下共存亡。”

雲昰濃眉微蹙,瞪了他一眼道:“這是軍令。”

“殿下,”裴詢急道:“讓虎威營陪您一起守衛屏幽山吧!”

“孤與風漣先生足矣,”雲昰走到井臺邊,彎下腰浸濕棉巾,将臉上汗漬擦洗幹淨,又仔細洗了一遍雙手,道:“虎威營有大用處,不可輕易犧牲。”

“求殿下明示。”裴詢拱手道。

雲昰直起身,神情複雜道:“這場戰争本就是個笑話,上一代的恩怨早該過去了。孤會死守父皇的江山,但虎威營是用來保護百姓的。”

他拍了拍裴詢的肩,沉聲道:“傳令開拔,即刻趕往永福城,疏散百姓掩護撤離,不得有誤!”

“殿下,這是何意?”裴詢這才發現他似早有計劃。

“安平家已無退路,此生只能忠于朝廷,絕不可能轉投北雲,所以他們父子哪怕魚死網破都絕不會退讓半分,更何況開城放人?如今我們只能先救永福。”雲昰解釋道。

“可是殿下,永福城的百姓又能逃往哪裏?”裴詢焦急道。

“王陵中有密道,可通往安全之地,糧食和水早已備好,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便由壯男斷後,将老幼婦孺送去避禍吧!你莫要再問,只需依計行事,待進了山會有人去找你。”

雲昰将虎符拿出,裴詢卻是不敢接,跪下道:“先帝待老臣恩重如山,老臣豈能在危急時刻離棄殿下?北雲虎視眈眈,絕對不會放過您的。”

雲昰不忿道:“大丈夫何懼一死?莫再猶豫,快些接令,孤還要趕往屏幽山與先生彙合。”

裴詢不由老淚縱橫,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接下了虎符。

雲昰不由一笑,道:“孤若戰死,便能與太子妃團圓,本是大喜事,裴老何必悲傷?”

裴詢只覺頭皮發麻,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

雲昰帶着幾名禁衛來到屏幽山下時,風漣已在等候。

“殿下,臣已将巨弩車盡皆運來,工匠們正在安裝。”風漣像往常一樣閑适恬淡,絲毫看不出大戰在即的緊張焦慮。

安頓好風漣後,他便帶人上山去查看陣眼。

那片山頭多年來一直有重兵把守,雲昰幼年時随同父皇來過,并不知道那一堆亂石有何奇特,父皇卻說那是南雲的命脈。

“來人,”他從懷中拿出一張符紙,道:“貼在中間那面銅鏡上。”

一名禁衛領命,接過符紙縱身躍上石臺,幾個起落便到了亂石中間,将那張古怪的符紙貼在了滿月般的銅鏡上。

“殿下,此舉何意?”身側有人不解。

“傳令下去,若有人膽敢靠近,殺無赦。”他并未回答,而是肅然下令。

就在當夜,他正在營房中休憩時,突然聽到示警聲,忙帶着禁衛奔了出來。

夜色中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敏捷如豹,鬼魅般躍上了石臺。

“攔住他!”雲昰高聲喝道。

早有埋伏在周圍的禁軍跑了出來,手中高舉的火把映亮了那人的身形,卻是個纖細的少年,那身影無比熟悉。

“阿煦?”雲昰頃刻間只覺萬箭攢心,原來真的是他養虎為患,所謂的國士待我國士報之從來就是個陰謀。

阿煦站在高處,回頭望了他一眼,“殿下,對不住了。”

他說着俯身便去揭符紙,四下裏破空之聲此起彼伏,他尚未來得及觸到銅鏡,瘦小的身軀便被數十支羽箭貫穿。

阿煦的鮮血噴湧而出,頃刻間便浸濕了薄薄的符紙,絲絲縷縷的月光落在鏡面上,反射出詭異的淡淡光華。

“風漣呢?”來不及了,到底還是算錯了一步。

“先生帶着一架巨弩車,獨自守在玉女峰。”有人回道。

玉女峰?雲昰擡頭,一眼看到右方黑魆魆的山峰,陡然間便明白了過來。

“守住下山路徑,任何人不許放行。”他心底無比憤慨,轉身匆匆而去。

玉女峰在夜色中顯得無比幽谧,低頭俯瞰,正好看到下方山頭那座石臺,陣眼中的銅鏡在月光下反射着詭異的紅光。

風漣将箭矢裝好後便再無動作,似乎在等着什麽,直到急促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他唇角才泛起了一絲笑。

“殿下來了……”他話音未落,雲昰已騰身過去,手中匕首拼力往弩弦上劃落。

風漣大駭,縱使此弦材質特殊,但也未必耐得住精鋼刃,他幾乎想也不想便以身相護,雲昰手中匕首劃過他的胸膛,鮮血立刻彌漫開來,染紅了衣襟。

“讓開,我不想殺你。”他撤回匕首,怒喝道。

風漣不會武功,這是衆所周知的事。

但他沒想到風漣突然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支箭矢,轉手便狠狠刺在了他胸前。

還好他衣袍中穿有護身軟甲,還好那箭簇是鈍頭,但依舊被他凜冽的殺氣震懾住了。

風漣趁他失神劈手奪過了他的匕首,反手便架在他頸間,微笑道:“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送殿下一程吧!”

“有人托我帶句話,”他屏住氣息,道:“承寧帝已于兩年前駕崩,如今北雲當政的是撷華公主。”

風漣的手驀地一抖,臉上笑意瞬間消失,“你……你胡說,陛下怎麽可能……”

雲昰趁他慌神時迅速去奪刀,但風漣卻擡肘猛擊他胸肋,随即眉頭都不皺一下,擡手便将匕首狠狠刺進了他腰腹間。

雲昰痛的臉色都變了,赫然想起身上軟甲還是風漣所制,他比誰都清楚弱點何在。

“亂人心神的小伎倆,休想騙我。”風漣吸了口氣,将他一把推倒,轉身回去裝好箭矢,凝神調整方位。

雲昰躺在草地上,掙紮着想去拔匕首,可風漣突然走來,一腳踩在匕首上,看着他痛地慘呼出聲,才冷冷開口道:“你是不是早與北雲暗中勾結?”

“國師大人神通廣大……何必、何必問我。”他額上冷汗直冒,身體微微抽搐,幾乎說不出話來。

北雲竟派國師來卧底,這是誰也想不到的。

更想不到的是,國相與公主會将國師出賣。

這兩年多來不僅是南雲與北雲在對峙,也是北雲政黨之間的較量。

承寧帝駕崩,皇子戍邊,國師離朝,公主聯合國相把持朝政秘不發喪,想來雖覺匪夷所思,可政鬥從來就和戰場一樣殘酷。

“陛下絕不可能駕崩,絕不可能。”風漣向來溫煦如暖陽的臉容變得無比猙獰,雖然不信,但他心神已亂,竟是再也無法操縱弩車,只得強行打坐平複。

雲昰趁他不備想起身逃走,卻被他擡手割斷了足筋,“我從未想過父債子償,但你若還不老實,我便将你父皇欠我的全算在你身上。”

“你、你究竟是何來頭?”雲昰幾近絕望,本欲将一腔熱血抛灑在戰場,誰料到卻會落入這等境地。

“我是奉元公主的影衛,當年太子與大公主盛元争奪儲位,因被我家公主拒絕,便率先發難,一舉滅了公主府,幸虧驸馬舍身相護,公主才得以逃脫。我帶了十幾名死士,等逃出城時便只剩我一人。帝都面朝永寧,左臨永嘉,右靠天凰,我們只能逃往北面平王山,去行宮找養病的懷熹帝報信。但太子太保安平嚴率人窮追不舍,早已斷了去行宮的路。我帶着公主在山林間躲避猛獸和追兵,足足奔逃了一個多月,當時、當時公主身懷六甲,而我才十五歲,尚無野外生存經驗,既要保護公主,還要想方設法找食物。”

“這種日子,殿下一定想象不出吧?我家公主日夜擔驚受怕,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她也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可是……可是她要忍受的何止這些?她在陰森冰冷的山洞産子時,你父皇在暖閣中策劃着如何趕盡殺絕。我這雙殺人的手,平生第一次接生了一個嬰兒。那是公主的孩子,我答應公主替她把孩子送出去,但我……但我沒能完成任務,不僅把孩子丢了,自己也落到了安平嚴手中。”

他用染滿鮮血的手拍了拍雲昰的臉,“是你父皇親自審訊我的,殿下,他為了置親妹妹與死地可真是煞費苦心。但我又怎會背叛公主?我的一切都是公主給的,我願為她生為她死為她付出所有。縱使他們将我挫骨揚灰,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雲昰渾身顫栗,胸膛劇烈起伏着,拼命擡手捂住了耳朵,嘶聲喊道:“父皇不是這樣的人,你休要诋毀他,我不信,不信……”

明明是盛元公主陰狠毒辣野心勃勃,想要搶奪父皇的儲位,父皇才與她起了沖突,他若真的那般冷酷狠厲,又怎會落敗?

“他是這世上最卑鄙最虛僞最無恥的人,”風漣咬牙切齒道:“但凡你去過江北,就一定會有所耳聞。可憐,真是可憐,一輩子只能做井底之蛙。”

仿佛天塌地陷,這種絕望和恐懼遠勝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哪怕是得知真正的身世,抑或是看到安平晞死在他面前。

他忽然覺得身心俱疲,再也不想掙紮了。

風漣站起身仰望夜空,似乎在對雲昰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我還活着,陛下一定也安然無恙,待我回朝,定會将傳謠之人千刀萬剮。”

但當他想要操縱弩車時,雙手依然顫抖地不能自已。

雲昰隐約中聽到壓抑的低泣聲,像荒野中被抛棄的幼獸。

他喘了口氣,艱難地開口道:“阿煦死了,你也會為他難過嗎?”

“這是他的使命,就像收複南雲是我的使命一樣。”風漣恢複了平靜,将三支箭矢取了下來,走過來默默注視着雲昰,緩緩閉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詞,箭簇上漸漸騰起煙霧般的紅光,他忽然爆喝一聲,将那三支箭矢齊齊插進了雲昰胸膛。

圓鈍的箭簇竟毫不費力破開胸甲,刺進了血肉中。

雲昰瞬間失去了意識,原來死亡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

最初相識時,他也懷疑過風漣別有目的,所以縱容皇後将他收監嚴刑拷問,結果自是一無所獲。

如今才知道,他本是訓練有素的皇家影衛,根本不懼酷刑,自然審不出什麽。

但他竟也沒有多恨,只覺得一切都是天意。

後來他渾渾噩噩中又醒了過來,身上的血跡已經幹涸,耳畔響起隆隆戰鼓聲,他勉力撐起眼皮,看到四面皆是北雲軍旗,他的身體被固定在高處,似乎處于千軍萬馬之中。

前方軍将簇擁着一名白發白袍之人,那人背影有幾分熟悉,他不由喚道:“先生、先生……”

那人回過身來,面上戴着燦亮的銀面具,因此看不出臉容。

但他确信那就是風漣,他曾經的侍讀學士。前不久北雲細作送來密函,揭露了風漣的身份,國相作保,戰後封他為王,享萬戶食邑,只要他殺掉風漣以示誠意。

他并未糊塗,豈會甘心做別人手中的刀?先不說師生情義,既然留着他能牽制北雲朝堂,何樂而不為?

“念在相識一場……待我死後,将我……交給符海安葬。”他聲氣虛弱,連自己也聽不太清,但那人卻鄭重點頭。

對面城牆之上,一支羽箭呼嘯而出,忽然穿胸而過。

冷啊,四肢像是都要凍僵了,這是他死前最後的感受。

人世已無可留戀之事,他的魂魄幾乎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冥界,但他始終找不到安平晞。

于是他也不願入輪回,整日在黃泉路上徘徊。

路過的往生殿主将他帶了回去,得知緣由後便交給他一個差事,于是他就成了冥河上的渡魂使者,專渡無主殘魂。

安平晞的一縷殘魄早已歸入地府,但主魂始終徘徊世間不願回來。

殿主告訴他,只要等到魂魄齊聚,她便可重入輪回。

于是他将那縷殘魄安放在三生池中的護魂陣,然後開始了漫長到絕望的等待。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他早已忘了她的模樣,有一日冥界使者帶回一只殘損的幽魂,他将其召喚到了往生殿。

像以往無數次那般查找它的過往,但翻遍了卷宗皆一無所獲。

會是她嗎?他輕輕摩挲着百年前勾勒出的那行字,‘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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