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舊情 我願以身相代

“阿晞, 聽說你回來,我便過來看看。”他上前半步,見她微微哆嗦了一下, 心底頓時一酸, 複又不動聲色退回到原地。

她竟放棄輪回轉世的機會,回到最悲苦絕望不幸的那一世, 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在往生殿值守的那些年,他不止一次悄悄打開過去之門,短暫的回到前世,想要改變些什麽, 但每一次都失敗告終。

他最終絕望放棄,以為過去不可逆轉。

但這一世卻明顯不一樣了,是因為她也回來了嗎?她什麽時候回來的呢?

其實很容易就能想到,便是那次芳信亭一反常态拒絕他時。

從那以後, 她就像變了一個人, 之前自己苦思冥想,始終不得其解。

直至破陣瞬間, 陡然想起了過往一切,才終于明白她的種種怪異之處。

她誤以為他們是姐弟時, 只是溫柔地拒絕他的示愛。在拒婚後不忍他無故受煎熬,好心告知他自以為的真相。

可他前世又是如何待她的?他可曾想過她日夜都在受着煎熬?心中可曾有過不忍?一想到這裏,只覺得熱血沸騰, 恨不得能為她死, 以此來昭示不知如何安放的深情和感激。

他以為元神在往生殿消散後,便永遠消逝,可是蒼天有眼,竟讓他也回到了有她的這個世界。

在看到她靜靜安睡的樣子時, 他遠比想象中平靜得多。

春未綠,鬓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①

“你莫要這般看我。”她眼中依舊滿是防備,警惕地瞪着他。

想是戰事嚴峻,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面上也染了幾分滄桑。此次重逢,他沉穩從容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滿是患得患失的少年情懷。

這段孽緣,已經徹底結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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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晞悄悄松了口氣,略有些慶幸。

雲昰心中一酸,垂眸望向她腕間的手镯,這是前世她香消玉殒時戴着的首飾,直至火化後依舊完好無損,那是他保留的有關她唯一的遺物。

可不知為何,他的魂魄到了冥界後,有一日竟無意中發現,那個手镯一直在身上。

安平晞見他盯着自己的手镯看,心底頓時一慌,忙将手腕藏到了背後,神色不悅道:“殿下這般冒失,實在于理不合。”

雲昰淡淡笑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太子,為何不拆穿?”

看他這樣子,原來也知道了?安平晞有些納悶,她本以為他會瘋掉。難道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脆弱?

“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拆穿?”她攏了攏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個圓球。

“真的無冤無仇?方才為何那麽怕我?”雲昰見她這般模樣甚是可愛,不由得欺身過來。

安平晞皺眉,往後躲了一下道:“我以為你要殺我。”

“我為何要殺你?”他做出疑惑的樣子。

安平晞不想提起皇後,心中沒來由地煩躁,忽然擡腳踹了他一下,不耐煩道:“我要睡了,你快滾吧!”

說罷再不理他,蒙上被子倒頭就睡。

這麽快就露出了本來面目?看來心情已經平複。雲昰不由眉開眼笑,俯身過去扒開被子讓她露出頭,又怕她動手,忙隔着被子壓住她雙臂道:“別悶壞了,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我立刻就走。阿晞,能再見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安平晞一頭霧水,只覺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原本以為他來找她算賬,見他并未提當日她算計皇後的事,便又想着他不會是來阻止自己去和親的吧?

結果他半句都沒提,居然扭頭走了?

後半夜倒是睡得挺安穩,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她睜開眼就看到榻前站着四個丫鬟,手中托着洗漱用品。

梳妝罷,她剛站起身,就見雲桢領着人送來了早膳,催促道:“快些用膳,還有一幫人等着見你。”

安平晞漫不經心地攪着碗中碧粳米粥,道:“我誰也不見。”

“是你老爹。”雲桢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表情。

安平晞這下子來勁兒了,好笑道:“堂堂太尉大人,居然親自登門?”

雲桢道:“我是不想再看到他,當年因為我拒婚,沒少給我臉色看。要是他們男人厲害,還用得着讓女人去聯姻?”

**

安平晞走到院子時,就看到十餘名官員正在等候,其中吹胡子瞪眼那個便是多日不見的安平嚴。

她站在臺階上,淡淡掃了眼衆人,等着他們先開口。

奉常急急上前,在臺階下拱手道:“安平小姐好!”

安平晞淡淡還禮,道:“奉常大人不必客氣,我早就不是安平家的人了。”

話音剛落,場中頓時起了不小的騷動。

太仆寺少卿率先發聲,哀懇道:“還請大将軍發句話,敵方指明了要安平小姐,您和女兒賭氣怎麽樣都行,但不能逐出家門呀!”

“請大将軍三思,莫要意氣用事。”大理寺丞急忙幫腔,一時間其他人也開始争相勸說。

安平嚴濃眉緊皺,隔着數人狠狠瞪了眼安平晞。

安平晞靜靜立在檐下,忽然開口道:“各位誤會了,我并非被逐出家門,而是自願離開的。大将軍與我早已斷絕父女之情,諸位還是請回吧!”

場中頓時鴉雀無聲。

安平嚴冷哼了一聲,道:“你如今出息了。”

安平晞迎視着他狠厲的目光,不卑不亢道:“不敢!”

“我好歹養了你十幾年,生恩不如養恩大,豈是你說斷就能斷的?”他無恥起來也是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以為她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大将軍一言九鼎,那晚當着祠堂外衆人說的話,這麽快就不作數了?”安平晞反問道。

安平嚴一時語塞,他又如何想得到,有生之年會在此情此景之下重逢。

以他對安平晞的了解,她一定會走的遠遠的,永遠不再出現。

“小姐,莫要得理不饒人吶。”旁邊有老者勸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大将軍定然是一時氣話,夫人屍骨未寒,您……”

“原來是宗正寺主簿陳大人,”安平晞突然揚聲,打斷了正欲引經據典的老者,“幼時我和夥伴們去鴻鹄巷玩,巷尾一座廢宅裏住着名老妪,雙腿已廢不能行走,只能爬到路邊向孩童們讨口吃的,她會唱曲兒,據說以前是主簿大人的庶母,不知何故,年邁之後竟被子女遺棄在荒宅,任其自生自滅。”

宗正寺是管理皇室宗親事務的,但南雲皇室宗親寥寥數人,因此宗正寺未設卿,僅設少卿一人,且由奉常兼任,其後數年才設主簿,就是個掌管文書的佐吏,和閑差差不多。

陳主簿頓時老臉通紅,見衆人皆望向自己,忙道:“誤會、誤會,下官并非不奉養庶母,而是那陳劉氏行跡放蕩不守婦德,實在有辱門風,故而……”

“方才您還信誓旦旦的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怎麽轉口又來狡辯?”安平晞挑了挑眉,揚聲道。

“夠了,”安平嚴眼見她越來越不像話,頓時怒不可遏,道:“都怪我管教不嚴,才讓你成為如今這樣子,越大越沒規矩。”

生怕他們父女再起沖突,還不等安平嚴發作,其他人忙湧上來相勸,一疊聲地讓他消氣。

“永康城已落入北雲手中,我軍死傷無數,你大哥寡不敵衆,生死未明。你若真的還有半點良知,就該為大局着想,設法止戰,為我朝民衆換取一分生機,而不是在此耍嘴皮子。”他已經用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詞彙,可是安平晞卻無動于衷。

“我若不願呢?”她不顧衆人異樣的目光,緩緩踱下臺階,道:“當着衆位大人的面,不妨把話說清楚,我是大将軍從北雲撿的棄嬰,那我本就該是北雲人,為何要替你們賣命?和親?聽上去冠冕堂皇,仿佛一時犧牲便能換取萬世太平。可是北雲并未說和親對象是誰,若他們逼我嫁給守城卒、賭棍、病叟、酒鬼甚至江洋大盜呢?你們只想着眼前利益,根本不會關心我要面對的是何等命運。”

“你怎可如此自私?”安平嚴怒喝道:“都什麽時候了,你眼裏卻只有自己,可曾為他人着想過?”

安平晞冷笑道:“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自私一點怎麽活得下去?人以誠待我,我以誠待人。大将軍倒是無私的很,犧牲起別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安平嚴猛地擡手去抽腰畔佩刀。

衆人見狀,慌忙按住他的手,拼命懇求。

安平晞卻是一副引頸待戮的樣子,怒瞪着他道:“來呀,正好讓大家看看,大将軍平時是如何對待子女的。”

安平嚴像是突然魔怔,猛地振臂甩開攀附之人,一把撤出了雪亮的佩刀,怒吼着沖了上去。

檐下冷眼旁觀的雲桢正欲飛身上前,卻見一個身影先行一步擋在了安平晞面前,竟是一身輕甲神情憔悴的雲昰。

他出手如電,一把扣住安平嚴腕脈,反手便奪下他手中軍刀,神色冷厲道:“大将軍莫要欺人太甚。”

安平晞大為震驚,沒想到他會橫空出現。

衆人看到雲昰,齊齊上前見禮。

雲昰并未理會,轉身望着安平晞,心有餘悸道:“何必以身犯險?萬一傷到了怎麽辦?”然後不由分說擁着她往檐下走去。

安平晞感到他搭在肩上的手微微發顫,暗想着原來他面對那煞星也會犯怵。

“大姐,勞煩你照顧阿晞。”他将安平晞交給雲桢道。

雲桢嘴角微挑,道:“好弟弟,舊情未斷嘛!她去和親,你真舍得?”

雲昰神情平靜,輕聲道:“我願以身相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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